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木女土却是上等婚 土婚年鉴

  一九五一年(农历辛卯年)      沉闷的情绪像阴冷的天气,笼罩着全家度过严寒的腊月。   年关在飞雪飘飘中到来。   庄户人家对过年是相当在乎的,年过的咋样,不仅是日常生活水平的集中反映,也是家道兴衰、家风起落的无形标志,亲戚邻居最容易以过年的丰缺状况来判别一个家庭家境的好坏。因此,几乎所有的人家,无论平时日子过的怎样,过年都决不亏欠。即使是个别日子过得很紧巴的人家,也得把年过得风光些,以求一年的顺畅,以求不被亲邻们小看。祖祖辈辈如此,年年岁岁如此。今年,虽然解放了,到了新社会了,但这些风俗并没有改变,自然也如此。娃娃们就大沾其光,老早就扳着指头算,盼着春节快快到来,好吃肉饭,穿新衣裳。家家就推磨碾米,打扫卫生,缝新补旧,蒸馍烙饼。远近村落,被过年的气象搅得一片忙活,微风中不时飘来孩子们提前燃放鞭炮炸出的火药幽香和东家西家锅灶间蒸腾出来的肉味。
  周兰英流产出血过多,又受风寒,身体极度虚弱,将养十几天,才略有恢复,就下炕了。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早忙到晚,把全家过年的日子打点得周周道道,舒舒服服。白面卷子蒸了几筐,油饼子油果子炸了几笸箩,割了猪肉,宰了鸡羊,还叫丈夫买来许多鞭炮,一家人天天吃好的,穿好的,每天清早把丈夫早早喊起来,把鞭炮放得响响的,走亲戚的礼行也拿得格外丰厚――年轻的媳妇心特别强,她要用过年的欢乐冲淡由于病灾给全家带来的所有不快,她要让邻居看到,李家不管发生多少事情,日子都不会过到人后头。
  四月份,各种庄稼都种到地里头了,出地的麦苗已经开始显棱,织出一张张嫩绿色的大网,罩住潮湿而温暖的土地。到月底,新生的麦苗快苫住地的时候,就要浇头水了。
  讨赖河是酒泉城东一带主要的灌溉水源。
  讨赖河因为是祁连山冰川积雪融化汇集而成,来水量大小不定,冬季水小,蜿蜒细流,到下游散乱在满河床,冻成冰滩。夏天天气转暖,来水量大增,尤其到七八月份雨季,有时浊浪咆哮,摧堤毁岸,因此,一直没有个正经的拦河坝,从古到今,都是现拦水现堵坝。一到灌水季节,灌区的青壮劳力都得去上坝。他们在水官指挥下,用芨芨草拧成又粗又长的草绳,把几根这样的草绳拉开,按适当间距并排摆在河岸上,在草绳上铺上厚厚一层树秧,再往树秧上放许多盆大碗大的石头,这样摆布停当之后,大家一齐动手,从一头借着草绳的连系,把树秧和石头紧紧地卷到一起,用草绳捆死,这样,就形成了两三个人合抱粗、近两丈长的大圆柱,实际上是个土造的石笼子。乡民们称此物为“梢”,把制作它的过程叫“卷梢”。卷好若干个梢以后,大家就站成一长排,一面喊着号子,一面把梢往河里滚。许多年轻小伙子脱光衣服下到水里,等梢滚下河后,再借着水的浮力和冲力,把梢横过来,顺水慢慢滚到事先打在河道里的木桩跟前,让木桩将梢横拦在河里固定住。酒泉四月底的天气还是很凉的,加上河道是冰雪融水,因此还是冰冷刺骨,下水的人大都先喝上两口烧酒,暖暖身子,在水里呆的时间也不能太长,往往一个梢还没有放到位置,人已经冻得磕开牙把骨了。一般都是放一个梢,换一批人,是男人们都得轮流下水,谁也免不了的。
  当河道里首尾相叠地放好一长排梢以后,人们就一拥而上,在梢前堆下大量泥沙,就筑成了一道拦河坝。水拦上来后,沿着流水沟进入灌区,浇灌农田。有时候拦河坝可以维持一两轮水,有时候一场洪水就把拦河坝冲了,还得重新拦河筑坝。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浇地的,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人们对这样简单的永无休止的重复习以为常,就像每年都要春种秋收一样习惯自然。
  经过了一个冬天的风吹日晒,庄稼地变得干燥而松软,加之地皮子尚未化透,因此渠道和地埂最容易跑水,需要人跟着水头牢牢地盯着。地浇满了,堵水口子也不容易,有时要备下成捆的麦草,必要时将麦草全部塞进去才能堵住。这天晌午,李富春正在地头看水,忽见水沟里飘来一件衣裳,那衣裳被横在沟里的树秧挡挡停停,一沉一浮地似乎在动。李富春赶过去,用铁锨划拉过来一看,一来是一个小孩,他淌进水中一把捞出来,小孩脸色青紫,他就把小孩爬扑子放到自己腿上,又揪耳朵又捋脊背往下控水,折腾一阵子,小孩吐出几口黄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时候水沟西头有几个人人连喊带叫顺沟沿跑过来,说娃娃跌到水里头了,跑到跟前看见有人已经把孩子救上来,那个哭喊的声音已经变了调的年轻女人,突然扑通一下,双膝跪倒在李富春面前,又是磕头又是作揖,说感谢大恩人救了他的娃娃一命。李富春认得这是上水口子张家庄子的人。张家庄到这儿有将近一里地,娃娃被冲了这么远,水又这么冰,居然还能救过来,这娃娃也真命大。但他嘴上不说什么,只是叫那些人赶紧把娃娃裹上干衣裳抱回去,以后多操点心,再不要叫娃娃跌到水里头。那些人就千恩万谢地走了。李富春就继续浇水,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过些天,周兰英娘家爹爹妈妈来了,提着两个礼行包,麻纸包的,用草纸绳打成十字绑着,上面还压着一方红纸。当地风俗,带着这样的礼行上门是有喜庆事情。秀兰和秀珍眼巴巴地看着礼包,围着桌子团团转,眼睛都发蓝了,口水都流出来了。周兰英就把礼包打开,把包里的点心给两个小姑子每人两块,打发出去,方便大人说事情。两个碎鬼很少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欢天喜地到外面玩去了。
  果然,爹妈说,有人给他们的二姑娘,也就是周兰英的妹妹周月英介绍了对象,就要过门成亲了,他们是去城里给周月英置办嫁妆。顺便来请李家亲家和姑娘女婿去吃喜酒。
  周家是大户人家,周兰英的爹妈又是周家门里的大辈子,加上仁德贤良的传统家风,很是受人尊敬。眼下已有五个孩子:大女儿周兰英已经过门,二女儿周月英年方十八,接下来连续三个儿子:周志俭十六岁,周志芳、周志君还在学堂读书。关心周家亲事的人不少,上门提亲的拖拖不断,最后相中的是城东三十里临水堡子的孙家长子孙天云。孙家也是当地的望族,地多粮广,人缘和睦。孙天云虽和李生财一样单薄,但也和李生财一样识文断字,颇懂人理待道。
  阳光明丽,春意盎然,李生财带着媳妇,两口子骑着毛驴,带着贺礼,去临水堡子参加了周月英的婚事。来往好几天,周兰英看到妹妹找了个好婆家,也很是高兴,青春的红晕和健康的喜色逐渐回到了脸上,婆婆去世的不幸和流产造成的忧伤逐渐淡漠。受其感染,一家人的情绪也逐渐乐观起来。
  李富春作为一家之主,只是闷住头子干活,对儿媳妇并无多少言语,一天除了给放牲口娃子安排活儿,就是自己出力,似乎就知道干活吃饭两件事。李生财随父亲务作庄家,操劳活计,被调教得很有眼色,虽不如那些熊腰虎背的男子大汉干活猛乍,但很勤快,也有耐力,各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做的也很像样,爹爹和媳妇都满意。只是一天也不怎么言语,对家里的琐碎事情不怎么上心,一切都让媳妇摆布。周兰英无形之中就成了全家的主心骨。
  这时候秀兰已经十三岁,能指上在手底下使唤了,小丫头很听嫂子的话,洗个锅刷个碗择个菜味个鸡都行,还跟上嫂嫂学针线,衣兜里老是揣着个纳不完的鞋帮儿。秀珍一岁多,似乎永远也吃不饱,成天像一条小尾巴,踏着嫂嫂的脚后跟带着哭腔要吃的。周兰英内心特别可怜这个娘奶头上揪下来的小姑子,像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睡觉搂着,走路抱着,不知道的人都以为这是亲娘俩。
  有一天,区上的工作同志带来了这样一个消息,说是李富春家前些年被国民党马家队伍拉走的那匹小青马,性情暴躁的像一团烈火,根本无法收拾住,快打死了都驯服不下来。奇怪的是被解放军缴获后,精心饲养疗伤,竟逐渐变得乖顺。编入骑兵团,年前参加在敦煌一带追剿匪徒乌斯满的战斗中,立了大功。工作同志说,骑乘小青马的解放军战士叫孔庆云,张掖人,从小给人家放牲口,什么样的马驹都能揉搓顺溜。在海子草原剿匪战斗中,解放军骑兵团的战马因为不适应高原上空气稀薄的气候,光喘气跑不动,眼看匪首乌斯满要骑马逃脱,孔庆云跨着小青马,像一团黑色的旋风,单人独骑,从苏干湖冰面上抄近路追上了乌斯满,飞身从马上扑过去,将匪首扑落马下,两人丢掉枪扭打在一起,撕扯翻滚,乌斯满突然骑到了孔庆云身上。孔庆云虽然年轻力壮,无奈土匪体重如牛,压在身上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搏斗中乌匪猛然从靴统里抽出一把带鞘的匕首,拔鞘之际,孔庆云抓住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用力后撅,土匪负疼难忍,匕首跌落,便双手掐住孔庆云的脖子。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小青马突然上前,一口咬住了匪首的后脖筋,乌匪像野兽一样惨叫一声,双手撒脱。后边的战士追上来,抄起叉子枪,狠狠地捅到乌匪的脊背上,孔庆云立刻翻起来,两人把土匪按倒在地,拧胳膊扳腿,几下子捆成一团。生擒活捉匪首乌斯满,孔庆云立了大功,小青马也立了大功。骑兵团的庆功会上,还给小青马戴了大红花哩。
  一家人听了故事,心里就格外高兴。
  夏天的时候,人们知道了美国鬼子对朝鲜开战,把战火烧到了刚刚解放的中国门前头。为了保家卫国,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进军朝鲜,和美国鬼子干开了。上面动员城乡群众厉行节约,节省一把米、一寸布,支援抗美援朝。说是有个河南梆子大演员叫常香玉的,给志愿军捐献了一架飞机。人们听了就啧啧称赞,说那不知道要多大一堆钱。但大家支援前线的态度和行动都是十分积极的。过不多久,酒泉城乡开始流传一首歌曲,年轻的人走着站着都哼哼:
  
  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
  天上出彩霞呀,
  地上开红花呀。
  ……
  
  后面是些什么词儿,大家都听不来,也唱不来,只是把这两句反复着。另一首歌大家就都记的比较清楚: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大家都知道,这是抗美援朝的歌曲,是从朝鲜战场上传下来的歌曲,因此唱得就格外庄严神圣。
  与此同时,区上动员青壮年参加志愿军,上前线保卫祖国。李家庄村赵家的大儿子,秦家的老二,就都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而且都顺利地验上了。送兵那天,大家都去了区公所,大卡车拉着满车的青壮小伙子,个个穿着黄衣,戴着红花,满面春风,英姿飒爽。乡民们很少看到这么大的场面,许多人又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大汽车,因而格外好奇,也格外高兴。只有那些参加志愿军离家上战场的小伙子们的父母亲人,在欢快的人群中背过脸去悄悄地抹眼泪。
  后来就有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接连打胜仗的消息陆续传来,城乡到处演文艺节目,贴彩色标语,宣传和歌颂这些胜利。乡下人文化程度低,根据自己的理解编排歌曲,连唱带表演,形象生动又通俗易懂。有一首歌这样唱:
  
  全国都当兵,
   老太太也当兵,
   你看那的尕尕脚儿走得多攒劲。
   沟子一撅一个屁,
   臭死了一堆美国兵。
   沟子一蹶一个屁,
   臭死了一堆美国兵。
  
   流畅的歌曲,加上表演者夸张的动作和调皮的神态,逗得乡民们哈哈大笑。大家都认定,美国鬼子根本不经打,中国老太太一屁就能把他打个仰板子。
  这一年的庄稼收成好,秋后,周兰英给放牲口的娃子缝了一身新衣裳。
  场活全部收拾干净,粮食都进仓入库后,就十月份了。县上下来了大规模的工作队,开始在农村实行土地改革。
  土改工作队员一色的黄军衣,背着铺盖,有的还挎着枪,但他们说话待人都非常和气,吃住都在老百姓家里,交房钱饭钱,还帮房东干这干那。先是召集乡民们开了几场子会议,宣传土地改革的意义,说中国几千年的土地制度,都是封建的剥削制度,是吃人的制度,现在解放了,穷苦人翻了身,要当家做主人,就要有自己的土地,这叫耕者有其田。一句话,就是要把被地主老财剥削霸占的土地夺回来,分给无地少地的贫雇农耕种。接下来减租减息,把穷苦人家欠地主老财家的陈年旧帐全部减免了,村民就格外拥护。然后是丈量土地,逐户清理财产,划分阶级成分。工作做得非常细致,具体界线是:占有很多土地,自己不劳动,依靠雇工种地或依赖地租生活,就是地主;占有较多土地,虽有少量雇工,但自己参加劳动,这样的人家定为富农;自己有土地,自己耕种,既不雇用别人,也不受雇于人,自食其力,自给自足,这样的人家定为中农;自己有少量土地,自己耕种,但不能自给自足,需要租种别人土地或受雇于人以补贴不足,这样的人家视其土地多少或生活状况好坏,定为下中农或者贫农。
  依据这样的政策界限,头墩一带只有墩湾边的张家被划为地主。李家庄的李富春、李发春兄弟俩家,虽然都只有几十亩土地,自己也常年参加劳动,但都雇了个放牲口娃子,这就算是有雇工剥削,两家都被划为富农成分,李富春和李发春兄弟俩都被定为富农分子。按照贫协会议研究和土改工作队的决定,给放牲口娃子分了五亩地和两间土房,付清了工钱,打发回去自耕自给。全庄几十家民户,中农和贫下中农基本各占了一半。
  临水堡子周月英的婆家孙天云家被划为地主成分,孙天云的父母定为地主分子,两口子被多次拉到大会上挨了斗争,大部分土地和房产分给了贫苦人家。
  这样的变化,对李家似乎并没有引起多大震动,因为谁也预料不到这对今后的生活会带来什么影响。只是雇工辞退以后,家里人比以前更忙了些,地里地外的活儿更多了一些,一家人该干啥还干啥,日子还是过得平平顺顺。两个富农分子还是和以前一样踏踏实实地干活,还是和以前一样受人尊敬。两家老小对上面的政策都非常拥护,对所有的乡邻还是像以前一样亲热和气。周兰英虽然不识字,但记性极好,把工作队编排的宣传土改政策的快板都记下来了,一有空就高兴地念给家里人听:
  
  打竹板,呱呱叫,酒泉土话你不了笑。
   众位悄悄不了喧,听我给你们说快板。
   快板虽短意义深,还请你们操心听。
   别的事儿我不谈,单把土改来宣传。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
   共产党领我们打江山,穷人从此把身翻。
   解放已经两年整,穷人还是没地种。
   土改工作队进了村,就要土地还穷人。
   只要大家听党的话,地主老财不用怕。
   国民党咱都能打垮,地主老财算个啥。
   他们为啥能过好日子,靠的是剥削穷人霸土地。
   吃白面,穿绸缎,住的是屯庄和大院。
   高骡子大马随便骑,有的出门还坐轿子。
   逛市场,下馆子,名朗朗的拐棍手里拄。
   粉皮墙,地铺砖,日子过得真舒坦。
   看看咱们贫雇农,没有土地就受穷。
   黄天背上老日头,从来没有好吃头。
   住破屋,穿烂衫,一年四季汗流干。
   牛马活,猪狗食,两头五更昼夜苦。
   养家糊口不容易,每年都累得掉层皮。
   世道不公几千年,如今彻底要改变。
   贫雇农,要当家,农民协会先参加。
   有了组织好领导,团结起来力量大。
   首先弄清土改法,阶级成份没偏差。
   根据剥削量大小,一层一层往下划:
   占有土地不劳动,收租放债雇长工,
   依靠剥削来生活,地主就是头一个;
   占有土地也很多,自己下地也干活,
   雇佣长工和短工,划为富农无疑问;
   中农占地也不少,自己土地自己种。
   有的微利剥削人,富裕中农可划定;
   贫农虽有少量地,生产工具不咋的,
   租种他人几亩地,还要出卖劳动力;
   有劳无地缺农具,扛活打工过日子,
   谷糠野菜半年粮,雇农就是这号户。
   牢牢掌握大方向,土改工作不走样。
   跟上共产党往前走,幸福的日子才开头。
   我打快板说完了,请大家批评和指导。
  
  还有其他各乡传来的揭发地主老财不择手段地剥削和骄奢淫逸的生活、倾诉穷人暗无天日的日子和水深火热的痛苦的快板段子,周兰英都记得滚瓜烂熟,随时随地念给娃娃们听。秀珍已经快满两岁,成天拽着嫂嫂的衣襟叫妈妈,一听嫂嫂念快板,就两眼盯着格格格地傻笑。
   编 辑 董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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