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咒电影 魔咒

  一九六一年出生,江西铜鼓人,一九九五年开始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于《散文》《天涯》《散文选刊》《散文百家》《作品》《百花洲》《创作评谭》《星火》《岁月》等刊,有作品入选《江西散文十年佳作选》《江西散文六十年》,系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江西省铜鼓县疾病预防控制中心。
  
  女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走出那个秋天。
  门前的桂花树缀满了金黄色细碎花朵,浓郁的香气铺天盖地,那个盘扎和占据她生命与记忆的男子,背着装满一百块现大洋的包袱,望着大路上渐渐走远的队伍,神色开始焦躁,他挣脱女人迷离的泪眼,同时挣脱女人凉冰的手,匆匆丢下一句话:我走后,你不要有不良之心。然后大步走出门去,跨上那匹白马,绝尘而去。
  大路上的人影已经小得如两行纸上的标点,转过一个山坳,终于归入苍茫与虚渺。女人的眼神丢失在远处,他的影象在她眼瞳里被雾状物体模糊乃至湮没,她涕泗涟涟,说不出一句话。
  秋日笼罩一切的天空的蓝,清澈而深邃,一眼望不到尽头。彻底、决绝、冷静,散发着莫名的寒意。
  那年,她二十岁,美丽、羞涩,如一朵洁白的山茶花。她的心还沉浸在春天那场甜蜜的婚礼,她的耳畔还萦绕着欢快的唢呐和炸得喜气盈盈的爆竹。开商铺的父亲把她热热闹闹地送过山梁,送进了远近闻名的胡家大屋。大屋门外大片的芍药,在春风里如霓锦般盛开。那是她的于归之地,她将在那里和一个名叫学君的男人,生儿育女,长相厮守,白头偕老,春、夏、秋、冬,每一天都如过节般的欢天喜地。
  女人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结了一门好亲,是从糠箩里跳到了米箩里。因为女人的一生都将在回忆中度过。雕梁画栋的大屋和她花团锦簇的青春在时间的追逼下节节溃败、凋零。她终于成为了满脸皱纹的学君婆婆。只有蓊郁的丹桂的清香没有消失,它如一个复杂的迷阵,女人陷落在它盛大的香味里。无人可以推开那扇无形之门,让道路呈现。
  人们已经忘记了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水莲。就像没有人见识她如昙花一般绽放又一夜凋敝的青春。
  我与她相遇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小学生,对一个老妇人的全部兴趣,是少而又少的,只是慌乱脚步中的短暂停留和对传说的些微好奇。
  学君婆婆住在狭小的东厢房。胡家大屋在经过长时间的沉寂之后,成为了一所小学。这样的安排吻合了学君婆婆的心思,学君曾经向她描绘过的好日子里,有一句是大家都有书读。现在,可不是大家都有书读了吗?她每天黎明即起,点火烧水,她满心的欢喜在常年摆放在天井旁的两桶凉开水里荡漾。那些孩子,满头大汗,脸上沾着泥土,奔到天井,咕咚咕咚喝下半瓢,来不及擦去挂在下巴的水珠,又迅速跑开。他们有时丢下一个笑脸,更多的时候一言不发。学君婆婆一直温婉地笑着,谁都看得出来,它们是从内心发出的,有一种慈爱之光。她说:慢点,慢点,别呛着。
  她从老走向更老。一茬一茬的孩子在她面前走过去,很少有人回眸眺望东厢房里那个落寞的身影。学君婆婆或许只是他们记忆里的一个原点,它抛弃了线性的结构,不能连成片。作为一个生性敏感和细腻的孩子,我获得的不过比别人多了几个散在的场景,那些只言片语却意外地停泊在我记忆的河岸,而真正的故事则如那条滑出网眼的鱼,顺着水流漂走了。
  我试图一块一块拼贴并重建的漫长时光,离我多么遥远。我试图在鱼滑出网眼时遗落的鳞片中找到故事的轴干,呈现女人的心性与姿容,呈现那如快马一般得得远去的初始,我走在一条艰难的路上,正在艰难地寻找一条通向那里的道路。
  老式结构的大屋,墙体斑驳,阳光从天井与明瓦里透射下来,如一束舞台的追光,有着梦幻的特质。书声响起,那些稚嫩而野性的声音,在昏暗的时光中漂浮,如按捺不下的长弓,拨动了学君婆婆的记忆之弦。
  一灯如豆。两张年轻的笑脸,在摇曳的光晕里,如显影剂中慢慢清晰的相片,在黑夜开出花来。他先写下两个名字:胡学君、荣水莲,它们并排站在白纸上,如雪地里两只幸福的小鸟,胼头并足,窃窃私语。他说,这是他们的名字,她很快就认识了它们,她还认识了天、地、人,认识了父亲和母亲。她本来可以认识更多的事物,是她不肯好好的用心,她以为他们可以长久地在一起,她一点都不急着去和书本上的东西相认,她嫁过来才多少日子?还是个娇媚的新媳妇呢。她用自己藤蔓一般柔软的双臂和水蒙蒙的眼睛,让他的教学无法进行,那是多么欢愉的时光,书跌落在方砖地上,月光倾泻而来。
  她的目光苍老而深邃,一遍一遍地拨开荆条与衰草,似乎看到了欢叫的银光和唱歌的星子,她想拽住日脚,让它转过脸来,往东、往东,一直往东。
  叮当叮当的铃声在廊柱上响起,大屋里到处都是金属撞击的声音,哦,下课了,孩子们蜂拥而出。
  她惊愕地抬起头,她颈项上的皮肤一层一层像块抹布,耷拉下来,她的左眼开着萝卜的白花。她早就明白了,她已经不是水莲,她是学君婆婆。她的一生只和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学君说:你不要有不良之心,她果真就没有不良之心。在她心里,她希望学君说:你等着我。那她的心会好受一点,但他只是说,你不要有不良之心。就走了。他追着一支穷人的队伍,消失在秋天的风里。秋去冬来,她看到萧萧而下的白雪,担心着他的冷暖。她不知道,他永远都不需要她的棉衣了,她亲手缝制的棉衣,他没有走到冬天,永远走不到了。
  她却还在给他做着鞋。单的、棉的,她在长长的夜里飞针走线,抽线的声音被黑夜放大,如鞭子一般。针线穿过的好像不是厚厚的鞋底,而是她的心,她的心扎着密密的针眼,每一个针眼上都凝结着鲜红的血珠。她做了十年,后来她不做了,她的眼睛在三十岁上开始坏掉,她再也无法纳出细密的针脚了。她想,她不再做,那鞋也够他穿一生一世了。那些鞋,堆积在楼板上已经像一座山了。这是一座死山,空山,没有树,没有花草,没有谁到山上踩一踩,这是一座连脚印都没有的沉睡之山,只有那些死寂的夜晚,一个一个堆积在那里。她低着头,将冗长空旷的时间细细地缀补起来,她分明就是那一双双没有主人的鞋,独自在时光里陈旧老去,湮没成灰。一低头的工夫,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头发,都落满了尘埃。
  “这个挨枪子的啊!”她不该这样咒他,她不是真心的咒他,她只是想他想得没有办法,她只是害怕他被别的女人绊住了脚,他穿着学生制服,英气逼人的样子,哪个女人不喜欢?他还读了那么多的书,一直读到了师范,待人又和气,再有一年,他就可以毕业做个教书先生了。个个有饭吃,人人有书读。这句话是他的魔咒,就像他留下的话是她的魔咒一般。
  “这个鬼啊,一走就没有回来!”
  直到二十年后,她才得到他的音信。回来的却只是一个名字和一本血一样红的证书。
  二十年,是长还是短呢?
  秋天的大雁,鸣叫着飞过头顶的天空,来来往往的雁阵里,她埋葬了思儿成疾的公公婆婆,那么大的屋子,最后只留下她和一个长工。孤男寡女,但她没有不良之心。她的心里都是眼泪,一滴滴、一行行、一串串,她把那个本子搂在怀里,泪流成河。她的心泡在咸涩的水里,越来越小,越来越硬,最后成为一枚山栗,坚硬的外壳,包裹着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句话。只有到了晚上,那颗心才会裂出小小的一道缝隙,那句话从漆黑里缓缓飘出来:我没有不良之心。
  学君的话明明是道魔咒,在她这里却成为了爱情的宣言。
  二十年之后的漫长时光更为难捱,她活在完全没有希望的黑暗中。黑暗是一种太过丰富的颜色,黑暗容纳了太多,也遮蔽了太多。那是一片无法穿越的开阔地带,大地无限地向两边延展开去。她想念的人,在黑暗的那一边浮现,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但他们的手在黑暗里无法靠近。黑暗是无舟可渡的河流。她的手无力地落在胸前,曾经的丰盈与饱满如今只剩两层褶皱,它们垂挂下来。
  她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可以去见他了。
  我的语言在这里开始剥落,它们出现了断裂的迹象。我想虚构一些细节,来支撑所谓的文本,我曾经在那个终生未娶的老长工身上打主意。但是学君婆婆的话像一柄重锤:学君叫我不要有不良之心,我就没有不良之心。她的一生都在重复这句话,这才是比黑暗更黑的物质,它坚硬、尖锐,混乱和欲望在迟缓的河流里纠结、厮杀。她抬头仰望,月光在空中,太阳在空中,那句话乘坐着光明的马车,在踏碎黑暗的同时,也宁静了她所有的喧嚣。
  
  铜鼓人民在历次革命运动和反侵略战争中,均作出了重大贡献。仅从北伐战争到土地革命,就有两万多名优秀儿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其中登记在册的仅有两千八百二十八人。
   ――铜鼓县志
  责任编辑/曲圣文

推荐访问: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