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 玉清好用吗

  说的是长城,其实哪还有长城的样儿呢,一道坍塌了不知几百年的墙体蛇一样爬在山梁上,就那么一拐一拐的,拐上来再拐下去,拐下去再拐上来,拐着拐着就拐过山梁看不见了。山梁那边是个什么情景呢?一样样儿的寡淡。相比之下,那些叫做敌楼、烽火台的,多少还算周正点儿,虽说也破破败败的,上面的蒿草早疯成了剑树,但总还有原先的态势。不远不近地点缀在上面,也随着这道坍塌的墙体拐过来拐过去的,毛石墙无形中就显得生动活泛了,就显得真有那么点长城的韵味儿了。说荒凉也荒凉,说亘古也亘古,其实哇,说到底就是一道豁牙露嘴的毛石圪塄么!
  太阳刚出来,像个剥了皮的蛋柿子软在天上,天干冷干冷的,不远处的冉庄河已封了冻,昔日哗哗的流水成了永久的沉默。一只喜鹊飞落下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犹豫了一下,又飞回崖边的老杨树上,老杨树的枝杈间有它的巢。玉清袖着两手,向前边路口又望了望,视线的尽头仍然静悄悄的,不见有任何红色出现或是摩托车的嗡嗡声。百无聊赖的她对着山梁上连绵起伏的长城,此时正被一个问题烦躁着,就是这么一段豁牙露嘴的毛石圪塄,怎么就勾起了那么多人的兴趣呢?
  玉清住的村子就在长城脚下的河岸边,村名叫东长城。先人决定在这里安营扎寨,繁衍生息的时候,大概就是因为地处长城之东,才取了这么个名字吧。名字好,真正的好,又好记又好懂,可这长城就有点名不副实了,长是挺长,城就不怎么城了。如果把电视里北京八达岭的长城比做新媳妇,咱这里的只配叫老太婆,人家那是因为周正俏色,人人爱见。咱这里凭的啥?看没看头,玩没玩头,稻草人穿衣服――光支了一个空架子。你还别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还真有那喜见老太婆的。
  这几年村里隔三差五经常有来看长城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他们一般都结着小团体,有的还哗哗啦啦开着车。过路的,绕一圈就走了,常驻的,还真就扎了营,大张旗鼓研究呀考古呀的。车牌上或许是个“京”字,也或许是个“甘”字,有的已经黄泥巴盖了,分辨不清了,都是从鸡身上某个要害的地方赶过来的。他们通常都戴着长檐帽,穿着结实的爬山鞋,马甲上上下下能有十八个兜子,手里端着相机,眯住眼睛咔嚓咔嚓乱拍一气,镜头的前方呢,或许就是一只鸡,一间歪歪扭扭的老屋,一棵少皮没毛的干杨树,或干脆就是一只啊呜啊呜乱叫的驴子,见了什么都感兴趣。但大多他们还是对准了长城,夕阳斜斜地衬着,那些起起伏伏的烂石头就被收了进去。这有什么好看的呢?他们说美啊,这是真美,天地之美,苍凉之美,没有比这更美的了。队伍里的老头子居多,老头子有时就被自己的话给激动了,激动得两手叉腰,瞄着远方一个劲地看,直看得两眼微微泛潮,忆起故乡似的,连打招呼都不回应了。
  村里这几天又来了三个研究的,好像是来自什么地方的专家,他们手里持着一页介绍信直接就奔进了村支书家,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初临贵地,请予配合。怎么个配合法呢?说我们得在这儿考察几天,就在你村暂时住下了,吃饭住宿呢,最好安排在农民家里,一半是方便,另一半是能多接触老乡,了解情况,费用全部自己出,不会让老乡受一丝一毫损失。老支书摸着稀拉拉的胡子略作沉思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解决在玉清隔墙的王婶家。王婶早不知接待了几拨他们这样的客人了,家里就只她跟一个放羊的光棍儿子,房宽院大,老支书主要还是看中她的干净利索,茶饭好,大小也是个对外,不能给村人脸上抹黑哩。
  玉清大清早的是在等自家的男人玉福。要在平时,这个时间早下班回来了,家里坐着大老远就能听出声音来。一样的摩托,一样的牌子,不一样的人骑着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村南头的孟四骑着一条嗓子喊到底,卡油门的手好路坏路纹丝不动,轰一声,刚听到声音就飞过去了,满街巷的鸡飞狗跳。男人玉福就不一样了,声音永远是绵绵和和、不缓不急的,慢慢的先传进耳朵,大一阵小一阵的,从这大一阵小一阵的声音里就能知道路况,判断出他是遇上了小凹壕或是小石块什么的,接着就轰隆隆进了院。玉清就把洗脸水弄好,安顿了男人吃饭休息,剩下的时间就能安安心心照顾爹了。爹是自个儿的亲爹,两个男人她能离得开谁呢?日子按部就班地这么一天天过,可今天左等右等不回来,玉清就出了村外。
  玉福在一家选厂的矿山上开铲车,工作就是把卡车运过来的矿石再铲喂进破碎机里,三班轮着倒。说闲不闲,说累不累,不紧不慢的细绵活儿。矿石经一破二破的,到了最后就成了均匀的小石子,好的留下来,赖的甩出去,再运到选矿厂,经磨子一磨,就成了水淋淋黑糊糊的铁精粉成品了。这些东西玉清原来不懂,都是玉福回家闲话时说的,说得次数多了,自个儿也就收进了脑子。可别小看这点不起眼的铁精粉,很多人都跟着发了家,大街上普普通通一个人走过来,衣着面相没什么特殊,可人家是腰缠万贯的老板,不是搞矿山的就是开选厂的。这几年的铁矿石也多,好像随便掏片山就能挖出来,矿山遍地开花,选厂也如雨后春笋。哪个环节不要人?出出进进都是吃这一碗饭的人。玉福的工资一个月三千块钱,自己有这个技术,托人给说进去的。厂里挣钱,男人也跟着高兴,工资能月挨月的下发,不定还会多出几百块的奖金来。这个数目不少了,除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外,还能节攒下一部分,钱没有穷尽,过日子就得细水长流。这几年的形势好是好,可安全不太好,不是这里的安全不好,是总体行业内的安全都不好,一处出事,十处就得跟着受连累。停产,整顿,要不就是安全大检查,反正是不能再生产了。玉清差不多能从男人的脸色上判断这方面的情况了,要是回来闷声不响的,不用问,准是又干不好了,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生产呢?天知道!那是上边人的事,下边人只能瞎猜了,或许是十天半个月,或许就三个月五个月了。停得时间长了,生活开销就成了问题。
  这次就是停了又才开工的,玉福绾了一个月的愁眉疙瘩才算舒展开了,杀气腾腾得一下成了活老虎。玉清劝玉福悠稳点,别那么性急,慌里慌张容易出事,得注意安全哩,守着一身力气,还愁挣不下家当!玉福兴奋得很呢,哪顾上听这些,说好几年的老把式了,我还不知道,你就放宽心吧。急吼吼骑上摩托,竟破天荒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唉――他就是这么个急性子,改不了。
  玉清一大早拨好几次电话了,可就是没人接听,平时唱得嘀里嘟噜的手机怎么就哑巴了呢?不免有点胡思乱想开了。不过,路口也不见有一同做工的村人回来,似乎能印证点什么。她暗骂了自己一声,又把那些坏念头给颠覆了。玉清决定不等了,先转回去照顾爹跟孩子,死脑筋的,这么大的人了,再着急怎么也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呀!
  喜鹊又从巢里跳出来,落在河岸边的石坝上,定住身子朝着玉清的方向喳喳叫了几声。它也是心里有事憋不住了吗?玉清不歇心地又张望了一眼,不由得有些生男人的气了。
  低着头往回走,村口小路上那伙研究长城的专家出来了,每人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其 中一个还扛了一杆红旗,细细辨认,上面写的竟是“中国敦煌长城文化研究会”,口气够大的,但这会的人员也未免太少了吧。为首的领队上了年纪,鬓发都白了,另两个还比较年轻,大概是他的徒弟或是助手吧。王婶的儿子存苗也跟在后面,几天没见,他也习染得进了角色,腰板笔直,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呵呵,敢情他也把自己当成研究长城的专家了?
  这段路逼仄,玉清侧身礼让在旁边,冲为首的老专家腼腆地笑了一下,算是招呼,没想到老头两眼放光,应了一声,竟手忙脚乱地取出相机,说你等等,给你拍张照片好吧?自个儿有什么好看的呢?玉清又不能拒绝,就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抻抻衣角,抻衣角的同时她还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怎么出来就没穿个好一点的衣服呢?看看,这儿有皱褶,那儿还有一个破洞。老头的镜头直枪枪不由分说就对准了她,不像县城照相馆里让睁眼呀扭正脖子呀得摆弄姿势,只是由着她自个儿不由得羞涩,越发地抿了嘴唇不知怎么做才对了。老头好像在意的就是这些,越这样他越找到了感觉,咔嚓一下,咔嚓又一下,接二连三拍了好几张。手里拿着相机一边回看,一边嘴里好像还在沉醉地念什么诗句。
  存苗在旁边看得呵呵直笑,说,玉清,没准相片啥时就上报纸了,哈哈,你成咱村的大明星了。玉清脸红上了脖子根,说,存苗哥,是你要成专家了哇?你不是要去研究长城吗,说我。存苗大大咧咧地指着自己说,我?咱就会吃,放羊的专家,专家跟专家就差多了,我给人家带带路就不错了。看看三个人前头走了,玉清起了好奇心,说存苗哥,专家每天都研究些啥?存苗说,每天就是拍照,笔记本上写字,要不就是放大镜对着破砖头看上面的东西,纯粹是吃饱撑的!话一出口,感觉声有点大了,忙又一巴掌盖住嘴。玉清皱了皱眉,悄声说,你说研究这些有啥用呢?存苗说,咱要知道,还用在这里放羊!早飞到北京去了。话说下来,原来是吃早饭时,他提到小时候见过一处好像立过石碑的地方,专家来兴趣了,王婶替了他放羊,这要领着去看。存苗说,都好几十年了,早成了传说,你说能研究出啥来?玉清更就迷惑了,心想,专家之所以称做专家,大概就是因为心里想的跟平常人不一样吧?穷人谁有那闲功夫!
  拐进家门,萱萱刚好醒来,一脸鼻涕,正哭着呢。爹欠欠身子说,玉清你可回来了,孩子要找妈,可把我急坏了。玉清哈着手上的冷气说,不是平时睡得时长,咋今儿早早醒来了?就会吓唬你姥爷。暖了手,给穿了衣服。爹问,玉福还没回来?玉清说,没。爹说,是回的时候了哇?回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八点多了,说你没问问一起做工的?玉清说,别人也没见回来,手机打不通,谁知他干啥去了。回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非跟他没完。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声就高了。爹说,你听听你,肯定是山上忙,男人冷冬寒天的在外面干活,可不敢那样。
  玉清先给萱萱弄了一瓶奶粉抱在怀中,躺下滋溜溜吸着气泡一下乖巧多了。撩开被子,帮爹翻转过身子,爹身下的那些破溃的褥疮把她的眼睛先狠狠刺了一下,屁股上好几处足有拇指肚深了,俨然已成了一个收不拢的口子。玉清轻轻按了按说,疼不爹?爹说,不疼。但说话的中间他还是明显抽紧了嘴唇。爹说,今儿就罢烤了,烤不烤也是个那,烤它做啥!穿衣服吧。玉清每次给爹穿衣服前都要先热水敷了,再拿灯烤一下疮口的,为的是加快愈合。爹今天这样说,玉清知道是爹嫌麻烦自己,另一方面也是惦记着玉福没回来,心里放不下。玉清说,心里就是光装着别人,我能丢下爹不管!疮口长在爹身上,却连着她的心,玉清心疼着哩。爹知道拗不过她,就不再坚持了,顺顺服服地趴在那里,说你这辈子叫爹就拖累住了。扭过头去,长长叹了一声。
  爹现在到了这般成色,年轻时可是威威武武的军人,新疆阿勒泰的边防战士哩!
  玉清就着热水把爹的身子敷过,疮口的溃脓用棉棒沾了,下面就该用台灯烤了。这个方法是医生推荐给她的,但效果不太明显,当时疮口干结一些,第二天还是红肿水脓的,好像永远也收不拢口子,反越弄疮口越大了。其实都是爹不能常翻身,肉在身下压着,血脉不通的缘故。玉清小心地拿着台灯,不让挨了皮肤,不知怎么想起了那只对着自己叫的喜鹊,说爹,你说喜鹊叫是个啥预兆?爹说,那好呀,喜鹊报喜嘛,肯定是好事。玉清说,喜鹊先前对我叫了,报的啥喜呢?爹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说是不是玉福有好事情?先跟你传达哩。玉清说,还不如没有,有了好事该不回家哩?爹说,听听,这说着说着又来了。玉清不好意思止住,突然想起王婶昨天跟她说过一个小偏方,说鸡蛋内膜贴褥疮可管用了,治好不少人了。一拍手说,爹,说不定好消息就指这个小偏方哩?爹没说话,光是抿住嘴笑。玉清不等回答,竟放了台灯,说你待着别动啊,出去抓了一把灶火柴回来。爹看了问,你这是做啥?玉清说,煮鸡蛋。爹说,急个啥,说风就是雨。玉清说,说不定真就应了,小偏方治大病哩。
  爹是退伍回来后出事的。1982年褪下军装,依依惜别熟悉已久的哨所战友,那种心情是玉清无法体会的。一个世界渐行渐远,另一个世界次第开放。爹面对满眼的坡坡梁梁,然后就娶了娘,次年又有了自己,幸福的日子如水一样,爹心里生满了蓬蓬勃勃的希望。在付出了辛勤的汗水而田地的回报却寥寥无几后,爹决定先着手改变生活,不这样做他觉得羞辱,愧对娘和小玉清,也愧对自己曾经的军人称谓。
  爹最终选择了三百里外的一座小煤窑,在井下找了一份铲黑牛斗的体力活儿。相比之下,煤窑的收入要比别的行业高,虽然危险,苦点儿累点儿,但这算什么呢!爹是带着金子般的梦想踏出家门的,热血军营造就了他不屈的脊梁和骚动的心。爹认为没有什么不可以改变的,只要愿意,自己这身健壮的肌肉都能达到。可命运偏偏跟他开了一个黑色的玩笑,仅仅去了一个月的时间,爹就在井下出事了。在那个村人播种着希望的浓浓四月,娘接到矿上打来的电话,井下顶板脱落,爹被压住了腰身。那一刻起,爹能知道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爹先就地做了手术,后又转院去了北京,但事与愿违,两年的治疗过后,他的身体仍然没有起色――下半身毫无知觉。治疗费用渐渐成了问题,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爹含着热泪对娘挥挥手说,回吧,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法。说这话的时候爹其实心里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放弃治疗了。
  时年玉清八岁,爹才是三十过头的精壮汉子。
  鸡蛋很快就煮熟了,玉清小心剥下壳内的膜皮,小心地粘在爹身上。一袭希望便在心里满满当当枝繁叶茂起来。时间不长,爹已经着急起来了,说快穿衣服哇,你心里别搁着它,越搁着它越厉害,不理它看它能咋?病倒像是长在别人身上。爹几十年了身上的习惯没变,又怕别人嫌弃,又怕给自个儿丢脸,总要体体面面的示人。玉清故意说,咱在自个儿家里,怕啥?谁想笑话谁笑话。她说这话是逗爹的,说是这么说,裤子已拿在手中。爹愣怔了一下子,又高兴了,跟个孩子似的,说爹的好闺女哩,爹这一辈子就活了个你。   阳光穿过玻璃大块大块地洒在炕上。街门响动,院里头有了摩托车熟悉的声响,萱萱先觉察到了,一骨碌爬起来扒在窗台上,高兴地一边拍着手一边对玉清说,爸,爸,回来了。爹脸上浮着释然,说是玉福回来了,我说没事么,这不回来了?他山上忙。按照平时习惯,玉清是要出院的,可今天不,她偏不,她也故意不看爹的眼神,假装一圈一圈地拿抹布清炕。耳音里摩托接着打住支架。熄了火,玉福带着一股寒气进了屋,摘了棉衣头盔,两手绞缠搓弄着,说这天气,贼冷,道上还得打腰歇。萱萱过来要让抱,爹给揽在怀中,说手冷就先冷地方待一下,一下着热更受不了。又吩咐玉清快给准备饭。玉清答非所问地说,以后手机别带了,我看放在家里算了。冷不丁来这么一句,玉福觉察出不对,诧异地问爹,玉清今儿咋了?爹笑着说,到时不回来,打电话打不通,玉清生你的气哩。玉福说,这不回来了,能有啥事?我没听到有电话么。就双手在衣兜里搜弄,摸了半天没摸出来,说我的手机哪去了?啥时候丢了?里里外外还是不歇心地掏弄。玉清瞥了一眼,说耍得连手机都丢了,还懂得回家哩?玉福急赤白脸地分解,原来是刚开工,人手不够,机器老出毛病,又干了一顿修理工,这才回迟了。一边辩解一边斜着脑袋苦思冥想,想起临下班捅破碎漏眼时,耳根好像有过一声咔哒声,想就是那时手机从兜里掉出来了。嘴里嘟嘟囔囔惋惜着,又要返回去寻找。爹说,丢就丢了,冷冬寒天的快别找了,山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找回来也不能用了。玉清听了,心里也消解了不少,她是怕玉福下班跟一块的人去喝酒,山道不好走,回来出事。便说,还等听你的喜讯哩,你才连手机也丢了,还去找啥?明儿叫你们厂长赔哇。玉福说,咋叫厂长赔?玉清说,手机进了磨子,出来的铁精粉品味高了,做了贡献么。玉福说,尽说笑话哩,不寻就不寻!旧的不走新的不来,你给报销就行。知道找不回来了,倒也放开了许多。
  玉清和爹不吃早饭,几十年的习惯了,只给玉福做就行。男人下了一夜苦,应该热热乎乎多吃点儿。她做了挂面荷包蛋,打了一颗鸡蛋进去,想想,又打了一颗,再想想,又打了一颗鸡蛋。心里的憋紧还没全反转过来,动作不免就有点机械,爹和玉福一旁看着看着,会意地对视一眼,不禁扑哧笑了。
  冬阳融融,炉火通红。玉福过西屋休息去了,萱萱在炕上玩耍,叽叽嘎嘎翻跟头。爹则打开了电视。
  以前爹看的是一个小电视,老式十四时的,手动开关,放在地下的堂柜上。爹在炕上够不着,就用一根长杨木棍捅,捅一下打开了,再捅一下又关上了,家里没人时自己能操作。爹乐观地说,咱这电视也是带遥控的么,又省事又利索,还不用花钱。话是这么个说,几十年的老电视了,没准啥时就有了毛病,守着精彩的节目越着急越不听使唤,有时就只能干巴巴瞪眼了。现在这个是真遥控,彩的,是县里李书记看爹辛苦,慰问时给抱过来的,说老张啊,没事多看看电视,给你解解心宽。爹只说了一句话,感谢党哩,可去了我的一块心病。
  爹是打心眼里高兴,爹的性格玉清清楚,要在平时可不这样说。眼里看着大戏台,嘴里跟着人家哼哼吱吱唱空城计,他说好,段子唱得真好!这是真格儿好,爹心里舒坦着呢。可明儿电视不能用了,成了哑巴了,他也还是好,他说这几天身子骨困乏,正好睡觉,老天可会照顾人哩,就躺在被窝里。躺下了睡不着,说玉清,你说那个唱须生的能拿奖不,我看他准能摘了第一名。玉清一应一答,爹也就话多了,架势啦唱腔啦,一条一条评析,比比划划,说得津津有味。要是玉清说,咱攒下钱来以后给爹买个新电视,把这个旧的扔掉算了。爹就不高兴了,说看电视又不比吃饭,看也行,不看也行,好歹有一个就是。接着就揉眼睛,说这几天眼更模糊了,怕是看电视看得太厉害了。再不说了,闭了眼睛睡去。
  玉清明白得很,爹是看自己不能动,怕增加家里的负担,故意这样跟她说的,生活中穿衣吃饭能省就省,点点滴滴都是这样。其实何止是这些小事,当初爹从北京放弃治疗回来,眼见的日子一天一天没法过了,娘不堪于困顿的生活要离家出走时,爹又何尝有过一句怨言,爹说,该走就走吧,你还年轻,不要让我拖累了你们,照顾好玉清我就知足了。但玉清却坚定地选择了爹。
  院里脚步踢踏,村支书挑门帘进来了,他是爹的少同学又是老相交,没事时总要过来拉呱一阵,讲一些村事民情的话题。爹把眼光从电视上移开,手拍着炕说,这几天不忙?快往里坐。玉清倒了一杯水过来,说我爹这几天正念叨叔呢,叔就来了。支书虚跨在炕沿上,说叔跟你爹有感应哩,他一念叨我,我头里面有根筋就跳。玉清被逗笑了。爹说,你是支书么,知道的事情多,过几天就想听你念叨念叨。支书摆摆手,非答所问地说,快算了吧,我这当支书的也赶不住玉清,玉清伺候你时才是个孩子,二十来年了,一般人可做不到。爹说,那是,啥也做不了,活着其实是给孩子们带害哩。支书抿了一口水,故作神秘地说,玉清啊,今儿叔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想知道不?玉清问,啥事啊。支书说,你孝敬你爹评了县里的道德模范不是?通知你去领奖,参加首届春晚节目哩。玉清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爹竟结巴开了,说,好,好好好,这这这,这真是个好消息哩。玉清,玉清你得好好谢谢你叔。支书语重心长地说,百善孝为先,不容易呀玉清,方圆也挑不出你这样的孝顺闺女,这是社会对你的认可,这个荣誉你得的名副其实,叔也替你高兴。玉清油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也说不上是悲还是喜,泪含在眼里滴溜溜打转,说叔――支书拍拍她的肩膀,说应该高兴玉清,难日子都过去了。做点准备,下午有县里的车来接你……
  爹神情傻乎乎的,连支书出门都忘了打招呼,过一会缓过神来,突然说,玉清,这是真的哇?玉清说,爹,是真的。爹又自言自语开了,说没有你,爹根本活不到今天。玉清眼睛红红地说,说这些干嘛,爹不是有我吗?爹狠劲从脸上抹了一把,说爹真是老了,怎么老说这些不开心的,你是爹的主心骨哩,爹舍下谁也舍不下玉清――给爹扶上轮椅,爹要到外面转转去。
  村头的水泥道上,几只鸡在游游逛逛觅食。夹道两旁的白杨裸露着光秃秃的枝干,似有一种潜滋暗长的涌动。微微有些风,但仍不敌太阳的温暖,爹抱着萱萱,玉清推着轮椅跟在后面。沿着道,爹指使着玉清往前,再往前,一直出了村老远才让停下来。爹久久望着眼前的群山,忽然一下子变得沉默了,许久许久才指着前面的坡梁说,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这些洼洼坎坎没有爹不熟悉的。那时候真是淘气啊,一放学就跑到这里,每天一身土泥。玉清说,爷爷奶奶不管你吗?爹陷入了追忆,说管,哪能不管,就是管不了。今儿屁股挨了打,明儿就忘了。爹说,玉清,你说人活着为了做啥?玉清说,我也不知道,只要有爹在身边,我心里就高兴。爹说,人要为自个儿活着其实没个啥意思,可心里有了牵挂,就充实多了。二十年了,爹整整拖累了你二十年。有你在,爹就有了牵挂,现在又有了玉福,有了萱萱,当初要没有你, 爹活不到今天。玉清嗔怪地说,爹――我是爹的闺女哩,我不伺候谁伺候,别说这些。爹说,爹今儿高兴,咱现在活泼泼一家人能有现在的日子,过去想都不敢想。玉清,爹这辈子真得感谢你。玉清没有回答,爹心里感动,而现在自己心里又何尝没让爹的话感动着。
  慢慢推着往前走,爹在一个窄长的山沟里停住,说玉清,你不笑话爹吧?玉清说笑话啥?爹没说话,放开嗓子大吼了三声,四野的枯枝败叶簌簌作抖,声音传出去,又返回来,隐忍喷薄的“啊”声响彻天地。爹的眼角里分明有一滴浑浊的泪,玉清看在眼里,她心里难受。爹说,爹今天是真高兴,爹有你这样的好闺女这辈子知足了。
  爹顿了顿又说,不要怨恨你娘,她也是个苦命人。玉清摇摇头,说最困难的时候她抛下咱们走了。爹说,日子煎熬,没办法。她是生你的亲娘,走到哪里也牵挂着你哩,再难过的日子咱现在顶过去了。玉清抑制不住,猛然扭过脸去,沉重地点点头说,我知道,爹……
  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仿佛就在弹指一挥间,而对于玉清与爹相依为命的日子来说,那是多么困苦的岁月啊!娘带着自己的负疚走了,但日子还得向前,不管爹愿不愿意,生活将展开另一种面目。玉清还在读小学,做饭,洗衣,照顾爹的吃喝拉撒样样需要人来操持,这个重担无情地压在她稚嫩的肩上。她还不会做这些,甚至在灶台上涮锅时还得垫上凳子,爹便在炕上手把手指教她,怎样洗锅,怎样削山药皮,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在地上忙忙碌碌,爹长叹一口气,更沉默寡言了。有时痴着痴着突然会问,玉清,爹死后,你会想爹吗?玉清说,这不活得好好的吗?她从爹偶然一现的眼神中似乎读出了什么。爹自娘走后一直情绪不好,玉清明白爹,偌大的人躺在炕上不能动,心里麻烦。再去学校上课前,她就把爹手所能及到的范围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说爹,我去上学了,我能伺候你一辈子的。爹说,爹知道。玉清说,拉钩,不许骗人啊。爹说,拉钩,不骗人。两只手紧紧拉在一起。爹眼里闪着泪光笑了,玉清想,有爹在身边真好,她永远不能没有爹。
  艰难的日子远不如此。家里没有任何收入,随之地被收回去了,接下来,吃饭问题成了困惑玉清跟爹的难题。亲戚街坊的周济成了主要来源,这家一碗米,那家一提篮山药,但仅凭这些显然远远不够。这一顿饭吃着,下一顿该怎样下锅还是个未知数,少米乏面,饭桌上一年四季更是鲜有绿色,忍饥挨饿自然成了家常便饭,能够填饱肚子就是莫大的奢侈了。爹和玉清不吃早饭的习惯就是在那时形成的,过去是因为穷困,而现在则是为了祭祀。那是一段吃百家饭的最为刻骨铭心的日子,别人掰掉的白菜片帮,玉清会视为珍物地捡回来。黑漆漆的夜里,爹常紧紧握着她的小手问,饿不玉清?玉清说,不饿。玉清又问爹,爹也说不,但爹跟玉清肚子里叛逆的咕咕声还是暴露了秘密。
  十二岁的时候,面对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玉清不舍地放下了书包,她觉得有能力支撑这个家了。村外有一处小砖窑,她想在那儿做。起先找上门去人家不同意,才是个在娘怀里撒娇的年龄,这不开玩笑吗。玉清不服气地说,我拿不动砖头咋的?经不住再三恳求,窑主最终勉强答应了她一份码砖的活儿。每天早早起来过去做,临早饭时再赶回来,这样既能挣钱又不误照顾爹。几天功夫,手上就布满了血泡,被砖擦伤手指更是平常事了。尽管她极力掩藏,爹还是看在眼里,心疼地说,玉清,那是大人做的活儿,你才是个孩子,别去了。玉清不听,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找下的,虽然苦点儿,但她觉得值,不干这些,家里吃什么呢?毕竟一天十多块钱的工资维持着,她和爹就不用挨饿了。玉清说,我长大了,爹,你当我还是孩子?我力气大着呢,他们都夸我比大人做得好。爹不说话,一拳头锤在炕上,空气一下子凝滞了。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熬过来的,那些五彩缤纷的童年不属于玉清,属于她的只有与爹相依为命的辛酸和超乎想象的肩负。两年之后,砖厂停产了,生活再度陷入困境,玉清看到眼下时兴一种手工制作的门帘,便又跟爹在炕头上动手做起来。那时,屋里的电灯要彻夜彻夜地亮着,炕头上如山的铁丝和纸片堆里,她和爹整天重复的事情就是把裁好的纸片裹住铁丝卷成一种枣核形状。然后再一个一个串联起来。扣除铁丝、油漆的成本后,一挂门帘卖出去能有十多块的赚头,这让玉清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一路走来,一个坚定的信念始终在支持着她,没有爹,哪来的自个儿?爹成了这样,自己不照顾谁照顾?日子都成了这样,还能难到什么地步?而事实也证明,伴随着玉清的感染,一天天长大,爹也渐渐脱离了悲观绝望,最终变得积极起来。
  玉清被授予“孝老爱亲”道德模范称号是前不久的事,乡里推荐上去,再全县投票公选出来的,乡里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了。说实话,玉清心里有点不安,爹不是自己的爹吗?怎么就成了模范了?这下支书说还要去参加县里首届春晚,电视上露脸呢,激动之余便有些无措了。玉清说,爹。颁奖时主持人要拿着话筒让说话咋办?爹说,那你就说,问啥说啥。玉清说,爹,我电视上没说过话呀,怕人笑话。爹说,你看看你,主持人要让说,你就先把咱的老街坊,关心过咱的李书记、贾乡长好好念叨念叨,没有众人帮助咱走不到今天。玉清说,我记下了。爹说,人得有感恩心,回头看看,其实都是因为有那么多人扶着咱哩,咱是从苦里过来的,饮水思源,不能忘了本。
  返转回家,不觉已是晌午,该引火做饭了。玉福还在西屋里躺着,呼噜打得如响雷,看来是困乏得厉害了。玉清不忍叫醒他,退出来。爹心宽得很,说你这下知道喜鹊对你叫是啥意思了哇,那是给你报喜哩。玉清能体会爹的心情,作为庆贺,她今天要好好给爹搓一顿莜面栲栳。
  爹尤其爱吃莜面栲栳,不光是爹,这地方的人都爱吃,莜面这东西耐饥,人吃了有劲,俗话“四十里莜面,三十里糕,庄户人的米饭饿断腰”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栲栳吃着筋道,做起来可费功夫。面和好,揪一块下来,团巴团巴成剂子,工具呢,就是一块光溜溜抹了油的花岗石板,手掌按了,上面轻轻一推,薄厚均匀,两头微翘,两指夹住环指一绕,一个圆卷卷的栲栳就成功了。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其实并不简单,面和得软硬不当了,或者是手上用力不均匀了,推出来的就卷不起来,成了粘在板上的泡泡糖,还得重来。扣下来不行吗?那不叫莜面栲栳了,叫莜面疙瘩。玉清做栲栳的手艺过关,都是爹好吃,长期做摸熟了习性。
  和好面,玉清要先生火了,做饭烧水两不耽搁,十足的统筹方法。出了院子,天微微起了风,一捆玉米秸秆抱在怀中,听见西邻院里有了人声,探头看去,原来是存苗跟那几个研究长城的专家回来了。几个人眼见得是走了长路,一副人困马乏的样子,正把一块块破砖块烂石头往屋檐台上摆,扛旗子的小年轻旗子也不扛了,拄在手里成了拐杖。玉清扒在墙头上,说存苗哥,回来了?存苗抬头瞥了一眼,说回――来了。玉清笑笑说,听这累的。存苗说,一大堆石头哩,腿都断呀。玉清说,晌午快别做饭了,今儿跟我家一块吃吧。 存苗看看左右,有点犹豫不决,说好几个人哩,给你添麻烦,我还是替我娘去算了。玉清说,分那么清做啥,俺又不是没吃过你的,连你的做了啊,别让我再吆喝你。人从墙头上就说就矮下去。
  回到屋里,玉清跟爹说了,又盆里多和了面。玉福醒来了,从西屋抓耳挠腮过来,倒了一杯水坐在地上,哈欠连天地说,睡了半天还睁不开眼。顿了一下问,存苗哥要过来吃饭?原来他听到了玉清院里的对话。玉清说,王婶替他放羊去了,有三个专家哩,男人家的咋做?玉福说,好事情哩,稀客。爹笑眯眯地看着,说夜班熬人,想睡再睡一会儿,饭熟了喊你,今儿还有一喜哩。终归是心里高兴,迫不及待把玉清要去领奖的事说了。玉福一听,哪还有睡意,全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站在玉清身边说,哈哈,玉清你领了奖,这下我这模范丈夫也转正了?玉清看看爹,白了一眼,说想说啥说啥。玉福这才觉出不好意思,手在头上抓了一把,说又有稀客又有喜事,今儿该庆贺哩。爹说,是这个理,人家专家是城里人,来到咱这山沟沟里不容易,得好好招待招待。玉福说,那我现在就去,过一会人要来了。话才说着,已一件褂子搭在身上出门行动去了。
  玉福前脚走,存苗和几个专家就后脚过来了。进屋沏了茶,玉清各各打了招呼又忙活自己的。存苗作为中间的桥梁纽带,给双方一一做介绍,拿腔作调的,满口的标准本地普通话,硬是把个玉清发音成了玉琴,令人忍俊不禁又不好意思笑出来。老专家到底是受过教育高素质的人,没有一点酸架子,看到爹的情况后眼光之间似觉有些冒失。两手忙作揖打拱的,说多有打搅,多有打搅。爹拍着炕说,专家来是给添光哩,别嫌家里破就行,赶快里边坐,主动搭话先攀谈起来。你来我去之间气氛立马融和了许多,虽仍自站的站,坐的坐,总是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不一会儿,玉福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了,白酒红肉,开袋即食的小菜等等,笑呵呵一边谦虚一边放在柜顶上。三个人越发欠情,歉意满脸。玉清索性挑起话题,说存苗哥,今儿找见石碑没?存苗说,碑是没了,只剩几块碎石头了,专家说今儿可有大发现呢。玉清说,啥发现?存苗朝专家努努嘴,没说话。老专家一边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停了跟爹说话,说今天多亏了存苗,那正是长城重修情况的记碑,真是个意外收获。玉清说,那有什么用呢?专家感慨地说,这是中国的历史啊,不能更改,可惜只找到了一小块,能找到另一半就更好了。言语之下颇多惋惜。玉清不禁心里暗暗咕噜,千里迢迢难道就在为一块石头忙活吗?说话间,老专家的目光终于被她搓栲栳的动作吸引了,过前问了名称,又问了是什么面做的,一概的不知,原来对莜面这东西是第一次听闻。好奇心来了,相机端端的两手举起,对准玉清又狂拍了一气。又是那一笼蜂窝状的栲栳,又是那块花岗石的搓板,又是玉清鬓角那一搭散下来的刘海,见什么拍什么。镜头忽前忽后得快挨住脸呀,到底是心里紧张,硬是失手有一块栲栳推成了泡泡糖,粘在搓板上。
  三人最后又出了院子,研究起了那盘废弃了多年的碾盘。研究碾盘就研究吧,眼睛咋又瞄在茅房那堵石头墙上,对着其中一块又是抠摸又是吹气,掏出放大镜来,一寸一寸地游移,活脱脱见了生金子。怎么专家老对这些常人看不上眼的东西感兴趣呢?玉清不管这些了,搓好的莜面栲栳她得准备上笼了。
  玉福真是个好同志,表现得相当模范,这个间隙里地上早把锅也烧开了,咕嘟有声,一家的白汽。爹催着赶紧清炕炒菜,准备碗筷酒杯之类,存苗也搭手搭脚加入进来,甘心情愿,乐不可支,一时地上蝴蝶穿花好不热闹。就这么七手八脚正忙活着,老专家又进来了,两手勉力抱着一块石头,咚一声放在地上,什么时候他给从茅房墙上扳下来了?
  一家人大眼瞪小眼,爹一瓣蒜夹在手中,大张着嘴不知该问什么了。老专家说,你不怪罪我冒失吧?今天真是缘分啊。爹说,啥缘分?老专家没回答,拨着身后的年轻副手说,快快快。回手又在石头上面抹了一把,狠吹了一口气,越看脸越活跃出一种意外的惊喜。小年轻屁颠屁颠跑出去,眼见的是又回了存苗院里一趟,抱来一块相同材质的,好像就是今天刚和存苗从野外拿回的吧。玉福存苗也围过来,不知要干什么。老专家接在手中,同地下的两下一比划,几个人全惊呆了,老天爷哩!线条虽磕碰的粗粝些,但仍然不能磨灭,原来两块石头竟是同为一体的――对住了。玉清看得如在梦里,老专家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哈哈哈哈,兴奋的样子如同一个孩子,银白的头发直飘上了天。
  午饭最终是在一片皆大欢喜中散去的,老专家各各给众人敬了酒,说永远也没想到此番考证的结果在一个农家小院的茅房墙头上实现了。玉清家的石头正是石碑的一部分,两下拼凑起来的保留信息明确无误地记载了长城当时重修的年限及部分情况,说明此前界内普遍认同的观点是错误的。玉清仍然不能理解,就算现在专家的考证是正确的,提前一百年跟推后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呢?曾经喻为铜墙铁壁的古代防御工事,自己现在不是一脚就跨过去了吗?但玉清也不得不佩服专家的眼睛,短短时间,能从茅房墙上分辨出那是他们正在寻觅的宝贝而非一块普通石头,单从这一点来说,就足以让人挑大拇指了。爹的纳闷同样存在,绞尽所有的脑汁也无法知道那块石碑是如何飞到自家墙头上的,说或许是小时淘气,看着平整,野玩时就给抱回来,以后就砌了墙。但这个推论仅仅是个或许,真正的原因仍然是个谜。最后专家掏出一叠钱来放在玉清手上,说,一是作为招待的谢忱,二是作为茅房墙修缮的补偿。玉清当然不接受了,招待是自愿的,分内之事,至于墙的修缮更就谈不上了,缺的土还是缺的石头,还不是一锹泥的便当?坚决推辞。老专家推让再三最终放弃了,心有感触地说,真是太感谢你们了,考证长城其实也就是传承一种文化,这些古代建筑虽然已经失去了历史作用,但它的魂还在,魂就是精神啊!人类的前进是需要有一种精神做支持的。有继承才有发展嘛,可是现代人总是忽视精神的力量。
  稍事休息,玉清要做下城的准备了,洗了头发,换了可心的衣服,这下该收拾贴身的小东西了。爹在身边一个劲地唠叨,多穿衣服,戴上手套,天气冷的。玉清只能顺从。玉福整个中午都在帮着料理家务,走来过去也是没一刻停歇,偶尔插上一句,提醒玉清早点收拾,别让人家车来了等。进了西屋,玉清掩住门,嘱咐男人,你好好照顾爹跟孩子,我后儿就回来了。玉福说,我知道。玉清又说,爹得黑夜用热水擦身,孩子也得喝一顿奶粉,你记着。玉福说,我知道。玉清嗔怪地说,你就会说一句话呀,不能说点别的?眼光里充满了期待。玉福说,我比你都爱爹跟孩子。玉清对男人的不开化有些生气了,说你真是个榆木疙瘩。但只是一瞬间,一种发自内心的依恋彻底浸润了她,在自个儿婚配之龄,“上门提亲,必先接纳爹”的前提宣言之下,正是眼前这个敦厚朴实的男人毅然闯进生活,与她组织了家庭。如果说自己对爹是不离不弃的奉养,那么玉福的坚定不也是力排世俗的真爱么?
  外面传来小车的喇叭声,接玉清的人来了。一伙人走进院子,为首的乡长大着嗓门说,玉清,准备好没有?车来接你了。玉清说,准备好了。乡长过前,紧紧攥住他的手说,祝贺你玉清,你是咱乡的荣誉哩,回来我给你庆功。
  朔风微动,一缕斜阳稳在长城的垛口上。洒出万道金光,那些蜿蜿蜒蜒的城墙便显得越发肃穆、亘古异常了。司机轻点油门,车如脱缰之驹,翻卷腾扬的黄尘中,玉清仍不放心地朝后望了一眼。视线的尽头,爹和玉福竞跟在后面什么时候出来了,爹在轮椅上坐着,一只手不停地挥动,而玉福就在爹后面,慢慢朝着玉清的方向推着。还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渐行渐远,渐渐看不见了,玉清扭过头来,忽地对老专家的话似有所悟,人类的前进是需要有一种精神做支持的,如果说那些曾经困苦的日子里自己是爹的长城,那么爹跟玉福现在不也是自己的长城么?这么想着的时候,眼泪终究是扑簌簌掉了下来。
  
  责任编辑 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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