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威尔钱德勒

  堕落的女儿们,   人生对你们委实照顾――   它给你们带来恋爱的生活。   ――马斯特司《露辛达・玛特洛克》   我在车站认识了她。为了给手机充电,我走进候车室二楼的一家士多店,买了个面包,一瓶饮料,然后坐在店门口的一排塑料板凳上等着。我将手机连充电器一块交给老板,老板挺理解我的,帮我插好,放在柜台后面充起了电。这间小小的士多店竟然有两个女店员,生意看上去却并没那么好。一个胖,一个瘦。面包早就吃完了,那瓶康师绿茶看样子老是喝不完,我拿在手上――手里总得拿点什么。感觉坐在那儿太久,我就站起来,在店里走几步。我想知道时间,但这地方没有一块钟。瘦的店员一直在玩手机。令我欣慰的是,看她的样子,并不是那种整天将目光盯在手机屏幕上的女孩子,她好像就是今天才玩一下。如果在漫长难熬的等车时间,看见一个喜欢玩手机的女孩子,我估计会烦躁得要死。店中间的过道堆着上百瓶康师傅冰红茶和绿茶,垒成蜂窝状的梯形墙。这女子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我斜过去,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几点啦?”我问道。她马上望了我一眼,似乎根据不同的人会回答不同的时间。这张脸让我略感失望,虽然我并不想干什么,的确只是想知道时间。她陪我聊了起来,她是主动的。我手里拿着车票,于是她就问我到哪里,几点钟的车――你不是问时间来着?我便告诉她。“五点钟?有得等。江门?我去过,比较喜欢那里。”她说。
  她并不是店里的职员,而是康师傅公司的促销员,今天刚好在这家商店做促销。
  “怪不得你可以坐在这里陪我聊天。”我望了一眼柜台后面的老板,他正在给一位顾客全香烟。
  “你是做什么的?背着个包。”她问我。
  “做销售的。”
  “又是跑业务的。”她好像十分不满,“不过我自己也算是做销售吧。”
  “你见过很多业务员吗?”我突然讨厌起自己谈吐间的这种小心谨慎来。应该说句别的才对。
  “我都能认出来谁是业务员了,不过你不一样,所以我还是问了你。”她说,“你不像业务员,你的样子不成熟,我欣赏成熟的男人。”
  省去了一桩麻烦,我想。但从第一眼看清她的样子,我就没觉得跟她有戏――所以压根不存在有麻烦――她反而太成熟了,起码有三十岁了吧,保养得嘛,还可以。我简直懒得搭理她。
  她叫那个胖女孩过来。后者皮肤黝黑,看上去挺健康的,只是稍微发胖而已,脸蛋反倒比身材苗条的这位好看。“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你叫什么,呆会儿你自己介绍吧,这是我的同事阿霞。”瘦女孩这样说。正式的介绍使得我有充分的理由长时间地盯着胖女孩看。
  阿霞对我的职业比较感兴趣,叫我讲讲出差的事情。我跟她说了说我去过的几个城市,尤其没忘记强调一下那些地方都有什么好吃的。
  “你们这么聊得来,干脆留个电话得了,”那一位在一旁鼓吹什么似的。
  “好啊,”我说,一边将手伸进挎包里,“反正我还没自我介绍。”
  “到底是跑业务的,名片都拿出来了。”瘦女孩说。
  我尽量显得随意地将名片递给了阿霞,她接了过去,“销售经理。”她吐了吐舌头。“我就没名片,”她说,“你记一下我的号码吧。”
  “等一下,”我说,“我记在手机上。”我走过去向老板取回了手机,又问了她的全名。“你的也记一下吧。”我对瘦女孩说。
  “没事,他这只是礼节性地照顾了一下我的感受,不会真的打给我的。”她这样对阿霞说。我同样给她一张名片,她随便瞧了两眼,就塞进裤兜里去了。
  等车的时间真是漫长。我三点钟才买到一张五点多钟的票,而且当时我是无处可去,在这个城市我是没有朋友的。我必须去江门,那里有一位大学同学。因为我提前回来了,第二天才能出现在公司。
  阿霞说话前总是习惯性地摸一摸喉咙,她说她以前做过业务员,现在仍在兼职,推销红酒。她讲她推销红酒的经历。她被十个客户拒绝了(她空洞的语气使我觉得正是她自己安排那十个客户拒绝她的),她坚持不懈,终于感动了第九个客户――这个客户在拒绝她后又改变了主意――她讲这些就像是为了迎合我的口味。
  在她说某句话时,我装作很有感触地笑了起来,应该说笑了两声,第三声则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笑过两声之后,我突然迅速地转向瘦女孩,问她是哪里人。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跟瘦女孩聊着,一点也不尽兴,但也只是别扭而已,更坏的感觉则没有――仅此就说明好多了。
  当晚,我在江门同学家里打电话给瘦女孩。她叫卢淑玲。我决定只聊三分钟,为此我还看了表。要说的内容也早想好了,问她到家没有(因为在车站时她提到过她今晚要回父母家里),刚才下雨有没有淋着等。三分钟后,我说: “我现在要处理点事,不和你聊了。”不等她反应过来,我已收了线。
  一小时后,跟同学在酒吧喝酒,她打了几次电话来。头一次我接了,因为酒吧里很吵,听不到她说什么,我对着手机喊:“太吵了,改天再说吧。”就挂断了。再次响起时,我发现已经有好几通未接来电了。我觉得既然刚才没接到,那么这一次,尽管听到了也还是不接为妙,便故意没接。她给我发短信:“家里好无聊,不想回家。”我没回。那天和同学喝得很晚,冷静地喝了很多酒,也聊了很多往事。
  第二天早上,她又打来了电话。我已经回公司了。
  我公司离她住的地方不算远,坐公交车只需要二十来分钟,她在电话里这样告诉我。我慎重起来,并且显得不安:我觉得马上要跟她上床了。有一天晚上她硬是打电话叫我去玩,在大福源超市门口我们见面了。她骑摩托车来的,一辆银白色的铃木牌女式摩托。这是我跟她第二次见面,她穿得非常正式,完全不像出来玩,像是跟客户洽淡生意。我感觉很陌生,她看上去变化很大,显得更加成熟,我努力地想在她身上找出我们第一次偶遇时的种种元素,不仅包括她留给我的那种总体糊模但个别地方特别清晰深刻的第一印象,也想在她脸上观察到一丝她对我们上次见面产生的任何联想。但是没有,好像她已经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正是这样,我感觉她特别陌生。我那时认为我会任她摆布,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她在这方面充满着主见,我甚至完全没去设想这个夜晚怎么度过,而只需看她怎么安排。安排欠妥的时候,我再加以干预。然而她同样有些失措。我对那个夜晚充满了反感。
  我们在超市的快食档买了些熟食来吃,各点各的,完全不考虑对方想吃什么。我们买了出来,在超市门口巨大无比的广场上―那里摆满了中间插着大遮阳伞的快餐桌,全都坐满了人――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来吃。说是空位子,其实只是没坐满而已,一对打工的年轻夫妇和我们同桌。他们没吃东西,虽然面前摆着两只一次、生泡沫碗,全都是油腻腻的汤,但说不准这是不是他们吃过的――这桌子根本就没人打扫一现在他只是用其中一个碗来当烟灰缸和痰盂。他往那碗剩汤里吐痰。
  我和卢淑玲在一旁吃着,我点了一份炒河粉,却像是蒸熟后往上面浇了点酱油的样子,令人提不起胃口。我们聊得很少,令我宽慰的是她并不显出寻找话题的迫切愿望,她让尴尬自然存在着,不刻意地去躲避它,你甚至也不能说她在忽略它。她接电话时我突然不安到了极点,她 [ 2 ] [ 3 ] [ 4 ] [ 5 ] [ 6 ] [ 7 ] 在电话里说:“我在正门这里,肯德基旁边。”我注意到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没多久那两个人就出现了,一个男的,长得肥肥的,目光一点也不友善。还有个女的,三十多岁,面带假笑,一件印着碎花的白罩衫,像池塘一样将她臃肿的上身淹没。
  这两个人一到来,他们自然而然地就聊起来了。只在短暂的沉默中,两位新来者才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能帮他们想到话题,但他们的话题都跟我毫无关系。他们聊了很多,这让我看到了一个常态的卢淑玲――比如她爱笑。她正吃着东两,两排门牙隐秘地切着某片食物,突然被他们的话逗笑了(并不是一个笑话,而是提到的某件事,或某个人,而且我猜测也并不是因为好笑才发笑),两片薄薄的嘴唇绽开,露出叼着食物的门牙来。我倒宁愿这样去认识她。我大脑里也没有闲着,一个声音像是找乐子一样自言自语。“卢淑玲――整齐的牙齿。”“卢淑玲――没有想象中那么老。”
  后来,我们站起身来。仿佛电影散了场,嘴里不用说,但起身的动作无异于相互提醒着:要回去了。而我不但对于这种提醒毫无领会,也没意识到我在等着这个时刻。我只是跟随他们站起来时突然发现我在那里。我坐上公交车回到了员工宿舍。
  令我惊讶的是卢淑玲还继续打电话给我。我原以为事情在双方看来都是十分明显的,我们合不来,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真是太糟糕了。而她对这种糟糕的视若无睹令我非常担忧,因为她在我眼里迅速变成了一个感觉迟钝的女人。她缺少必要的敏感。紧接着这种担忧蔓延到我自己身上来,因为她第二次邀请我时一当然,我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再次邀我――我竟然又答应了。
  那次是白天,她骑车载我去了一家快餐店吃饭。她介绍说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家馆子,那里的排骨饭味道不错。这一次她热心地关注我吃什么,在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她又很有主见地推荐我吃排骨饭。她点的鸡块饭,表示我等下还可以尝一下她的那份。而且还大方得体地让我帮她付了钱。从快餐店里出来,她没骑车,而是带着我走过一条很短的街道,走到一条河旁,浑浊的流水仅够将河床掩盖起来。我的胃突然被一阵怪异的、从未有过的疼痛袭击了,我蹲下身去。她立在我身旁,我站起来时,她将手掌按在我胳膊上。问我好一点没有。
  她载我去了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在犹豫的时候,她神秘一笑:“有靓女哦。”似乎她已经了解到什么东西会对我构成吸引。摩托车驶过大福源超市,前几天我们在那儿聚过一次。而后驶上一个坡,驰过一段漂亮的、倾斜的弧形公路,几棵肥胖的树立在拐弯处,惊讶地望着我――我竟然答应同她―道去那个可笑的地方。
  这里好像是农村,窄小的巷子,铺着冰凉的石板,被脚步磨得光滑,走在上面却永远不会滑倒,反似被某种黏液牢牢吸住了。陈旧的墙壁,宛若布景,似乎连长在青砖上面苔鲜的位置都被反复推敲过――为了真实再现一个民间故事和它的氛围。几盆朴素的花草总摆在二楼的阳台,这栋,那栋。裸露出木材的窗,朝墙外推开来,叫你弯着腰经过。一条狗突然在你身后狂吠起来,你若惊慌四顾,就能在不到一步远的路面上找到一块足以防身的石头。几条钢筋焊成的铁门,当然一定是锈迹斑斑的,一定是虚掩着的。她会带我走进哪一栋房子?这造作的环境将一种虚情假意般的感觉弥漫在我内心里。我对一切都不好奇,所以什么也没问。“我有一段时间没来这里玩了。”她对我说,她经常来这里玩,“我第二个男朋友就住在这边。”“他一个人住?”我问道。“跟朋友一块。”她推开一扇铁门时,我一点也没有“原来就是这里”的念头。
  我们上了二楼(一楼似乎毫无存在的必要),简陋的客厅,斜斜歪歪的其他几个房间。有几个人,男男女女,都是年轻人。这里是出租房,是农民的房子。农民们造了好房子,住到城区去了,把他们的老房子租给在郊区上班的年轻人,把他们好一点的家具全搬走了。男人们都没穿衣服,天气炎热,旧风扇吹着。两个少女,不是洗头发就是玩手机,嘴里却谈论着花啊,香味啊,颜色啊。和这些人在一起,她又变成了那个爱笑的卢淑玲。这次她笑得比较厉害,整张脸的中间部分都凹了下去,从侧面看去,她的脸竟然像极了一轮弯月。不过她仍然没有发出丁点讨厌的笑声。我知道我不知不觉间已皱起了眉头,只好假作迷茫地望着窗外。我站在客厅里,靠近阳台的位置,瞧见窗外五座房子的八面墙。在最左边的耶座房子的墙角下,一辆黑色的本田轿车卡在了巷口,进不来。紧接着是“啪”――手掌拍出来的声音,非常清脆,从我身后发出。一个男的,光着上身从我身边匆匆地走过,他边走边晃着脑袋(留着中分头),一只手绕过肩膀去揉着自己的背。他边说“别乱摸,我兄弟在家的”,边扭着头,想看到自己的背――当然看不到(尽管他用手按住了那儿),当他的手移开时,我看到那儿被那一巴掌给拍红了。卢淑玲笑得缩在了桌子脚下,双手支在膝盖上,十个手指不同程度地弯曲着。进入这房间后,她给我感觉就像是嗑多了药。等她站起来时,她已经忍住不笑了,但脸上的肌肉仍时不时地抽搐几下,突然想起刚才那句话似的,抓着那男的胳膊说:“他在怎么啦?我还就想看他吃醋呢。今天故意带了个帅哥来,气他……”她用充满暗示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如果她的暗示是叫我放轻松点(我感觉是),那么她的眼神也太笨拙了些。“他人呢?”她问道。那男的朝着一间留了条门缝的昏暗的卧室摆了下头:“还在睡呢,昨晚不知于什么去了。”
  我走到阳台上去了。我只听到卢淑玲那永不疲倦的声音,在对着那个有着可笑发型的裸男说她昔日的男朋友“变坏了嘛”。那辆本田已经不见了。我抬起目光,向更远的方向望去,我想,也许它并没有驶出多远。我又听到卢淑玲在纵声大笑,说“好久不见”,可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我想象着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家伙,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单里面,一动不动的样子。也许他醒来后就会想起刚才梦见了她。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躲避。因为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做这些都是为了对我进行不遗余力的勾引,歇斯底里的。
  我曾在电话里跟卢淑玲聊到过一个小女孩,卢鼓励我去追她。我一直记不清她的名字。她是我同事,老喜欢同我开一些暧昧的玩笑,并在情人、七夕、圣诞之类的节日发短信给我:“今天又在陪哪个靓女呀?”我常年在外出差,偶尔才回公司几天,但回来的时候,总能感觉出她的喜悦。她马上要辞职回家了。(她凄婉地笑了笑:“以后咱们就见不到了。”)我没认真想过。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我们。这种阻碍不但使得我们不能在一起,而且让我很高兴我不必跟她在一起。我既不喜欢她,又刚好喜欢她到不想伤害她的程度。所以这种女孩子,连抛弃都是不可能的。她不像卢淑玲。
  从那农民房出来,我就对卢淑玲讲(她把那两名姑娘带了出来,说是一块去附近的公园玩):“我想约我那女同事出来,我今天或许要对她表白。”卢淑玲昂着头,只是说:“人多好像可以打折的。”她指的是公园的门票。我打电话给那女同事,她刚好也在逛街,和另一位女同 [ 1 ] [ 3 ] [ 4 ] [ 5 ] [ 6 ] [ 7 ] 事,也是漂亮的文员,叫兰花。我叫她们―块过来,我们去公园里玩。她在电话里头问我:“还有谁啊?”我说:“阿玲,我认识的一位姐姐。还有她的两位朋友,都是女孩子。”她说:“好远哦。”“打的过来嘛。”她又说:“好贵哦。”我说:“我给你报销,OK?”我挂了电话,嘴里咸成的,酷热的空气把我冲得昏昏沉沉。
  没多久她们来了。那时我们已经坐在公园门口的地板上了,卢淑玲一直在用一种成熟女人审视不成熟男孩的目光观察我。我们站起来,局面变得呆板。卢淑玲顿时一本正经起来。我估计她改天会告诉我,我的品味太差了。可是我脑子里想着反驳的理由:这女孩子不错,细细的,嫩嫩的,参差不齐的牙齿特别可爱……卢淑玲突然说她不进去了,天气太热,她两位朋友附合她。我无所谓。我们挥手作别,说改天见。
  不用说,门票我请。我们三个人进去了,好大一个水池,好宽的台阶,好大一面大理石墙,上面刻着好大的字:南无阿弥陀佛。她们探讨着“南无阿弥陀佛”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南方就没有佛呢?我们朝山顶爬去,到处香烟缭绕,肃穆的钟声在树丛中隐隐作响。年轻的尼姑们在瓦檐底下卖玉饰、佛经、绣花鞋。戴眼镜的和尚在玩手机,香客们对他指指点点。两个女孩子见殿必拜,花钱买香来烧。我也买。两毛钱一根的细香,买十根,在殿门口就着红烛点上,插在一个石器里面的沙土里。跪拜时,我们一起。她俩许愿,叹一口气。之后起身,环行殿内,参观墙壁上的佛像。
  傍晚,我们一道回公司。在出租车上(我坐前排),我问她:“杨柳是不是你男朋友啊?”“不是啊,你听谁乱说。”“他警告我离你远一点。”“他有病!”她说,“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兰花说:“是杨柳在追她,她不喜欢杨柳,他好讨厌的。”我说:“其实他挺不错的……公司业务员里就数他赚的钱多。”兰花说:“他好烦的,你不知道,连我见了都觉得他烦。”
  走在路上,已经可以看到宿舍的灯光了,我头皮一紧就说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辞职回家?你可不可以留下来呢?”“为了你吗?”她说。“对,为了我。”我说,简直有点厚颜无耻,并把手搭在了她肩膀上。“哎哟,”兰花兴奋地跳了起来: “你向她表白!要不我走开一点?”
  她紧紧地拖住了兰花:“我们是好朋友啊,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我把手放了下来。“那你还发短信挑逗我?”我半质问半玩笑地说。
  她说:“对不起。”又说:“你不会伤心吧?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我说:“阿玲是我姐。”
  兰花说:“就是嘛……”
  “兰花,别听他说,她是他老婆。”
  怎么办?卢淑玲第二天知道了这番对话。好像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中。她在电话里听我讲完之后,说:“其实昨天见到她后,我就想同你说,她不适合你的。她那么不成熟,不懂得照顾你的,只会顽皮。”我不甘心,在跟卢淑玲睡到一块之前,我还要作一次努力。我跟卢淑玲说:“我明天去东莞。”“你去东莞干嘛?”“去玩,找朋友玩。”“是女孩子吧?”“你管那么多,姐――?”我本来想叫“妈”的。可是她毫不气馁:“你听我说啊,这么热的天。跑这么远去玩什么?很费钱的。你不能少花点钱吗?过年回家多买点东西给你爸妈啊,我不说你谁说你呢,你以为人人都知道你赚钱不容易吗?你去东莞来回的车赀不说,她会让你住她那儿吗?住旅馆好贵的。我估计你那些朋友啊,没一个人会大方地请你吃,请你住……”听着这番话,我很后悔平时在电话里跟她透露太多自己的底细了(不过正如她所说,我真正的朋友寥寥无几,所以有些事情向她倾诉又是很自然的),现在搞得她自以为好像对我了解得足以冲我指手划脚了。她接着说:“就说你昨天那个宝贝吧,打个的还要你出钱,我都心疼啊。我为什么跟我朋友走了呢,还不是为你省三个人的门票?本来她们不来,我打算大家AA制,可是她一来,我觉得为了表现一下,肯定是你请客嘛……什么,你还是要去东莞?你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熟一点呢?”似乎她一直在等着我成熟,而等待之久胜过我们认识之久。
  她说得对,车费一点也不便宜。大巴车战战兢兢地驶过天空下的虎门大桥(一侧水雾迷漫,平坦的灰色水面汇入更加平坦的灰色大海,令我想到女人的身体)。穿镇过市,缓缓地开过一座又一座的人行天桥底下,桥上站着这个城市的居民以及暂住居民,似乎每一张脸孔我都认识,只因为我在这儿待过半年的时光。大巴车掠过一根又一根路灯投在建筑物上折弯的影子,用中年人嗓音一般沉稳的笛声赶跑一个又一个横穿马路的小个子,于晚上七点才抵达了莞城车站。
  小丽,个子娇小,她接我一块去吃了晚饭,选的是三年前我和她去吃过的那家可以坐在秋千上用餐的馆子。她要买单,说什么尽地主之宜。我制止了她,说,现在不再是三年前的我了。出了餐厅,我用右手搂住了她的肩膀,一块走回了她的住处。
  小丽住在公司里。公司租的店铺后面连着起居室,有三个房间,一间客厅,两间卧室。其中一间就是她的。一进那客厅,她就指向一间紧闭着的卧室说:“你今晚就睡那吧,我同事的,他今晚刚好回家了。是男的。”我说:“我睡不惯别人的床。”“切。”她说。我跟着她走进她自己的卧室,多干净、整洁、芳香的房间。一张大床抵着墙,三面临空,柔软的床单,粉红色,反着光。枕头用被子压着,被子叠得棱角分明,让我怀疑自己有资格睡这里。在我来得及开口之前,她又去客厅了。我没有马上跟出去。
  我出去时,脑子里装着一个话题,正待脱口而出,却发现她在用一台握在手里显得特别大的无线话机拔号码。“嗯。”她在电话里开口说出的不是“喂”,而是“嗯”。一开始,她几乎没说话,她打通这个电话好像是为了听对方说,或者对方会唱一首歌给她听呢。偶尔温柔地笑几声,可是紧接着她就火了,气愤地说:“那你就别回来!”她将话机丢在沙发上。
  “男朋友?”
  “唉……”她说。
  我发现我正在生气:“没听你说过,你有男朋友。”
  “僧会有的嘛。”她说,“那你为什么还叫我过来?”
  “看看你嘛,都几年没看过了。”
  “看我现在傻到什么样子了吗?”
  “……你要这么说……”静了一会儿,“不说他了,他很会叫我伤心的。”她抬起头来笑了笑。是吗,难道我刚才是在跟她谈论他?去你妈的吧。
  “我是不会睡你同事的床的。”我说。
  她陪我一块去找旅馆。她知道哪里有便宜的。就在不远,她说60块钱一晚。我想,她大概经常来开房吧。做成“旅馆”两个字的霓虹灯亮在街边的屋顶上,简单的露天吧台却藏在深深的小巷子里。老板娘手里摇着一把蒲扇,靠着墙坐在阶梯下的吧台后,对黯淡的路灯下过往的路人瞧也不瞧一眼。房价正好是60,没看房,直接就订了。我故意问老板娘,明天回去的班车最早是几点。老板娘告诉我,清早5点就有了,不必去车站,就在街那边某商场的停车场搭车。“私人车。”她说。小丽喊了起来:“你发什么神经!非得明天一大早就回去?”我说:“换了别人,今晚就会回去。你觉得我今晚会睡得很香吗?”“我就那么坏吗?我们是朋友啊, [ 1 ] [ 2 ] [ 4 ] [ 5 ] [ 6 ] [ 7 ] 就不能看一眼?”“你已经看了一晚上了!”我说,“朋友之间可以打电话,可以发短信,可以上网啊,干嘛非叫我这么远傻愣愣地跑来让你看呢?你觉得很好玩是吧?”她说:“反正你明早不准偷偷地跑掉,明天要是见不到你,我会恨你的。”“那你希望我留下来干嘛呢?陪你和你男朋友吃早餐吗?”我望了望手中的钥匙,回想起三年前,跟她第一次见面,晚上边聊边在寒冷的街上走着,直到不得不睡觉时,才在她的带领下找到一家旅馆,开好了房。她主动说要上去看一下我的房间……
  “上来……坐一会不?”我说。“不了,”她振作地笑了笑,“我要回去了。好好睡吧,明早叫你起床去吃早餐,就我们两个人。”
  深夜,在旅馆,忍不住发了条短信给卢淑玲(她已经成了我倾诉的对象):“她有男朋友了。”她像一头被惹火的母狮一样打电话来骂了我一顿。
  我的预感是有道理的,我们将会上床,这不仅出于我对她的猜测,更基于我对自己的了解。从一开始,我就抵抗不住卢淑玲的诱惑。她的年纪并不大,23岁,只比我大一岁。她很美,只不过是那种“缺少阅历的小男孩”(这是她的说法)无法理解的美。她瘦小的身躯里掩藏着一种充满策略的狂野,她用正式的、端庄的穿着筑起一道理智的围墙,似乎要防止自己干出什么傻事来。她从不穿牛仔裤,也没见她穿过裙子。
  认识她的第十天下午,她第三次邀请我出去玩。她在电话里说:“你早点出来,反正你在公司不用准时上下班,我们可以玩久一点。我带你去一个有很多特色小吃的地方。我们可以玩到晚上,万一要是回不去了,就在这边住旅馆。不是我小气,我自己也是借住在朋友那里,你要是觉得一个八住旅馆无聊的话,我也不回去了,不过你别想歪了,必须开个双人房。一人一张床,我可以陪你聊天啊。”
  那天下午,她用摩托车载着我满城跑。可是我们在哪都没有停下来。我双腿轻轻地夹着她的屁股――我试探的是我自己。
  这里全是学生,穿着在全国都可以看到的校服,背后印着学校的名称。“怎么有这么多学生呢?”下车竟然也令我产生尴尬,我没话找话说。她蹲下去,锁车,从她背部发出声音:“有好吃的呗,走吧。”我们无非是在等天黑。简陋的铺面,简陋的桌椅,桌面上的纸巾竟是灰色的。连吃的也那么寒酸,豆角面,松松垮垮的姜撞奶,毫不自信的夹肉馍,我们选来选去,最后实在走不动了,才坐在一堆男男女女的学生中间,点了两碗排骨米粉,两个玻璃瓶可乐。“别用那些纸巾,我带得有。”她为了及时制止我,一闭嘴,塞在口里的粉线被她齐齐咬断,舌头搅断米粉在口腔里弄出这句话来。我把已经捏在手里的一张灰色纸巾又放了回去。她打开手提包(稳重的半月形包,奶白色),从里面取出一包绿色开合式薄膜包装的纸巾,我接过来,包装上印着“康师傅”三个字。她冲我得意地笑了笑。我吃完了,等着她。我转着脑袋,望见隔壁桌上一个男中学生的背影,十分宽大。他对面,站着两个女学生,其中一个正在用手指甲剔牙,剔完,粉红色的舌头朝上翻过来,覆在牙龈上。“快点吃,猪!”那两个女学生凑在一块嘀咕后,一致决定冲着那男生的头顶喊这么一句。
  我们吃了一碗米粉,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三个小时。如果现在回去(她住在哪里?),那似乎有点冒险,因为很可能时间过早,时间太多无法消化,我们必须面临着礼貌的告别。8点钟公交车有的是。我们应该在尽兴的玩乐中忘掉时间,故意忘记。可是,尽兴要在哪里?那边有个游乐场所,再过两条街好像有间电子游戏厅,我们去玩吧。算了,这不像是我们要干的事。她已经再次弯下腰去开车锁,穿得如此严实,弯腰时连内裤的影子都见不到。“上车。”她在头盔里而说。我从不回去哪,我已经不知道将去哪了,如果再问……“我带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坐在她背后,我突然想再看一眼她困在头盔里的瘦小面孔。我低下头,头一回看到一串银光闪闪的钥匙挂在她裤子的腰带上。
  “你跟什么朋友一块住?”
  “同学。”
  “男的女的?”
  “女的。”
  “有男朋友吗?”
  “她结婚了。唉,我真的不想住她那儿,很难堪的。两口子经常吵架,一吵架就来找我评理,两个人都那么幼稚。我过段时间攒点钱就搬出来。”
  “你那份工作怎么样,待遇还好吧?”
  “我现在没工作了,我老是找不到好的工作。”
  到了门口,她说:“上来吧,他们不在的,都打麻将去了。打完回来肯定又会吵架。”我跟着她上了楼。“脱鞋。”我脱了。家里挺整洁,简简单单,我感觉这不是个完整的家,缺少的比存在的还多――就一个家庭来说。黑色的沙发裸露着,没有一个坐垫,一块毛毯。“我给你倒杯水。”她用一个高玻璃杯装了杯凉开水端给我。我将它放在冷冷的玻璃桌上。桌面上什么都没放。“不要抽烟啊,这儿不是我的地方。”她从一扇门里走进去了。我听见她在刷牙,水在喉咙里哗啦哗啦地响。她提着一个纸袋出来了。“走吧。”她说。一出门,我就抽起了烟。
  时间还早,8点刚过,但是她已心力交瘁。我默默地跨上了摩托车,她异常冷静地开了出去,似乎还有个什么人站在原地目送我们离去。去哪儿?
  又见到了大福源。原来她住处竟然离这巨大无比的超市这么近。“还记得这里吗?”她回过头来,还没望到我又把头转回去了。“还有那儿。”她用一只手指了指跟大福源隔着一块建筑工地的地方,那儿有一座钟塔,指针和刻度发出绿色的夜光。那是车站,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难道我们又要去大福源“玩”?我又将见到那个胖子和那个笑眯眯的臃肿女人?摩托车一个漂亮的急转,驶上了人行道,嘎地一声停在一扇玻璃门前而。一个穿着白制服的保安上前来,作着交警的手势,叫她把车开到一旁的停车场去。这个停车场只有巴掌大,其实只是这家宾馆的窄小墙角,停的都是摩托车,还摆着几株掉着叶子的植物。
  我本来想要间单人房,但我怕这样一来把她给吓跑。我跟总台小姐说:“还有双入房吗?”我交了钱,讽刺地想起她曾在电话里说过心疼我的钱那翻舌。我听到她在门外问保安,车子放扭塞里过夜安不安全。
  她手里全着车锁,站在门口跟我说:“你先上去吧,告诉我房号就行了。”我十分乐意这样的安排。
  我进了房间,打开灯。跟我住过的任何宾馆一样,两张床,一张靠着墙角,一张摆在差不多中间的位置,为有窗户的那面留出一条很宽的过道来,窗户盖着厚厚的落地窗帘,一旁立着阴郁的衣帽架。两张床中间是床头柜,上面一排按钮,控制室内所有的电器。床单和棉被全是耀眼的白色。她推门进来,立在门口,手里提着那个纸袋。我以为她会扑上来,但她没有。她像是没有胃口一样,在靠墙角的那张床上坐下来,弯下腰去换拖鞋。我一转身,看到了电视机,凸起的屏幕上呈现出我的肚子,和她弯着的身子。我打开了电视。她从纸袋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一块花毛巾,一套叠成方形的棉衫,“我去洗个澡。”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这里头是不是有个什么不成文的规矩?我应该在她洗澡时推开卫生间的门进去(她当然不会把门锁上)?就算用不着 [ 1 ] [ 2 ] [ 3 ] [ 5 ] [ 6 ] [ 7 ] 这样,在她出来时,我至少应该做好了哪些准备?我一无所知。没人跟我说过这些事情。
  我还在看电视。她已经出来了,穿着冬天才穿的贴身棉衫,头发没湿。她的屁股在紧身棉裤下面鼓起来,像一个倒着的问号,只有这还给我一点鼓舞。可是那一套衣服将她裹得密不透风。我刚才也一直在想着她会怎样出来:一丝不挂?还是围着浴巾,头发湿漉漉的?还是“我要出来了,你转过身去。”如果我真的转过身去,她会一溜烟地钻进被窝里?如果我不转……可是,她居然穿着这个,这种天气谁还穿这个。她表情平静地望我一眼:“你不洗澡啊,跑了一下午?”我去洗澡。在卫生间,我看到了她带来的那些瓶瓶罐罐,沐浴露,洁面乳,面霜,还有牙膏牙刷,架子上晾着她自己的毛巾。我什么也没带,用的是宾馆里提供的小包装洗发水、沐浴露和白毛巾。我洗完了澡,又故意多搓了几下,似乎是为了拖延时间。我只穿了条内裤,用宾馆的白浴巾围住了下身,上半身光着就走出来了。我一见到她,就感觉自己的出瑚就像一只怪物。因为她正安详地半躺在靠墙角的那张床上看电视,身上盖着棉被,棉被的边缘被她紧紧地掖进了身子底下,那儿根本没有我的位置。早知道这样,我觉得我应该西装革履地出来。
  我们就这样耗下去,甚至只是我一个人在耗下去。开始我只是坐在另一张床上看电视,到后来,我也钻进了被子里。我躺在那儿没多久,她就说:“把电视关了好不好,明天我要早起,去面试。”我说(尽量显得不生气):“你不是说要陪我聊天吗?”“电话里还没聊够啊?”“好吧,说话不算数。”
  我把电视关了,顺带起身去上了趟厕所,将浴巾留在了卫生间里。我回来时,她已经将脑袋陷在枕头里了。她眼睛是闭着的,叫我关灯。我把灯光调到最暗。不管怎么样,我要试一试。我去掀她的被盖,“干嘛!”她紧紧地抓住了被角,好像猛然发现有人要偷她的东西。我感觉十分没趣。我的手继续抓着她的被子,而她则松了手,懒得理我似的侧过身去,似乎决心在一秒钟之内就进入梦乡。我抬腿跪上了床,嘴里简直是讨好地说:“挨着你睡嘛……”她终于朝里面挪了挪:“可以,但不晏括来。”我挨着她躺了下来。掀起被子时,看到她睡觉时也穿着那套棉衫,我说:“现在什么天了,还穿这个,把它脱了吧。”“宾馆的床脏,我故意带来穿的。”我捱了好一阵子没有乱来。我希望我能马上睡过去,然而脑子里清醒得很。似乎是等到认为她已经入睡了时,我才开始抱住她。可是她马上把我的手甩开了:“不要吵了,我明天真的要早起的。”她说这话就像在跟我商量什么重大的严肃事情。第二次碰她,只是把头靠过去,下巴轻轻地勾住她的肩膀,可能呼出的气喷到了她脖子上,她猛地坐了起来:“算了算了!没法跟你睡,你回你的床上去。”“我不。”“你不,是吧?”她站起来,直接从我身上跨了过去,一跳就跃到另一张床上去,钻进被窝里,睡了。
  半夜里,我越来越清醒,每一刻都好像刚刚久睡后醒来那么清醒。我愤懑地翻身下来,再次钻进(并不是小心翼翼地)她的被窝。她的背部缩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冷颤。几分钟之后,她说:“你非要让我睡不成吗?”我说:“这是我的床,你要睡回你的床睡去。”她没动,说:“随你便,不要吵我就行了。”接着又睡了。我翻来覆去,扰得她厌烦不已。我宁愿不打扰到她,但我心里很烦,我没法用同一种姿势躺上两分钟。“好吧,你可以抱我,但是――必须赶紧睡了。我明天的面试准会搞砸。”如果在灯光下,听到这话我会脸红。然而我抱住了她,她朝我转过身来,我吻住她的嘴,她并不十分情愿让我吻,就算有迎合,也是犹豫、甚至显得机智的敷衍。有一会儿我触到了她的舌头,但大部分时间我吻着的只是她那两片不知又会蹦出什么令我脸面尽失的严厉话来的嘴唇。她挣脱开来,被吻过的嘴唇说:“那么,你喜欢我什么?”我愣了愣,顿时差点提不起兴趣来。但是就像当初我决定试一试一样,我决定不要放弃。我说:“不知道……嗯,也许是欣赏你的成熟吧……可能你还有别的令人喜欢的地方,但我必须慢慢了解,如果你给我了解的机会的话,我相信……”回答很不令人满意――如果她是诚心问这个问题的――她好像早已预料到我答不出什么来,所以并不惊讶,也不失望,而是讽刺地说:“你都已经决定跟我上床了,你对我的了解就只有我看上去很成熟吗?我虽然不想跟你上床,但是我知道你这个人很实在,没说过大话,心眼也不坏,更加不会打朋友的坏主意,你安安静静的,像个乖孩子。”她松开了手,并把我的手也从她身上拿下来,又转过身去睡了。
  我克制着自己,想早点睡着,但我知道睡不着,所以尽量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囚犯似的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我能感觉到眼部使出来的巨大的力气,把眼眶绷得生痛。我喉咙里咳出一声不屑的咳嗽,没引起她的任何反应。发现我投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后,我立即收回了它。我把所有注意力集中起来,用来捕捉我想翻转甚至动弹身躯的每一个时刻,并抢先制止了这种本能。我成功地使得浑身不自在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好像在静静地享受着什么。我睡着了,却又被噩梦惊醒。几点啦!天亮了吗?我们起床走人了吗?她还在吗?房子里一片漆黑,是不是因为窗帘的原因?我摸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三点钟,一切还有希望。希望马上照亮了我,她动了。她无力地嘀咕着睡意浓浓的梦话,软绵绵的身子(像融化的糖那样又黏又稠地扯不开来)在被窝里畅意地舒展着,仿佛要把一切都踢下床去。但是她抓住了我的手,她垒起我的手掌,放在她的另一只手背上――这只手正在腹部费力地摸索衣服的下摆并将它掀起,之后,她拿着我的手掌重重地扔在她光滑的肚皮上,接着双手并用将它往上面推去。我的手来到了她隆起的乳房那儿。“阿玲?”“嗯!”够了,让我自己来。
  “开灯!快开灯!”她叫起来。我慌忙地开了灯,我眼睛眯了眯,我看到了她,她正在发火。“你刚才射进去了?”“我……我不知道,好像在被子上,可能――”“可能什么呀,你懂不懂啊!”她低头看了看:“咦……我大半夜要去蹲厕所了,你干的好事。”下了床,她又狠狠地瞪我一眼:“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她出来时,我正擦着被子。
  “脏了吗?”她语气温和地问我,似乎从这一句,她才开始扮演我的情人。我点了点头。“别管它了,我们睡那张床。”她笑着说。我们又换到靠墙角的那张床去睡。她平躺在白棉被下,麻利地将那套棉衫脱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来扔在床尾,好像宾馆莫名其妙地变干净了似的。她赤裸着,紧贴着我睡。我们一直醒着,虽然没说话,一直到我们再次做爱。“等下,”她说,“这张床不能再弄脏了。”她钻出被子,跪在床上,弯腰去捡起丢在床尾的棉衫,垫在床单上。“你等下射在衣服上,知道吗?”
  两天后,我们又开了一次房,那是我主动去找她的。她开始算起账来,她的精明使得那次开房成了最后一次。因为她提前从朋友那儿搬了出来,简直可以说是当机立断,隔两天她打电话给我,便已经住在自己的出租屋里了。她花了一笔大钱,她告诉我,房租200块,仅 [ 1 ] [ 2 ] [ 3 ] [ 4 ] [ 6 ] [ 7 ] 够住两天半旅馆,现在呢,一个月!买了些新的用品,脸盆、塑料桶、拖鞋、衣架。“你得给我点钱,我是咬着牙搬出来的。”她说,“别这么不高兴(我说,我没有不高兴),我会还你的。”
  我不是小气鬼(再说我自己也会算账),我的确提不起兴致来,但不是因为钱。公司不断地拖延我们出差的行期,在几次更改日期之后,老板现在干脆不提出差这回事了。我被困在了南方炎热的天气、每天的无所事事、卢淑玲的身边。我本以为几夜风流之后,我便可以借出差的理由永远地至少是长久地离开卢淑玲,她自己也知道我工作的性质,她很清楚业务员是怎么回事。就算不出差,呆在公司里,我也可以不去找她,甚至断绝跟她的联系,我可以让她找不到我(我是说万一她真的来找我的话)。然而,我显然是对自己缺乏了解,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因素(出差日期)的变动便使得我认不出自己来了。我突然发现,没有什么比呆在公司而不去找卢淑玲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了。我打算隐瞒这一点,永远不告诉她出差的任何消息。如果她问,就说,快了,应该就在这两天吧。
  的确,继续在公司呆下去,我不可能再去哪儿享受这样的照顾。她每天中午和晚上都煲好汤,做好饭等我回来一块吃;我每天都有干净的衣服换,起床后去上班,她骑摩托车送我到公交车站坐车。只是晚上睡觉炎热难耐(但还是好过员工宿舍),我们住在顶楼,白天太阳把屋顶晒得滚烫;晚上,热量就挤进室内的空气中来。尽管如此,我们仍坚持每天做爱。
  有一天,她发烧了,问我能不能请假回来一趟。我以为她病得走不动了,可是我走到楼下时,她却正倚在窗台上叫我,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你别上来了。”她说。很快楼梯间传来嘭嘭嘭的响动,她跑了下来。“你不是病了吗?”我没好气地问她。“有点发烧,”她微露歉意地说,“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头昏昏沉沉的,想出去走走。”“所以就叫我过来?”“不可以吗,谁不知道你那班可上可不上?” “我正在打麻将啊!”“赢了没?”“赢。”她便后悔了:“那你就跟我说嘛,可以不过来。”
  她把我带到她一位住在附近的朋友那里。这位朋友就是那天晚上在大福源超市门口见过一面的女人。我不喜欢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她家里,她同样显得来历不明。她住的也是出租屋,用花花绿绿的年画和各种颜色拼接起来的毯子、毛巾盖满了整个室内。她家里养着一只猫,但看上去好像跟她关系闹翻了,远远地坐在墙角的地板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她拿出她老家的特产来招待我们,那是一大盘树根一样的东西,里面竟夹杂着几块石头一样的玩意。她仍然没问我的情况,这使得我狐疑满腹,她偶尔瞟向我的几眼,露出强制住的笑意。我怀疑卢淑玲私下里向她不加选择地透露过我的信息,知道的都毫不保留地抖露给了这个俗里俗气的女人。我坐立不安,当我发现自己正欲掩盖起这种不安时,我反而故意将我的不安加倍地表现出来。我不愿理她们,板起了脸,拿出钥匙来玩,我甚至也不想理那只猫。我那样子简直是在作践我自己。
  卢淑玲早早地结束了她这套把戏,跟那女人告了别,我们一块出来了。又回到顶楼的房子,那天天气艇好,早上还飘过毛毛细雨,现在室内温度挺宜人。房间里空空荡荡,地板中央放着半桶凉水,上面浮着一层灰尘。“你生气啦?”她问我,这是第一次。“以后别带我去见你那些朋友,我也不想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我冷漠地说。她什么也没说,好像她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我发现她是真的病了,回到房里的短短几分钟,她像一棵被太阳曝晒过的小草一样蔫了下来,嘴唇上堆起一堆皱皮。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很烫。
  “要去看医生吗?”我像一个好心的路人那样问她。“不用,”她把头摇得像一块大石头,
  “有你照顾我就行了。”她躺下来休息了一阵,在这期间,我只做了两件事:帮她熬了点稀饭,给她倒了杯热开水――都是在她的要求下才做的。我叫她起来,她倚在我身上,我用铁匙舀上稀饭送进她嘴里。她是我一位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现在她得了病,快要死了,这个想法使得我坚持喂她吃完了那碗差点煮煳了的稀饭。她睡了一小觉,醒来,自己说好多了。她动容地说,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在她生病的时候守在她身边,喂给她东西吃。她将双手环绕在我脖子上,脑门抵着我的脑门。她的热度还没退,仍然滚烫,可是她容光焕发,她的脸像一朵傍晚的云彩。在她的再三恳求下,我终于同她做了爱,那时是下午,她发着高烧。她的身体像一个火球,可是我担心她就此熄灭,我害怕自己将她弄死了。
  我们分手的那天,她同样生着病。那天她不但生病,而且像一根干硬的枯柴,也许是流泪把身体里的水分流干了。那天本来没事的。她感着冒,却没告诉我。她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后,做面膜。那时她已经找到了一份化妆品公司的工作,她用公司的产品让自己显得比以前年轻,更加漂亮,皮肤滑嫩得像冬天早晨的大雾。她做面膜的时候,叫我躺在床上,用从公司带回来的洁面乳帮我洗脸,按摩我的脸部和眼睛,轻轻地挠我的耳朵。傍晚六点刚过,我们便躺在床上,灯也不开。她抱着我,像施放烟雾一样娓娓地说:“现在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我只有你,那些你不愿意见到的人,我也同你一样不愿见到他们了。如果你出差了,我怎么办?你走了,我可能连麻将也不想打了,班也不想上,现在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消磨时间,为了晚上见到你。你辞职好不好,你不要在那家公司做了,找一份不用出差的工作。”我说:“不行啊。我在公司是老员工了,再找新工作待遇肯定差很远的。再说不出差我怎么能习惯,我现在每天在办公室呆两个小时就无聊得要死,如果整天呆在办公室,我肯定活不成的。”“那你什么时候出差?”“快了,最多三天。”“你不要上班了!”她说,“你去我们家吧,我妹肯定是跟我妹夫搬出去住的,我爸的房子就是我们的了。现在房子那么贵,你上十年班也买不起啊。我们都不要打工了,我们有地方住,只要做点小生意就可以过下去了。”夜色模糊着她的脸,她脸上最漂亮的部分也随着微弱光线的消亡而隐没了。我知道我脸上现在挂着严肃的表情,若有人把灯开了,将会看到我那可爱的沉思的模样。可我回答她的话却一点也不像经过深思后说出来的――我说: “现在房子真的那么贵了?”她响亮地笑了一声(就像是“别闹了!”),又迫不及待地说了下去:“我知道你觉得现在结婚过早了,我们可以先订婚啊,订了婚你就可以住到我们家来了。”我说:“我这个年龄的人,有几个想过结婚。”她支起了身子:“你遇到了我也仍没想过结婚吗?”我在黑暗中摇了下头,不过她应该没看到。“那你爱我吗?”我沉默,她便明白了。
  “你不喜欢我什么?我哪一点不好了?”
  “不知道,也许是你太成熟了吧。”
  “太会照顾你了吧?不成熟怎么会煲两个小时的汤给你喝;每天用木柴引燃炉子,熏得眼泪汪汪地做饭给你吃,因为你不喜欢吃饭嘛,可我那么傻,偏偏逼着你吃。”她自己说着,自己笑着,“当初说喜欢我就是因为我成熟的也是你,现在呢,说不喜欢我太成熟的,我还以为是谁呢。” [ 1 ] [ 2 ] [ 3 ] [ 4 ] [ 5 ] [ 7 ]   “你知道我的感受吗?……像个小孩子似的。”
  “那是你自己像个小孩子,难道没有我,你就长大了?”
  “是啊,我本来就很幼稚,你自己不知说过我多少次,不成熟啦,缺少阅历啦,你什么时候才变成熟啦,你明明知道,为什么靠近我?你知道吗,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喜欢我,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因为我太幼稚。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明明对我看不上眼,却那么露骨地诱惑我。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想找个人玩玩。”
  “一直?你一直都觉得我只是想随便找个人上床是吗?你现在也这么认为?”
  “现在不是。”
  “谢谢你。”她说,
  “谢谢你替我昭雪平反。”
  她一直没哭,声音里没有丝毫哭腔。我们沉默下来之后(我们一直躺着),她就开始侧过身去,面朝着墙壁。我只当她是在生气不理我,却不知道她正在肆意地流着眼泪。我伸过手去,揽住她的肩膀,想把她转过身来。我的手摸到湿了一大半的枕头,她脸下的被子也全湿了,我朝她脸上摸去,泪水像谁也挡不住的兔子一样爬过我的手背。我用另一只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她马上就转了过来,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哭了起来。她哭着说: “我今天感冒了,你还要把我弄哭。”
  我安慰着她说:“我虽然很坏,却从来没想要把你弄哭。我真的是无心的,我一想到迟早有一天你会像现在这样哭,我自己就想大哭一场,比你现在哭得厉害多了。”
  她抬起头来,噗嗤一声笑了,把泪水喷到我脸上来:“那你现在为什么没哭?”
  “我很想哭。”我说。
  她嘴巴一扁,又哭了:“我不该说那些话的,我不知道我嘴巴里为什么要那样说,我一开始就那么喜欢你,嘴里却尽说你不成熟。我真应该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说:“是啊,如果你告诉我的话,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我会躲开你的。”
  “不。”她马上改变了主意,“我要这一切发生……”
  我们在狭小的卫生间做了这次爱。像以前一样,她把原本就十分干净的地板仔仔细细地用水再冲洗了一遍,再在上面垫上一块湿毛巾。她坐在我身上。脸上带着泪痕和笑。她的身子坚硬,像一幢房子。
  她的感冒更严重了,早早地就睡着了。半夜里,她突然起床,我迷迷糊糊中感觉她正在穿衣服,把长袖都穿上了。表情冷峻地照着镜子,又抓起了手提包。
  “你去哪里?”我问她。
  “我不舒服,出去买点药。”
  我一骨碌爬起来,却没有站起身。我坐在床上说:“我陪你去吧。”
  她把头盔夹在腋下,又一次迅速地看了一眼镜子:“不要紧的,我很快回来,你睡吧。”
  我又躺下去睡着了――当时我真困。她在门外推摩托车时碰响了铁门,又把我惊醒了,而这短暂的时间内,我已经做完一个荒诞的梦了。她出去的这半个小时(我估计的)则显得更短,当她回来,弄出响声把我吵醒,我还以为我一直没睡着。她开了灯,将一大堆药瓶扔在床上。她不停地走来走去,不知干什么。我不断地醒来,又不断地睡去,像一直有人用力地将我的头摁进一口装着各种各样梦境的水井里。我奋力挣扎才能将头昂起透一小口气,看一眼模糊的现实,接着又被摁进去了。她端着一杯开水走过来,她吃一片药的时间,我做了十个梦。每个梦醒来,她都在吃着那同一片绿色的药丸。我困惑不已,可是又突然想起她以前吃药的习惯,她总是一片一片地吃,而且吃得很慢。两片一样的药,她都得分两次吃。我又觉得我没想起这些,我嘲弄般地问自己:我想起这些了吗?我现在成了被问的了,我不知道我被问了什么,我反问:想起哪些啊?
  “这些……”她说,“快帮我弄开这些。”我睁开了眼。她正在费力地扭一个玻璃瓶上的铁盖子。
  我说:“什么?”
  她气恼地说:“帮我拧开这个罐子啊,叫你半天了。”
  我伸出手来,罐子自己到了我手里。(她第二天跟我讲:“你只拧了一下,就把它扔在床上,又睡着了。”)她好像哭了,她发誓要打开它,因为医生叫她一定要喝。医生这么说的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没见到医生。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知道什么?”
  我又睁开眼,她怎么还坐在那里?我惊讶地问:“你不是在哭吗?”
  她回答:“嗡嗡嗡嗡嗡……剪刀。”哦,不关我的事了。
  “老公!”她大叫一声,我一个激灵,找到了使不完的力气,一拳将那个不断地摁我脑袋的瘸子打飞了。我彻底清醒了,直挺挺地坐在席子上。我看到她盘着腿坐在我身旁,那些药瓶倒放在她两条白皙的火腿围成的圈中间,一把剪刀夹在她两个脚趾头上。她一手握着一个玻璃瓶,另一只手则抓着她切菜用的那把大菜刀。“老公!”她眼里一片潮湿,“我打不开它,我用刀子都打不开它。” [ 1 ] [ 2 ] [ 3 ] [ 4 ] [ 5 ] [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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