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黄花分外香] 黄花分外香的意思

  张罗去银山  其实,我到现在为止还是不很清楚庆元淤上乡古矿洞的具体情况。朋友钟有次说,庆元有个明朝的银矿,有没有兴趣去看看?钟随手发来一篇有关古矿洞介绍文章,是她自个儿写的。我电脑方面外行,没能打开那个文件。我对钟说,我是十分乐意去的。于是就开始打算。钟照搬当地乡政府同志话说,至少得晴两天以上才能上去的。我不以为然。我说又不是造原子弹,要去就早点去,大家都是山区里头的人,就别太小资了。钟说,那我是不敢的,万一出事故怎么办。春季里,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平时没注意天气,现在注意了,才晓得要连续晴上两三天并非易事。五一前夕,艳阳高照,我给钟打电话,我说人都晒成萝卜干了,现在可成行了吧。
  两辆车九个人于龙泉高速出口处碰头。在电话中提过无数次的事儿,到底有点像真的了。钟坐到我们车后问我对古矿洞有什么看法?我说我没看那文章,打不开。钟说,这么说来你是不清楚古矿洞情况就来了?我说是的。实际上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看景,是不需要理由而只要一个借口就可以的。淤上乡政府的书记、乡长等人等候在进县城的路口。他们和我们握手时说辛苦了。其实他们才辛苦呢,牺牲了节假日。书记和乡长,一个矮个子一个高个子,从面上看,文武搭档。他们的工作热忱很高,计划把明朝银矿开发成旅游品牌。乡长说,我们的银矿比遂昌的金矿更具开发价值,因为遂昌的金矿一直处于开采状态,古代的堆积物和古矿洞原貌已不复存在,而我们的银矿自从明代被封后,就一直没动过。书记说,开发的过程是个漫长的过程啊,说不定银矿火红的日子我们这些人早就调离了。
  为这次进矿洞,乡政府作了周密安排。他们事先添置了矿灯,借来迷彩服,调来两台吉普车,买了矿泉水和压缩饼干。离矿洞较近的村子叫局下村,那儿有三五位农人进出过矿洞,了解矿洞情况,自然就成了向导。书记说有一两位向导已住到县城,他们头天把他们找到今天一块儿带上来。上山的路的确不好走,高低不平泥土路,弯道多路面窄。此时我承认,不是造不造原子弹的问题——而是不晴朗上两日这路确实没法子开车的。车子停于机耕路尽头。这儿是个小村庄。分发迷彩服、矿灯、矿泉水、压缩饼干,大伙整装待发。书记拿出一张纸,宣读每个人编号,让大家记住前后顺序。书记说里头像迷宫,走丢了怕是出不来的。
  今天加入进来的计有庆元电视台的摄像记者、庆元摄影家协会的摄影爱好者等七八人,可谓队伍庞大。我们开始登山,爬台阶,有一定高度和难度。路旁有块大岩石上面有当年矿工刻下的文字。乡长拿来一瓶矿泉水倒石面上,字迹渐渐清晰,“成化”两字跃入眼帘。在这深山老林,仿佛有一根线,将岁月串了起来。据乡长说,在这块大岩壁上,如除去上头杂草,还有许多文字和图案。我当即想,明朝的那些矿工们,他们也许是山中日子寂寞而刻下这些字眼的吧。有一个图案,三根均匀斜线,旁边是一个半圆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种种谜团,令人兴奋,让人遐思无度。一路上,见到不少小矿洞。小矿洞小到什么程度呢,小到只能让瘦子进出,胖子是断然入不了的。进一个较大矿洞前,书记再次点了名,大伙说声“在”或“到”,有点杂牌军的意思了。然后,众人鱼贯而入。向导两人走在前头,两人殿后。打前头的向导背了刚做的新木梯。书记说有些地方需要梯子上下的。果不然,刚一进洞,木梯就派上用场了。木梯斜靠在岩石上,很不稳的样子。向导在上头说,一个人一个人上。他在上头拉住爬上来的人,下头第二个开始爬。其实向导进来时,还扛了硬木头的,将架在悬空处。原先老木头还有一根,但可能已腐朽。莲都区作协主席老陈踩在结实的木头上,颤抖着声音说这可比在老山还要艰险呢。老陈参加过中越自卫反击战,喜好拿老山战役说事儿。矿洞里头是蝙蝠的天下。在矿灯的照射下,蝙蝠们倒挂在洞壁,像是洞壁上长满了不知名的黑蘑菇。受到惊吓,有些蝙蝠飞来飞去,离人的距离很近,翅膀发出的风力都能感受到。再就是蝙蝠的粪便,地上岩石上都是,厚厚一层。书记说,“蝠粪”两字可读成“福分”的,所以今天大家都沾福分了。这自然是民间的说法了。矿洞极不规范,大处可跑车,小处得匍匐前行。又是书记当解说员,他说古人挖矿是靠火烧的,他们沿着矿脉,从一根细线开始,将岩石烧爆后撬下来,矿脉走到哪儿挖到哪儿,有时越挖越大有时越挖越小,全看矿脉粗细。钻第二个洞时,乡长进来了。乡长个儿大体胖,他说自个儿怕被卡住。乡长这次对我们说,我们脚下踩的、眼前看到的堆积物,全都是明朝的,非常有价值。我说矿石恐怕名堂不大,要是能找到当初的木头或其他生产工具,那就不得了!乡长说肯定有的,我们下一步工作就是要请专家过来实地考察和检验。我说制作一幅矿洞地图很有必要,要不光靠向导是不行的。话说过没多久,向导在前头停下说他迷路了。乡长让大家原地待命,他和向导转入另一个矿洞。大家站的地方大多狭窄,底下是乱七八糟的洞穴,上头很高,好像也有延伸进去的洞穴。书记提醒道,大家先把灯灭了,节省电能,留一两盏好了。气氛骤然紧张,连喘气声都听得分明了。有人抽烟,有人就说道,不能抽烟了,保持空气新鲜度。老陈说,这样像蝙蝠样挂着太吃力,总得找个宽敞点地方吧。底下乡长和向导出现,大伙不约而同地问找到路了吗?向导低垂脑袋,大伙明白他是没辙了。大伙纷纷问道,按原路回总能找到吧?向导从下面上来,默不做声地打前头走。走了一阵,见到了来时见过的场景,大伙一块石头落了地。第三个矿洞本为第二个矿洞出口,现在没办法只好从这个矿洞口钻进去参观了。这个矿洞的特色是矿顶高。底下虽然同样窄小,但上头却层层叠叠,盘根错节,像是有许多内容。乡长说,我们给这个矿洞取名五星宾馆。他的意思是那上头的一层层就像阁楼。我以为当年那些矿工当真睡上头的,便问道,上面还有床铺吗?他们认为我这个问题问得很傻。
  下山走的是另外一条道。半山腰偏上处,有个水池,水源是从岩石缝里流出来的。书记叫住我,他说这儿就是水洞。“岩石缝”实际上是矿洞,地势较低缘故吧,那些地下水就从这儿奔腾出来了。白花花的地下水哗啦啦响,我趴岩壁上猛喝一气。书记和乡长都说,我们想把这水开发出来呢。
  离古银矿近的山坡上有两个村庄。据书记介绍说,这两个村子历史都只有一百来年,其先民是从福建搬迁过来的。那么原先的村庄呢?书记说自从矿工起义失败后,官兵就毁了道路、烧了村庄、封了矿洞,斩草除根了。据说那次矿工起义闹出了大动静,闽北和浙西一带成立了一个独立王国。起义失败后,这儿便被时光淹没了。   玉 岩
  饭桌上,我数次将玉岩叫做玉壶。朋友提醒道,玉壶是在文成。这我知道。文成的玉壶镇,是个有名的侨乡,以胡姓人居多。我在意大利米兰就碰见过许多姓胡的文成人,我还记住了一个怪怪的名字胡直插,他们的老家就在玉壶镇。我为什么要去玉岩镇呢?能站得住脚的理由一点没有,纯粹是一时兴起。其实在去玉岩之前,我对那个地方毫不知情,连那地方到底是个镇子、或是个乡抑或仅仅是个大点儿的村子,全都稀里糊涂。我这人就是这样,一旦跑出来了,就不想急于回去,能多走个地儿是个地儿。同桌一位叫“大头娃”的女人老公是在玉岩供电所工作的,她说你们明天去玉岩,我可打电话给他的。又扯到另外一位女人,开牛肉馆的老板娘。桌上好几人说她就是玉岩人,是在玉岩镇开饭馆起家的。牛肉馆老板娘我认得,去年在寨头搞“雪兰诗会”时,当地作协的人把她叫来唱松阳高腔。那晚她没唱,她让别人唱了,并不怎么样。我听过她唱松阳高腔是在她的牛肉馆里。请客的小鲁是牛肉馆的常客,又据说这小鲁在玉岩工作过。当年小鲁从部队刚回来,保持了军人的良好风范。小鲁同时热爱读书和思考。小鲁走在玉岩镇那仅有的溪畔街道上,目不斜视,忧心忡忡。年轻时代的老板娘于是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小鲁那天叫老板娘给我们这些外地客人唱上一曲时,老板娘欣然同意了。老板娘唱的松阳高腔,在我这个外行人听来还是不赖的。那唱腔绝对来自民间,像是从深山老林里头“破”出来的一种声音,带有鲜活性和泥土的芬芳气息。
  小鲁就在饭桌上。小鲁说,明天我们都忙,就叫老板娘领你去好了。第二天“大头娃”打电话过来,先是说她已和她老公讲好了,我们车子直接开进供电所即行。第二个电话她说,老板娘答应和你们进去。我和木箱老板开车到城东路一棵长在路中央的樟树旁等候。没多久,徐娘半老的牛肉馆老板娘上了车。从松阳县城去玉岩镇,计有六十公里数。正在修路改道,到处坑坑洼洼。天上飘着毛毛雨,溪水哗啦啦响,满目清翠。如若不去计较一路上的泥泞不堪,那么,风景是没话好说的。几乎每荡过一个山嘴,眼前都会一亮,村舍田野,山峦树木,布局既合理又合情,笼罩于蒙蒙细雨中,让人心神安定。
  抵达玉岩,“大头娃”老公已等候在一家乡村酒店门口。“大头娃”老公请我们吃山里的野货火锅,东西是上佳的,烧得不咋的。老板娘到了这里,就如鱼儿入了水,端起酒杯四处走。我不清楚那天酒店里到底几个包厢有人吃饭,但见老板娘一直忙个不停。有时候出去,说是有几个朋友需要应酬下;有时候又领回几位脸膛红光男子,拍着他们肩膀说道,这些都是我兄弟!一顿饭吃的稀稀啦啦,很不紧凑。我得隔三差五站起举杯,与那些不认识的男人碰下,脖子一仰倒进一杯当地黄酒。请客的“大头娃”老公是个不多话男人,他说在玉岩呆了四年半人呆傻了。“大头娃”老公当年同样是老板娘的食客,和这酒店里的其他男人一样都是老板娘“兄弟”。据后来所知,老板娘的母亲就安插在供电所里烧饭。我对老板娘说道,你离开玉岩,是玉岩的最大损失了吧。老板娘说,人都是要往外飞的。
  吃过饭后,“大头娃”老公让人带我们去看老房子。村里有十多幢老房子,由于地处偏远,倒没遭到毁坏。松阳一带的老房子,属徽派建筑范畴。但质地一般,大多泥墙,特别富丽堂皇的没有。雨水滴滴答答落个不停,老屋里头霉气扑鼻。老板娘撑个伞跟在我们后头,她对这些破破烂烂的旧屋肯定毫无兴趣,但她是个不会扫他人兴的人。当那位对当地风情有所了解的男人对我讲老房子历史时,老板娘也会饶有兴趣地站在那儿旁听。她说,我老家有座祠堂,有戏台,很早以前就有了的,等下我带你去看。原来老板娘的老家,是在更为“山头”的村里。老板娘的村子,村名叫才木,就跟我记住的米兰侨胞胡直插那个名字一样,怪里怪气。“大头娃”老公收拾案头,和我们一块儿去才木村。“大头娃”老公说,明天局里开会,今天搭你们车子回城了。前往才木村走的是乡村新建的康庄路,弯多路窄常有落石,再加雨天路滑,很不好走。木箱老板对我说,下去你开吧,我有恐高症的。我们车子停在村支书家门口。车上下来的人除我们四位,另有一位老板娘表姐夫。那人是养蘑菇的,住在玉岩镇外头山边的蘑菇棚寮里,衣着灰暗。老板娘事先已给支书打过电话。支书笑脸迎我们进去坐下,另一位头发花白农人给我们泡茶递茶水。我分亲友欧洲带回的万宝路。老板娘指着我对支书说,这位是作家,等下看看我们祠堂,宣传宣传。支书握住我手说,欢迎你们来啊。一行人撑上伞,沿康庄路往里头走。祠堂被几棵大柳杉掩蔽,露出一屋角及一小片白墙。我认出这簇古木中有株红豆杉,便指点给木箱老板看。木箱老板眼睛不错珠地盯着那株红豆杉看,嘴上喃喃说道,原来红豆杉是这样的。支书打开上锈的铁锁,大伙步入祠堂。祠堂规模不大,戏台虽说整修过,但大致是原物。老板娘说今年春节,她带戏班来演唱过的,算是给老家热闹热闹吧。出来我们又在红豆杉树下指指点点。木箱老板说,上头的树枝切一段下来做水杯够大了,治百病的。老板娘说到时候我看吧。老板娘对我说道,她真正的老家还在上头山上,跟这儿同宗,只有五户人家,她读书是在这儿读的。我说你小时候来到这里,是不是就觉得是大地方了?老板娘说那是的。老板娘说当年村里一户人家让她热饭,有时会给她饭盒里扒拉些热菜,她到现在都记住的。
  回支书家坐下。老板娘和那三位嘀嘀咕咕,像是商讨什么事儿。“大头娃”老公对我说,老板娘是为入党的事。原来头发花白农人和养蘑菇姐夫,他们均为村里的党员。他们三人在一起议事就等于是开村支部会了——讨论老板娘入党的事宜。事后据我所知,老板娘入党是为了当另一个村子的村支书。老板娘的户籍,在她嫁人后迁到了夫家。她要争取当支书的村子便是她老公的村子。然而,实际情况是老板娘与她的结发老公已经离婚,她现今的老公是位宰牛的。我在来的路上曾问过老板娘老公在哪里?老板娘说,去贵州拉牛了。老板娘这点挺实在的,她不说老公出差或做生意去了,直接就说拉牛,倒显自然坦荡。老板娘说,云南、贵州那边牛价便宜,我牛肉馆卖的牛肉都是从那边过来的。
  接下来由我驾车。我这人在城里开车找不着感觉,一见红绿灯头都大了。到了乡间野道,神清气爽,车倒比在平地上开得要好。车子下山再次经过玉岩镇,老板娘去镇政府拿表格,我们送养蘑菇姐夫回他棚寮。车子折回时我对“大头娃”老公说,你刚才完全可以坐办公室等的呀。“大头娃”老公说,我与那支书熟,会有点面子的。其实,老板娘叫我们去她老家看祠堂,只是个说头而已。老板娘回老家的目的,便是为她入党的事儿。我们既当车夫又当闲杂人员,搞得小山村里大黄狗汪汪乱叫,许多人跑出屋门观看动静。   老板娘说,你喜欢开山路,那我们就走山路过好了。车子走上崎岖的山间机耕路。风景如画,道路一如一条纽带飘向远方,我开的相当过瘾。这条路比来时的路长个三分之一样子,这倒无所谓,我本就是出来看风景的人嘛。问题是老板娘她在这里头又埋了个包袱。翻过山梁,从山上往下开,但见半山腰有个村子,我连声嚷道好漂亮的村子啊!老板娘说,松阳高腔的发源地就在这里。接近村子时,老板娘说等下那屋子前停一下。路旁站着个撑伞中年农人,我们车子一停住,他即凑上脑袋往车子里看。老板娘和他打招呼,说供电所的所长来了。农人抬手朝路后坎地里指,说就是那棵电线杆。“大头娃”老公看了眼电线杆,说恐怕难,上头下来是直线,没法移的。老板娘说这块地位置好。“大头娃”老公说村里其他没地了?老板娘说其他人不好说话,他是说好的。“大头娃”老公说,再看吧。车子继续前行。老板娘是想在那块地上盖房子,经营农家乐。因地中央立着根电线杆,房子没法盖。老板娘说,很多朋友都说要到我乡下玩,可老房子根本不能进去了,我就想盖个新房子,养些鸡鸭,种些蔬菜,朋友来了好过周末。这个松阳高腔发源地村子,便是老板娘前夫的村子,自然也是老板娘户籍地。如果顺风顺水,老板娘很有可能会成为这个村子的第一任女支书呢。
  去叶和君老家
  我在县城地盘上跋山涉水,有时成群结队,有时孤单一人。我对人说,年纪越来越大了,总想找个地儿盖幢石屋,圈个院子植几棵树(最好有现成的一两棵老树打底),背靠青山,屋前流水淙淙。要想找到这样一处地儿不容易啊。有次我们一群人先开车个把钟头,上了一定的高度,而后爬台阶十多分钟,再沿水渠和溪畔小道迂回步行半小时余,抵达一个只有两幢房屋的村子。那两幢房屋相距还老远,一幢已完全倒塌,另一幢尚有两位老人,风烛残年,守着一小群羊和一大片毛竹山。老人对我们说道,他们死后,这儿就荒无人烟了。我对这带方圆情有独钟,认为找到了理想之地。我对同来的人说,我想象中的地方、或者说我梦里常跑出来的情景,就是眼前这个地方啊!其他人对环境大致认可。他们同时认为地太偏些,交通不便;没电、没手机信号、没电视信号、没网络信号,所有这些都将影响人的生活质量的。但我不以为然。隔上一两个星期,我领了另一拨人去那地方,其中便有叶和君。叶和君说我是山里人,像这样的山水我们那儿也有的。我说那就什么时候去你老家看看吧。春天到来,万木复苏,油菜花开了,桃花和梨花还是羞答答的样子。在这样的时光里,我们去了叶和君的老家。如说偏远,这个地方更为偏远,车要开一个半小时(有一小半路是刚修的康庄路),抵达一个叫牛路坑的村子后,再爬山,三个半小时。诚然,我们是爬的较慢的。但就算脚力强健的人,至少也得两个小时以上。据叶和君介绍说,他们村子先前三十多户人家,一百多号人。现在村里同样只有两位老人。山道崎岖陡峭,植被茂盛,云雾缭绕,溪水丁咚响。我很喜欢那万绿丛中的一团团粉白,那是野生樱花树开的花。野樱花淡雅细致,传递着温暖和忧伤的气息。
  真是世外桃源了,或者说真是荒山野岭了,几近于与世隔绝。村子落在窄窄的山谷里,呈“7”字型排列,傍溪流而筑,清一色黄泥墙黑瓦片。由于陈旧不堪,予人灰秃秃的感觉。那对老年夫妇与叶和君沾亲带故,事先知晓今日要来客人,宰了一只下蛋鸡,搬出土酒罐子。我提议将四方桌抬到荒芜的田地上吃饭,叶和君有点为难,说是与乡村民俗不符。但终究少数服从多数——我们那顿饭是在溪流对面田地上吃的。饭后叶和君去给先人拜坟,我们随便走动。田间地头全数长草,毛竹林自生自灭,倒也郁郁葱葱。过后叶和君对我们说此地属三地交界处,左边景宁县境,右边原丽水县今莲都区境,叶和君老家村子行政上归青田县管辖。往回走的路上,叶和君跟我们讲起了村子的历史。叶和君说,我们村子今年刚好一百年,与辛亥革命同岁数的(不知他是根据什么统计出来的)。村子最早两户人家,一户姓陈,一户姓什么他说了我给忘了,反正这户人家很重要,是日后旺盛起来的叶氏这派的母系源头。叶和君的先祖是个浪荡子,打赌输了个精光,欠上一屁股账。叶和君说,他老婆输了,儿子输了,走投无路了,慌不择路逃到了这里,给那户人家做长工。而后,叶和君的先祖当了上门女婿。其间是否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抑或仅仅是为了生计和生儿育女的需要,因年代久远不得而知。外来的和尚好念经,通过多年的演变,这个村子的叶姓人丁逐渐占到绝大多数,那两户人家衰落了。时值今日,随同衰落的还有这个村庄本身。也就几年功夫吧,这个曾经鸡犬相闻、桃红柳绿的村子,只剩下了两位老人,一条狗,三五只鸡(因我们的到来又少了一只)。叶和君说,我们这个村子相当典型的,从有人烟到消亡正好是一百年时间。我听了不觉来了兴致,说拉丁美洲有部《百年孤独》,你不妨写部《百年乡村》嘛。
  叶和君之于他老家村子来说,意义非同小可。他是他老家村子有史以来第一位靠读书走出大山的师范生,至今尚未有人超越。叶和君小的时候,他们村子能识文断字的仅一位老先生,他们村子里几乎所有小孩的名字都是由那位老先生给取的,叶和君也不例外。老先生给叶和君取了名后,把他父亲叫来问道,你到底要君子的“君”还是要军队的“军”?叶和君父亲说你把字拿来给我看。看过后叶和君父亲指着那个军队的“军”说这个字眼不好看,下头直直的像根拐杖。老先生捻着胡须说那就用君子的“君”吧。可后来办理户口登记时,公社的文书却想当然给填写为军队的“军”了。故此,叶和君他身份证上的姓名为叶和军,叶和君成了他的笔名。叶和君说,他小时候发奋读书的最大动力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够替代那位老先生,无需下田耕地上山砍柴,坐在屋子里头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受人尊重,衣食无愁。
  其实在骨子里,叶和君依然如故地保留有农民的秉性。他相信巫文化,对乡村的鬼魅世界十分着迷,并百分百信服。在下山的道上,他指着一处山坡说道,当年他们一伙人从下头上来,前头走着一个挑担的同村人。突然间,那人大吼一声奔跑起来,挑着担子如箭一般射向对面坡上。我们中有人说他被鬼附身了,大家于是就喊叫那人名字……但那人连头都不回,越跑越快,那么陡的山坡就像平地似的……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在山半腰找到了那人,他口吐白沫,篮子里的东西居然都没掉……清醒过来后我们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儿?他说他一点都不晓得。叶和君还说到了山魈。他语气坚定无比地说山魈是有的,我和我父亲就曾经碰到过。我问山魈是什么样子的?叶和君说那肯定是看不见的,那是一股气,冷嗖嗖的直往脖子里头灌。叶和君和他父亲那次是去深山老林掏马蜂窝采蜜。天地间瞬息阴云密布,情景很不真实……是他父亲先发现山魈来临的,他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快逃!山魈来了……父子俩丢下工具死命窜逃,悬崖峭壁都敢往下跳……可背后那股冷气不依不饶,紧紧地追赶过来,一直跑到村头的小庙旁,见着人烟了,他们的后背才渐渐暖和……有一年我和叶和君去柬埔寨吴哥窟,两人坐于一古塔里休息,他冷不丁地大声嚎叫着从塔里跑出去。那种声调实在恐怖,是我从未听到过的。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古塔幽魂现身了,急忙跑出去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叶和君上气不接下气说道,身后……我身后有东西,火辣辣的……原来他是被马蜂蜇了。   二上石广寺
  十年前或者十一年前,我们一行三人去了石广寺。应该是在秋收的季节——因我记得农田里有人在割稻子;还有,下山在农家吃的那顿饭,有香喷喷的田鱼。在我们本地,素有将田鱼养在水稻田里的传统习俗。割稻子了,田水放干,活蹦乱跳而又色彩斑斓的田鱼被捉进水桶,然后提回家倒入屋边小水塘或水缸里。更往前的习俗,新收成的稻谷,是要碾一部分出来尝个鲜的,名曰尝新饭。尝新饭的下饭菜必有一道红烧田鱼。过往农耕文化的世俗生活场景,至今对我仍具有相当诱惑力呢。那天的田鱼,是用未过滤、或者说未经处理过的山茶油煎的,原汁原味,香得要命。这种香气,过去是很熟悉的,菜籽油、山茶油、豆饼油在锅里吱吱响着,气息飘出屋外,钻进人们的鼻孔,让人提不动赶路的脚步。现如今,可说已然绝迹。我回来后,写了个散文,题目就叫《石广寺》。两位同伴分别以“修寺庙朋友”和“乡村教师”称之。“修寺庙朋友”大名梦溪;“乡村教师”大名肖忠。我当时怎么没用上他们的大名呢?梦溪说石广寺的那个“广”字,得读成“乃”字,只有在《康熙辞典》里才能查到出处的。《康熙辞典》太吓人了,哪是哪啊,无法求证的。我查了下《现代汉语辞典》,“广”字可读成“庵”,与“庵”同义,多用于人名。
  石广寺院墙大门上方青石板上写“石广寺”三字,两边的对联是:风翻窗里浪花白;雨压床头云叶青。这些是旧物,据说唐朝呢。字有点拙,有点稚,蛮合我眼下情趣的。对联的内容在我看来,不知怎地竟有几分俗世的暖意,很不像是孤灯枯坐的僧人生活写照。
  十余年的光阴不算短啊。上次见到的那位六十开外孤寡老头,这回没见着,梦溪说他早死了。上次我们从山嘴钻进来,眼前是金灿灿的稻子,在万绿丛中分外显眼,分外好看。那位五短身材的老头在屋后田地上犁地,瘦小的黄牛转过脑袋看着我们。其主人倒没看我们,只管抽鞭驱赶分心的黄牛犁地。那一幕如铁般凝固在我的脑子里。种地的人走了,所以田地也就荒芜下来了,长满了杂草。我们这回的去石广寺,从时间上来看,同样是秋收季节,但这儿没了金灿灿稻田光景了。上次我还见到了采摘下来的南瓜,随意地搁于矮墙上,形同供美院学生写生用的静物道具,这回统统无踪影了。
  我当年那个散文,没有写进当时在场的一个人。据梦溪介绍说,那人是个大学生或硕士生什么的,在深圳做白领,有一位也是高学历的妻子或女朋友。这位脸色苍白的深圳白领,一年当中要腾出一两月住到寺院里去。他和梦溪是佛友,千里迢迢从深圳来到我们这儿,梦溪将他领到石广寺。深圳白领在石广寺过着清苦的日子,过午不食,天黑即睡。除此之外他的所有生活内容便是打坐静思。石广寺地处深山峻岭里头,交通不便。深圳白领哪怕一天只吃一顿饭,其食物也得有人给背上去的。我们那一次的去石广寺,便是给他送食物的。我们气喘嘘嘘抵达的时候,没见深圳白领人影。梦溪说他在楼上打坐。中饭做好后,梦溪说我们只管吃,他在打坐。饭吃好后我们到外头草地晒太阳。我迷迷糊糊间听到旁边有人说话,睁开眼看见了深圳白领。我当时的第一印象,觉着他营养肯定不良。梦溪和深圳白领以打坐的坐姿盘腿于草地上,交谈声很轻。我那时睡意朦胧,所以留下来的印记很模糊,甚至虚幻。我们这次去石广寺,同样碰到了一位住寺院修行的人。这位是出家人,理光头,穿僧人服饰。僧人同样偏瘦,脸面泛白。同来的几位女同胞唏嘘不已,说这么年轻……大好年华怎么可以这样打发掉啊。僧人给我的印象不赖,挺自然的。我们一行八人,来自尘世,搅得周遭红尘滚滚。僧人不为所动,许多场景下视而不见,该干吗干吗。女同胞问梦溪,他的生活来源哪儿来?梦溪说他只吃一餐饭很省的。女同胞说那总得用钱的吧,比如说车船费了等。梦溪笑道,你们刚才不是给过他了么。女同胞将带上来的水果和其他食物赠送僧人。梦溪说只可以送素食的。僧人在乱草堆里翻出一块巴掌大的地,种上从野外挖来的野山芋。梦溪上前帮忙,两人不怎么协调。女同胞问僧人要住到什么时候?僧人说不一定的。女同胞说你人要是走了,这山芋不是白种了吗。僧人眨着眼睛,回答不上来。
  我们这趟去石广寺,比上次省力多了。上次是全靠脚力,一步一个脚印上来的,而这次则是先驱车至一个叫上郑的村庄,然后从那边横穿过来,基本上走的是水平线路。从县城到上郑村的康庄路是刚通的,我们拣了个便宜。沿途风光不错,尤其是一处撂荒田地,均匀地长着细草,间杂碎花,上头徜徉慢条斯理黄牛,背景为苍茫群山,云雾缭绕。一女同胞说,这景有点像瑞士风光了。
  在我的《石广寺》散文中,写到了一条青鱼,斤把重,停在浴缸大小的溪潭里。我脱了鞋袜下水捉鱼,有几次都已捧住了……肖忠这时在上头喊道,吃饭了。我怏怏进去吃饭,嘴上说小潭里有条鱼,等下吃了饭去捉来带回去。饭后我与他们两位来到溪潭边,却不见了那条青鱼!当时的情景的确如此,我便照实写了。不过我心里肯定不信,我是个不疑神信鬼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冥冥之中有何神秘物什的。过后好些年,有次饭局上我再度讲起“青鱼消失”的事儿,绘声绘色。我显然让自个儿进入了某种玄学渠道,真假莫辨了。一旁的肖忠轻声说道,那条青鱼我看到了。我愕然。我不知道肖忠他当时既然看见了那条青鱼,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保定村野
  文友纪做印务工作。纪说他喜好读村史或族谱之类的文字。在这一点上,我也有同好,不过程度肯定要浅一些。纪编写过一套大概是名镇古村意思的丛书,其中有一本便是保定村的,所以他对保定这个村落具备一定的文史知识。
  头天晚上,酒喝得横七竖八,我更是喝大了。纪在这个场合下说明天要带我去保定走走。纪第二天打电话给我,问我起来了没有?说九点半在我们就住的南明宾馆门口集中。我一头雾水。因我完全记不起昨晚约定了什么,我猜度可能是去哪个郊外吃农家乐的饭吧。我问一块儿来的叶,今天这九点半集中起来是去哪儿?叶说是去吕的老家保定。我脑子的阀门吱呀打开,一幕幕的情景放电影似地浮现出来:酒吧里烟雾腾腾,大伙粗嗓门说话,纪说明天去保定,吕说好的等等。据他人说,我昨晚废话最多,差不多失态了。旋即如时出发,四五个人。天层灰蒙蒙的,没有秋高气爽的景况,冷暖倒是适宜的。一年当中,像这种穿长袖衫的日子委实不多,故而阴天同样属于好天气啦。晕乎乎的脑袋经车窗外的风一吹,清爽了大半。途中,吕领大伙去了九龙湿地。湿地面积不小,长着树木和杂草。据说已经保护起来了,但那些人工破坏的痕迹还是历历在目。但愿这些都是过去时的产物吧。秋天的日子,人走在空旷的大滩上,心情不错。纪开始拣石头,奇的怪的,常有惊喜。我们帮着东看西找,捧在手上让他认肯,而后堆放于路中央。车子缓缓往回路走,隔三差五得停下,将石头放于车后厢。吕近一年来迷上拍摄肖像,眼疾手快,放机关枪似的给在场的人拍大头照。吕对我说拍了我几张不错的照片,我眼睛老花,根本无法看清镜头里的影像。叶打电话来,问我们在哪了?吕说你让他在碧湖大桥碰头。出来临上车时,叶说他得去4S店修下车。车修好后,他或许觉着还是去野外走走为好吧。我早饭没吃,胃里尚残留昨夜的浊酒,怕伤身子,便提出要买点食物填肚。车上的钟说,我带你去吃包子,碧湖有家包子店很有名的,你饿着肚子吃那包子太划算了。吃过包子,留一只给叶,两车汇合去保定。   保定的看点归纳起来有四处,一为大屋;二为宗祠;三为江边古树;四为何澹墓地。吕姓在保定为大姓,故而大屋的主人姓吕,宗祠也是吕氏的。吕指指点点,说这儿是他小时候玩耍过的地方;那儿是他上小学时走的路。纪编写那本书时,来过好几趟保定,讲了一些人文方面的史料。纪说保定的吕姓是从金华那边迁徙过来的,是吕祖谦的后代,出过好多人物的。吕祖谦处于武义郊外的书院,我在去年倒是去过一次的。吕氏宗祠仅存一门楼,门额上书写“急公近义”四字,大总统题。这位大总统是谁呢?吕说是徐世昌。保定江边本为古道,现已彻底消失。钟说她做姑娘时常从这儿路过。钟老家在斜对岸的大港头。她说碧湖是大地方哦,我们坐船横渡过来看电影呀逛街呀什么的。江面上的小洲,按吕说很秀丽的,他小时候的夏天,大多是在这些地方游玩的。现今的江域,因挖沙石料的船只日夜运作,满目疮夷。出现白鹭。江水那头一片,前方乱石滩上一小片,江水上头一大片。我说它们要合起来那就壮观了。有人说可能它们不同伙的吧。下头那片飞过来,真好看,白亮白亮的,飞着飞着还真和上头那伙汇合了,有的飞有的没飞。前方乱石滩这十数只始终没飞过去。等到上头那片白鹭全都飞上天时,我们差不多都欢跳雀跃了。至少对我来说,还是第一回见到如此数量之多的白鹭。吕猿猴般跑前跑后,他说拉不过来……太远了,镜头拉不过来啊。
  在山塘底下一吃鱼为主农家乐吃中饭。饭后纪说今天再看下何澹墓就算了吧。吕说留有余地好一点,都看完了不好。叶提前走了,他显然对这趟“保定游”心不在焉,而且行踪有点诡异。村支书脸膛红润地闯进来,将纪叫成了纪总。原来他认错人了,巧的是那位受他尊重的人物同样姓纪。纪姓不像张姓李姓什么的,一抓一大把,本来命中率不高的嘛。村支书是特意跑过来显示热情的。当天是重阳节,现今成老人节了。村里的老人悉数在保定大会堂里头吃饭。我们经过那儿门口时,里头的光线不是很足,我隐隐约约看到里头摆满了大圆桌,圆桌的周围自然是影影绰绰吃饭的人头了。吕说他姑妈在里面吃饭,九十多岁了。我说这种场合可以拍点东西的。吕托着相机一头扎了进去。吕在保定村应该算是个人物了,村长和支书之类的人必定会邀请他入座的。吕没入座。我猜想吕会对他们说已在水库那边农家乐定好了。于是,支书饭毕就跑过来了。支书说,你们给我们保定多宣传啊,我们的保定随着新农村建设会越来越漂亮!我们好几人就说,古道没了太可惜了。
  吕老马识途领我们前往何澹墓地。吕对着一块相对平整的杂草地说,这是墓园的前面,很气派的,摆放石人石马。不知是谁问,石人石马呢?吕说在万象山上啊。万象山上的石人石马我见过。我当时看见即被它们的古拙气息所吸引,可说看了再看,还拿手摸来摸去,原来出处在这儿。这时吕接到一个电话,在那儿舞着手说话。我问坟墓呢?吕边接电话边说给人占了。纪和我步入草丛深处,看到一个半新旧的坟墓,明显并非旧物,好像是一位李姓人氏的坟墓。我和纪都觉着不可思议,有占田占地的,难道还有占坟墓的?我们问吕这坟墓到底是不是在原位置上的?吕的注意力在听电话上头,没回答我们的问题。
  桃花朵朵开
  沿滩坑水库,荡了一个弯又一个弯。这条从北山镇前往景宁县的公路,比过去长了不少。过去贴着江水流域走,而现在得沿库区边角走,公里数肯定要翻上去的。一个没有太阳的冬日,一辆小车,就这样静默地行驶在库区公路上。水很安静,山峦很安静,色调不跳少光鲜。李岘闻搭乘他妹夫的车候在一个三岔路口。我们车子开过头了,他打电话来说往回调头吧。两个车一前一后爬上乡间公路。乡村干枯的梯田,畲民的小山村,老树新树,小桥流水,一一打眼前展开。我们在以往岁月中的公社所在地(现在撤并掉了)——一个坐落于山坪上的村庄停下来。李岘闻指指点点,这儿是学校,那儿是供销社,等等。这个村庄,在青少年时代的李岘闻看来,无疑等同于大都市,物资丰盈,市声喧哗,信息四通八达。过后,我们继续上路,山道弯弯,愈益逼仄。我们来到了李岘闻姐姐家。那是半山腰一幢粗糙的房子,孤零零的。李岘闻说他姐姐家条件不好,现在有了点钱,正在打理房子。中午我们和木工泥水工一块儿吃饭。四方桌下有盆炭火,桌面上滚着火锅,暖烘烘的;而窗外寒风凛冽,天层凝重,形成鲜明反差,这餐饭倒是吃出了情致。李岘闻自己的家不远,五分钟车程。这儿是个自然村,二十来户人家吧。有一两户赚了银子的,在村头显要位置砌了小洋楼,怪里怪气,与周围的环境一对照就“别扭”两字。李岘闻老屋在山坡地上,因平时基本无人居住,苔藓之类的植物爬上了石踏级。李岘闻说二十多年以前曾有一位省城来的文学刊物编辑在他这儿待了四五天,为此他感激的话不知对人说了几箩筐。李岘闻的意思是,那位省城编辑太看得起他这个无名文学青年了。李岘闻说,你想想看,当年这个地方多少偏僻啊,可他一个人翻山越岭寻找过来了!站在他家屋檐下,小山村一览无余。
  原先车路没通年头,此地的确是够闭塞的。李岘闻说他小时候这儿最为轰动的一件事儿是分带鱼。附近畲乡一位目不识丁的畲族妇女,一不小心成了全国人大代表。那位妇女得以出人头地,当上了公社的副书记。省里的大领导打电话来关怀她,问她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妇女说我们这儿的群众没见过带鱼长什么样子的,能不能分配一些带鱼给他们吃啊?领导于是下达指示,指示逐级下达,下头的执行者为圆满、超额完成任务,不惜血本调拨了一万斤带鱼给他们公社。李岘闻说带鱼挑进山那一日,锣鼓喧天,喜气洋洋,就像过大年似的。男女老少提了篮子纷纷涌向公社前面的晒谷坦,看着那一条条尖嘴细尾的长鱼,议论纷纭,稀奇得不得了。李岘闻这个八九岁上才吃过带鱼的人,在乡村学校读了几年书后,却阴差阳错地怀上了文学梦。初中毕业后,他边参加田间劳动边在煤油灯下写所谓的文学作品。有一篇小文被刊登在了当年的地区报纸上,得五元稿费。李岘闻说,那五块钱我一分没花,跑到供销社全数买了稿纸。诚然,吃卖文为生这碗饭谈何容易,李岘闻屡战屡败后,只得收场前往温州打工,不知是做皮鞋还是拉板车,反正干的是苦力活。但李岘闻那颗从文之心没死——如同一个吸毒的人犯毒瘾一般时时发作。李岘闻于工余时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坐在出租屋昏黄的灯泡下不断地写呀写,一点名堂都没写出来。一些年后他来到丽水,拉广告、送报纸等(他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便是骑自行车送报纸。他站在自行车旁,背架上是一大捆报纸),算是与文化靠近一点了。后经贵人推荐,说他是个会写写的人,他被一家单位正式录用。那一年他已二十七岁。李岘闻讲起他人生的这一关节点时,他会深情地说道,我要感谢文学,没有文学就改变不了我的命运啊。   那天我们在景宁县城分手时,李岘闻说道,明年三月桃花开时,我请你们到仙渡来玩。李岘闻现今在莲都区仙渡乡政府供职。这些年来,仙渡的村民接二连三地种植桃树,渐渐成气候。李岘闻说,我们这儿有五个村子,一棵粮食没种,菜就种点给自己吃吃,全都种桃了。桃树漫山遍野,桃花开时此地成为一景,车水马龙。我和李岘闻去桃花山瞧景那日,因是一大早上去的,游人寥寥无几,很清爽。头晚下过雨,空气新鲜得发甜,只是泥路不太好走,鞋底下结了厚厚的泥巴。我以为桃花和油菜花一样,得成片看,单独一株意思不大。仙渡桃树是种在一座座山包上的,大山包小山脉盘根错节,环环相扣,层层相叠,如此局面经由粉白粉红桃花一闹,便就有了一些意味。我对李岘闻说道,面对大面积桃花林,人会不知不觉进入幻觉状态的。我们俩在桃树底下发了好一阵子呆。
  我在仙渡乡政府小住了几日。时逢村级组织换届选举,乡政府里的工作人员忙得团团转。李岘闻下头一条黄军裤,上身灰夹克衫,皮鞋上沾满尘土,嘴皮子撩泡,急匆匆地行走在村道上。李岘闻对我说道,我已好几个清明节没回老家扫墓了(那几日刚好为清明节假期)。李岘闻分烟给村民抽,村民递烟给他抽,他的两耳轮上各夹了一根烟。李岘闻说,工作压力太大了,我每天要抽三包烟。我起早跟随李岘闻带队的选举监督小组去了一行政村。那个行政村为仙渡乡海拔最高的村庄。这儿同样是桃花的海洋,由于海拔高,分外艳丽、清新。因为今天是村里的选举日,闯荡外地的本村人纷纷回来了,几辆簇新的小轿车相当抢眼地停泊在村口。那从下头延伸上来的乡村公路上,还有一两辆小车在往上爬。村里的气氛是既闹热又带有一点神秘兮兮。人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小孩们过大年一般,盲目地乱跑,村里的狗也跟随着跑动。妇女们端了碗立在高坎上,遥望村头的动静,同时她们的眼睛也不会拉下在村子里围拢一圈或走动的男人。男人们是主心骨,他们的脸面往往是严肃的,不苟言笑。由于选举时间尚长,我便跑开了,沿着村子另外一条机耕道往山嘴走。桃花太诱人了,我无法抵制——越往外走桃花越稠密——事情的妙处还不仅仅如此:在高高的山岗上,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刚刚露脸,昨夜的露水湿漉漉的,蓝天明镜一般,而底下,是一望无际的桃林,桃花近处鲜艳,远处飘渺。桃花的边沿与天际相连接,那是能够产生梦境的一道风景。
  选举是在村祠堂进行的,选民一头进一头出,严格把守。填写选票的那间外头写有“秘密填票处”字样,只许一人在里头。碰到有不识字的,乡政府的工作人员进去一人,用土话报上候选人姓名,让那人画圈。唱票的和在黑板上写“正”字的均为当地村民(这个村子没黑板,搬上来的是一块门板),他们的身后站立一两位乡政府工作人员,眼睛不错珠地盯着选票或看板上“正”字笔划的多少,神情肃穆,一丝不苟。选举结束,落选的一方连同亲朋好友提前退场,呼啸而去,动静颇大;入选的两位年纪三十多岁,正当年,穿着要入流些,举止也要得体些。此时他们一派谦逊,阖下眼皮子递烟给所有在场的男士。我不要他们硬塞过来,嘴上说烟不好,烟不好。一位平日看去文弱的乡政府女工作人员捉起水笔,干脆利索地写下当选人的大名。我们从祠堂出来时,那纸公告已张贴于村子的宣传栏上。
  李岘闻有一本笔记本,里头记载着在乡村工作的所见所闻。有时候记的是一件事儿;有时候记的是一句裹着泥土气息的话语。李岘闻对我说道,我目前的工作太忙了,太繁杂,时间很零碎……没时间写东西,就先把这些记录下来,看日后能不能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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