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维塔耶娃祈祷 [茨维塔耶娃与帕斯捷尔纳克\里尔克书简情缘]

  一九四一年八月,德国法西斯逼近莫斯科,狼烟四起,隆隆的大炮声震得各家玻璃窗沙沙作响。   一位中年妇女带着她十六岁的儿子避难到鞑靼自治共和国的叶拉堡市。这个可怜无依无靠又重病缠身的女人,为了活命,向当地作家协会的食堂要求当一名洗碗工,遭到拒绝。绝望之中,她自缢身亡。她给儿子留下了遗言:
  小穆尔,请原谅我……我狂热地爱你。你要明白,我再也无法生存下去了。请转告爸爸和阿利娅(她的女儿――笔者注)――如果你能见到的话――我直到最后一刻都爱着他们,请向他们解释,我已陷入绝境。
  是时为一九四一年八月三十一日。
  这位妇女就是俄罗斯著名诗人茨维塔耶娃。
  像美丽的白天鹅躺在血泊里,星汉灿烂的俄罗斯文学夜空陨落了一颗明星。
  玛林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一八九二年十月八日出生在莫斯科,父亲是莫斯科大学艺术史教授,普希金国家造型艺术馆的创始人之一。母亲是钢琴家。茨维塔耶娃在“音乐和博物馆”中度过了幸福的童年。
  茨维塔耶娃从小就有浪漫气质和诗人的情怀。她六岁开始写诗,从此就没有中断。十八岁她自费出版诗集《黄昏纪念册》,受到诗坛老一辈的热切关注。茨维塔耶娃认为:“地球上人的唯一责任――便是整个存在的真理。”她把写诗看作通向真理的道路。同时她又声称:“我的诗行是日记,我的诗是我个人的诗。”的确,她的诗冰清玉洁,玲珑透剔,率真恳挚,极富个性。例如她在《致勃洛克》中,这样表达对诗人勃洛克的情谊:
  
  你的名字是手中的小鸟/你的名字是舌尖上的冰块/你的名字是眼睛上的吻/亲吻那合拢的眼帘温柔的寒意/你的名字是一口幽蓝、冰结的泉眼/
  
  茨维塔耶娃性格刚强、桀骜不驯,从不向命运低头。她的诗歌想象奇特,构思新颖,语言清丽,情味无限。但是她的生活环境充满艰辛,她的生活道路更为坎坷。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和社会原因,同时也由于她自身的因素,可以说她的人生后二十年都是在苦难的深渊中挣扎。一九一七年丈夫应征入伍,长期失去联系。一九一九年,因为家境穷困,两个女儿被迫送进育婴院,不久小女儿饿死,大女儿领回家,母女俩相依为命。她的诗集《里程标》中有一首诗这样描写彼此的痛苦:
  
  我的灵魂和你的灵魂是那样亲近/仿佛一个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我们闭上眼睛,陶醉和温存/仿佛是鸟儿的左翼和右翅/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一九二二年茨维塔耶娃得知丈夫在布拉格,便申请出国与亲人团聚。申请得到批准,她带女儿先到德国柏林,在这里见到叶赛宁、帕斯捷尔纳克等侨居国外的俄国文坛名流。一九二五年她同丈夫、女儿和出生不久的儿子又迁居到巴黎。在巴黎,茨维塔耶娃经帕斯捷尔钠克的推介,开始与奥地利诗人里尔克通信。从一九二六年四月至一九二六年底里尔克逝世为止,他们三人天各一方,却书简往来近五十封。她从未同里尔克会过面,却在神交中互相谈历史、谈人生、谈人性、谈对文学、对诗的见解。诚挚本真,肝胆相照,感人至深,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佳话。
  茨维塔耶娃在国外漂泊十七年,随着时光推移,她对俄罗斯母亲、对养育她的那方故土梦魂萦绕,眷恋之情与日俱增。终于,一九三九年六月她同丈夫和女儿、儿子返回苏联。然而等待她的却是家破人亡:丈夫被指控为外国间谍,逮捕枪决。女儿也被捕流放。又过两年,苏德战争爆发,就出现我这篇短文开头讲到的自缢身亡的悲剧。茨维塔耶娃的身世和结局令人低徊唏嘘。
  下面我着重介绍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的书简,并由此谈点感想。在这之前,有必要简单介绍里尔克和帕斯捷尔纳克以及他们各自的处境。
  莱纳•马利亚•里尔克,奥地利人,德语作家,一八七五年十二月四日生于布拉格。早年在布拉格就学,一八九六年去德国就学,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他去俄国拜访过列夫•托尔斯泰,他还担任过罗丹的秘书,对罗丹的美学思想有深刻的领会和系统深入的研究,并借鉴到自己的诗歌创作。受罗丹影响,里尔克晚年的《杜伊诺哀歌》和《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创造了独特的风格,其中既有结晶性的雕塑美,又有波光流动的情感和思想深邃的哲理。里尔克从小就孤僻、敏感、忧郁,他的作品弥漫着世纪末的哀伤,晚年更甚。一九二六年四月经帕斯捷尔纳克介绍,同茨维塔耶娃通信的时候,里尔克虽然只有五十岁,却体弱多病,家境凄凉,精神悲观到极点。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给里尔克写信,抚慰他受伤的心灵。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里尔克病逝。
  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俄罗斯著名诗人、小说家、翻译家。父亲是著名画家,母亲是钢琴家。他曾在莫斯科大学哲学系读书,又在德国马尔堡大学深造,但他最终还是走上文学的道路。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三二年十年间,出版了诗集《生活啊!我的姊妹》《主题与变调》,叙事诗《施密特中尉》《斯佩克托尔斯基》等,这些作品确立了他在苏联诗坛上的地位。一九五六年完成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该书在国外产生了轰动,一九五八年十月瑞典皇家学院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但由于该书观点与苏联主流意识形态不吻合,帕斯捷尔纳克被开除出苏联作家协会,他本人也未去领取文学奖金。一九六○年帕斯捷尔纳克逝世。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日帕斯捷尔纳克第一次同里尔克通信,在信中把茨维塔耶娃介绍给里尔克。那时候帕斯捷尔纳克就已经是俄罗斯文坛享有盛名的诗人,但他却把里尔克当作敬爱的师长。“我不知道,这封信将在何处收尾,这封信与生活有何区别,请允许我一吐为快吧,怀着我已体验了二十年之久的爱意、敬慕和感激。”――这就是信的开头,崇敬之情,无以言表。里尔克去世以后,帕斯捷尔纳克写了一封致里尔克的信――里尔克自然无法收到这封信――作为献给他的《旅行护照》的跋,信中对里尔克的敬意同样溢于言表。
  老实说,三人书简并不好懂,这不仅因为年代久远,同时还有文化背景不同,许多典故轶事不熟悉,对当时苏俄文坛情况不了解,欧洲人表述方式我们不习惯等原因。但是他们之间异乎寻常的敬意、眷恋之情,我是强烈地感受到了。而这种彼此大胆的毫无遮掩的爱的倾诉几乎随处可见。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日帕斯捷尔纳克给茨维塔耶娃的信中说到自己同对方的恋情,他说:“这是初恋的初恋,比世上的一切都更质朴。我如此爱你,似乎在生活中只想着爱,想了很久,久得不可思议。你绝对的美。你是梦中的茨维塔耶娃,你是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存在类推的茨维塔耶娃,亦即空气和时间的类人体中的茨维塔耶娃,你就是语言。这种语言出现在诗人终生追求而不指望听到回答的地方。你是广大爱慕者奉若神明的原野上的大诗人,你就是自发人性,或者不在人类的用词法(“自发性”)中,你自在而立。”他甚至急于与她会面,问道:“我是立刻去你处,还是一年之后?”
  茨维塔耶娃对帕斯捷尔纳克也是一往情深,不过她的表达更富有诗意,她在信中说:
  
  鲍里斯,我写的不是那种书信。真正的书信是不用纸的。比如说,今天推着小穆尔的小推车在一条不熟悉的道路上……我在不停地同你聊天儿,进入你身心里聊天儿――心情舒畅――喘着气。有时候你沉思得太久,我就用双手把你的头转过来说:就这样!
  现在是一九二六年五月,我和你一起在旺代(茨维塔耶娃住在法国旺代――笔者注),正在不停地玩着什么游戏……我和你一起在挑选小贝壳,在灌木丛中磕着绿色的(像我的眼睛一样,这是我的比喻)醋栗,我跑出来看看(因为阿利娅在奔跑――也就是我在奔跑!)生命是不是凋谢了又萌芽了(涨潮或者落潮)。
  
  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的通信持续了十三年之久。茨维塔耶娃的女儿一九五五年写信给帕斯捷尔纳克,动情地说:“我给你抄录几段,很多内容你大概都不知道。她是多么爱你,而且爱得多么长久――他爱了你整整一生!她只爱过我的父亲和你,一直没有爱够。”
  再看茨维塔耶娃对里尔克是如何敬慕。她说:
  
  (我)经柏林到布拉格,随身带着您的书,在布拉格,我第一次读了《早年诗选》(里尔克的诗集――笔者注)。我爱上了布拉格,从第一天起――因为您曾在那里学习。
  你知道吗,我为何对你称“您”,为何爱你,为何――为何――为何――因为你是一种力,一种罕见的物。莱纳,我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要。好让你允许我在生命的每一瞬间都举目向你――像仰望一座护卫着我的大山(如同一尊石质的天使卫士!)
  在我不认识你时,我可以那样做,如今我认识了你――我便需要应准。
  因为我的灵魂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怎样解读这些火辣辣的爱的倾诉?这不就是“你就像那一把火”,“爱你没商量”,“过一把瘾就死”吗?――可能有人这么认为。
  我们先不忙下结论,不妨再深入探究一番。
  帕斯捷尔纳克爱茨维塔耶娃,爱她什么呢?在给里尔克的信中,帕斯捷尔纳克关于女性,他有这样一段议论:
  
  我知道一张脸庞,它既刺眼又让我惊叹不已,在痛苦和欢乐中它都同样动人,并且它越美,你越是能在别人的美黯然失色的情况下更经常地遇见它。无论这女性是声名鹊起,还是身处逆境,她那惊人的魅力都毫无变化,她在大地上无论需要什么都远远少于大地对她的需求,因为这便是女性气质,就像完整地从创造的采石场中取来的一块粗糙的、不碎的自尊……这一女性的生活、实质、名誉、激情,均不需要照耀,她也不像前者那样痛苦。
  
  这里说的就是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对帕斯捷尔纳克的爱也是如此。如果说他们之间的爱多少离不开异性吸引的话,那么他们对里尔克的爱则是对父亲的爱,对大师的爱,对诗对文学的爱,对自然的爱,对生命的爱。茨维塔耶娃一九二六年五月十日给里尔克的信中说:
  须知您就是诗的化身,应当明白,您姓名的本身就是一首诗。
  您不是我最喜爱的诗人(“最喜爱的”又是一个级),您是大自然的一个现象,这一现象不可能是我的,它也无法去爱,而只能用全部身心去感受,您或是(还不是全部!)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诗本身,您或是(还不全部)诗从中诞生的物,是大于您自身的物。
  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个大师(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则意味着(也许意味着)去超越诗。诗人,就是超越(本应当超越)生命的人。
  您是未来诗人们的一道难以克服的课题。在您之后出现的诗人,应当是您,就是说,您应当再次诞生。
  
  这是对里尔克的诗情赞美,同时也是精湛的诗论。其实,他们中无论谁都没有想与对方结合,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天各一方,见面尚且困难,更遑论结合。茨维塔耶娃有两句诗表达了这个意思:
  
  走遍所有的世界/越过所有的疆域――在所有的道路尽头/永恒的两个人却――永远地――不能相逢/
  
  他们的爱,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男女之爱,而是同诗,同文学,同自然,同生命,同美学融为一体的、超越物质生活、超越世俗偏见的爱。这种爱和怜悯、同情、宽容、善良、慈和、敬慕、自尊、人道等是同义语,因而充满诗,充满诗情。当然,现实生活并非都是诗意和诗情的,恰恰相反,它常常是辛酸苦涩的。而这类用诗的花环编织的爱之舟本身又是十分脆弱的,在天灾人祸中,在社会转型的剧烈震荡中每每被颠覆。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等人的悲剧就在这里。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的大爱真情过时了再提就是有害的呢?不,爱是不能失去,也是不能忘记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社会如果没有最普泛最广义的爱和温情,就没有文明,就没有进步,就没有发展。认识这一点是重要的。这也是我们今天阅读和讨论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三人书简的意义所在。
  现在,再回到三人书简。我觉得他们既气质高雅,超凡脱俗,又诚挚本真,或肯定,或否定,或称颂,或批评,都出自肺腑,不矫饰,不伪装,坦诚相见,就像生活本身一样朴素单纯。而后一点更有普遍意义,更重要。在现实生活中,由于复杂的原因,有人总是带着面具为人处世,察言观色,投其所好,言不由衷。这是不同程度的心灵扭曲,也是人性不同程度的异化。
  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的三人书简,被历史尘封了八九十年,而今阅读依然那么鲜活,那么感人,就因为书简中跃动的是诚挚本真,是生命的火焰,是自由舒展的人性。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读三人书简也并不轻松,因为生命、人性、本真之类永远是沉重的话题,我们为之付出过惨重的代价。
  读三人书简,我悟出一个道理,即超越和本真的关系:只有本色本真,才能精神超越;而能超越自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人,也必然是无私无畏,本色本真,不媚上,不欺下,有独立人格、有真情真爱的人。
  读三人书简,特别是读茨维塔耶娃的信,我像捧着一团火,灼热滚烫,欲罢不能。
  我仿佛看见躺在血泊中的美丽的白天鹅已经苏醒过来。
  美丽的白天鹅在湛蓝的天空飞翔。
  啊!
  那是茨维塔耶娃,那是自由舒展的人性。
  那是我的――我们的绚丽多彩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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