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的火柴_火柴枪

  地里莽莽苍苍像突然奔过了一群马,仔细一看整个田园呈现着两种分明的色泽,土黄和青白,那望着白莹莹的大片大片的东西便是过冬的蔬菜了,这是一年当中最后一茬庄稼。   只要稍稍留意,就能看到牛长民正扛着锨立在秋风里,风吹得不紧不慢,牛长民肯定有些凉飕飕的感觉。他一直盯着自留地里的白菜出神,青翠的菜帮儿映进他的眼帘里,眼里竟有些茫然起来,他使足了劲将铁锨插进空地里,铁锨破土而入的声音实在是爽快,他随即将裤腿一捋就在菜地里蹲了下来。
  烟抽得快烧到指头缝的工夫,天色便又恍恍地暗淡了一层,四周被牲畜叫唤得全没了生气,风却悄悄地扭过头,凑热闹样的忙着去吹日头那边的庄子了。
  这时,牛长民听到了儿子光荣的声音,那声音极像是从地缝缝里蹿出来的,喊魂似的紧张兮兮又神秘兮兮。牛长民便把最后一口烟一丝不落地咽进胃里,胃里就有股子不太舒服的气息,一缕一缕往出溢。他也许有些讨厌光荣这种怪声怪气的傻叫唤,但他实在左右不了儿子这张嘴。
  牛长民从地里拔出锨,光荣就憨憨地上前抢先去扛。儿子扛锨的架势实在不像个庄稼人,倒总让牛长民想起电影里的某个胆小鬼,或龌龊的奸细,模样既夸张又好笑。
  牛长民没心思理睬儿子,他只顾背着双手往回走,光荣含糊不清的表述,毕竟令他心尖子忽地闪动了一下,是女人派光荣专门到地里喊他回去,因为他们给光荣托的媒人来了。牛长民脚底就发了痒生了风,秋天的土地踏上去结实得如同走在男人的胸膛或脊背上,这的确是令他快慰的感觉。
  村前庄后无人不知,光荣四岁那年攀到水缸沿子上舀生水喝,结果连人带瓢倒栽进缸里,性命保住了却落下痴呆的根子。而光荣的成长对于牛长民来说,简直和地里的庄稼一样快,开春才刚刚露出个嫩芽儿,可说会儿话的工夫就熟透在你的眼前,看着旁人一个接一个给儿子娶媳妇的欢喜劲儿,牛长民就全没了主心骨,麦穗子烂熟得直往地里落,原本该是收割的季节,他牛长民却只能干瞪着两只眼睛。
  牛长民看着光荣斜肩趔髋地走到了自己的前头,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像是从马背上一下跌进深水沟里,眼前飘过一层雾气,透着脊梁骨子往出冒凉气。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了,每次当他不经意间注视儿子的一举一动时,他的心就麻乱不堪。他从兜里掏出烟来衔在嘴里,手里的火柴刚刚擦出几颗火星,两眼却瓷瞪瞪望着牛举家街门前的那棵老榆树的孤权兀自发呆。树杈上确实有一穴喜鹊巢,此时很孤单地静默在暗蓝的天底下,又仿佛是天空的一只偌大瞳孔高高在上。牛长民发觉它正盯着他不怀好意地望呢,这让他感觉到一丝凄惶,或者让他感到不悦的并不是喜鹊窝。而此刻他越发觉得那窝巢更像是牛举那双贼兮兮的脏眼,牛举看人的时候总是那么有冷没热灰蒙蒙的样子,好像全村的人他一个也瞧不上眼。
  牛举可以算是牛庄最神气活现的人物,这些年靠倒羊皮贩羊绒发了,又是买汽车又是盖新房,出尽了风头,就连乡里的干部们也敬重他三分。他家就住在村口。牛举家的这院房子是夏天新起的,一砖到顶,水磨石地面,气派得很。有了这院新房,原来的老屋就腾出来租给河南来的货郎,光靠这买卖牛举一个月少说也能落下一二百块。说是庄稼人,可他家早就把地包给了旁人去种,在牛长民看来,牛举活脱脱一副地主相。所以,牛长民尽量克制自己的眼热劲,他用一种连他自己也把握不住的呆滞目光和纷乱的心情审视眼前的这院砖房。
  牛长民心里清楚,狗日的牛举是母牛下犊子撑烂尻门子一牛逼坏了,早不把他牛长民放在眼里。前阵房盖成了请人到家里吃席,乡里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叫遍了,惟独不招呼牛长民一声。事实上,这片宅基地原本该分给他牛长民盖新房娶儿媳妇的,再说也是他牛长民最早申请的,哪想让牛举这龟孙给抢了先。听人说牛举私下里没少溜乡干部的尻蛋子,大伙都说这块地风水好,就连喜鹊都爱在这里做窝呢。
  光荣走出很远一截,回头却看见他爹犯病似的瞅着天一声不响,就乐呵呵地跑回来,学他爹的模样也歪着脖子往树杈上看,看一会天再掉头看他爹,一脸的迷糊。这样反复了几次,竟发现他爹手里的火柴,冷不丁伸过手去。
  牛长民听见光荣傻呵呵地笑。他说爹你咋不快走呢,你站在鸟窝下面等啥呢!鸟会把屎屙到你的头上的,就算屎屙到头上也没啥,可屙到火柴上就点不着烟了!说着,光荣宝贝似的将手里的火柴塞进自己的裤兜里。光荣在跟牛长民说话的一瞬间,脚下面却真的踩到了一摊牛粪或者别的什么秽物,反正,光荣就孩子般的犯了脾气。他说,看都怪你,害得我踩上了狗屎。
  牛长民气不打一处来,就兀自斥责光荣,你不好好走球你的路看我干啥!
  光荣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很专注地脱下了一只鞋,他用一块土疙瘩精心蹭着鞋底鞋帮上的那些秽物。他自言自语,这是新做的鞋,弄脏了咋办……
  光荣坐在那里显得很乖巧,像个细致的女娃子在做针线。牛长民的心里就像撒满了调和面横竖都不是个味儿,他就掉头急匆匆往回走,经过光荣身边的时候,他嗅到一阵隐约的粪便气息,他能断定那不是狗屎,一准是牛举家的哪个碎孙屙下的。于是,牛长民心里翻了个底朝上,顾不上朝光荣要回那盒火柴,远远绕开光荣和那摊屎,逃避似的躲开了。
  爹眼见走远了,可光荣依旧很执着地做着那件事情。他的神情全部落在那只鞋上,鞋是他妈头些天才给做的,专等着光荣相亲的日子穿的。可光荣似乎早就等不到那天似的,成天嘟嘟嚷嚷非闹着要穿上不可,新鞋穿在光荣的脚上,光荣走路的样子便有些异样。
  穿上新鞋的光荣精神焕发,在这个秋天一开始,他就整个跟换了个人似的,好多人都看见他在村子前后无止境地背着双手徘徊,那步态酷似乡上的某个小干部。可新鞋踩在小土路上的印记跟光荣本人很不协调,那些脚印明显带着一丝迷茫和傻气。
  等光荣从地上起来,最后一抹昏暗的光亮舔着他有点惋惜的面容,他无可奈何地向四周看,心情一下子糟透了,他发狠似的朝地上连啐几口唾沫。可就在此时,一只青黑色的大鸟呼扇呼扇地在他的头顶盘旋着,鸟的影子像一团破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遮挡着光线,搅得光荣的脸上阴一阵又晴一阵。光荣刚一仰脖,一摊湿热的东西便从空中很准确地落在光荣的脸上,顿时,一股发酵了的谷子味和粪便气息弥散在光荣的鼻子周围。
  排泄后的喜鹊似乎很舒服,它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树杈上的那只巢穴里。光荣至少防了有两分钟,他静静地看看自己脚上的黑绒布鞋,又瞅瞅赫然出现在他头顶的那只黑鸟,一时间他竟对那该死的鸟和鸟窝产生了刻骨的仇恨。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那臭味便被抹得更刺鼻难耐,他就猫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垃,瞄准了奋力掷出去,也许他距离树太近的缘故,以至于他抛出去的土坷垃又原封不动地落在他的脑袋上,疼得他直咧嘴。他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眼泪蛋儿肯定在眶里无聊 地打转,他很唐突地原地跺着脚。后来,他有了新的主意,他一步步逼近那棵榆树就像靠近一个阴险而又狡猾的敌人,但他还是很小心地将脚上的鞋全部脱掉放在一旁,然后朝手掌心里呸了几下,他在猴子样地往树干上攀缘的同时,心情倏地一下有了某种单纯的欢乐。
  老榆树有水桶般粗,枯糙的树干在黄昏中凝聚着某种苍凉的味道。光荣也许并不擅长爬树,所以他的动作显得扭曲而又笨拙,他的脸紧贴着树身,一双光裸的脚板像失去重心的耙子无助地摸索着。就在他爬到一半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努力一样的嬉笑,那笑声太像是从某个地方挤出来的。总之,光荣听得很不自在,他谨慎地回头往下看了看站在地上的村人,这让他爬行的动作更显龌龊。光荣觉得那个人只长了一个脑壳,身体的其它部分好像全陷进地里面。
  喂――谁让你爬树!
  你爬上去想作啥?
  我问你呢,傻子,你的耳朵是不是也让猪毛塞住了!
  光荣的一只手终于哆哆嗦嗦地抓住了一根略粗的树杈,这样他的整个身体就可以短时脱离主干荡个秋千,活像一只长臂猿在树丛中眺望。而待他再度一纵身,便攀上了枝杈交错的树头,那穴喜鹊窝几乎唾手可得。
  光荣朝下面探了探头,下面似乎又有个人仰着脸死死盯着他望,他不知道究竟是谁,但他还是有些激动起来,他说,是你喊我,你――你没看见我忙着爬树吗?
  可是,你好端端爬球到树上干啥?
  掏鸟窝呢!
  鸟窝咋啦?它惹着你了?
  它屙了我一脸屎,你看,我脸上全是它的屎。
  傻子,是喜鹊屙的,又不是鸟窝屙的!
  光荣收起了笑容,他不想再跟地上那个无聊的家伙说下去了,也许,他觉得下面的家伙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当他的目光逐渐移向头顶的喜鹊巢时,他又忽地张开嘴笑出了声音,明显胜利在望。于是,便自言自语,让你逞能,这回看我不把你摔个稀巴烂才日怪呢。
  后来,光荣的手就握满喜悦,谨慎地伸向了鸟巢,刹那间,一只黑鸟从巢中腾空而起,那鸟一定发出某种惊惶不安的古怪叫声。光荣吓得一缩脖,他清楚地看到一条黑白相间的弧线腾空而起。那时,光荣也许想起了自己的黑绒布鞋,他惊异地发现,喜鹊的身体竟然跟自己的鞋有着如此的相似。不过,一想到自己的新鞋,气便又不打一处来,倒越发坚定了他的决心,他再次伸出手去,树杈间的鸟窝如同一只巨大的蘑菇,真的被他连根拔起来,三五根黑白相间的羽毛和一些干燥的柴草,顿时在空中盘旋着自由飘落,羽毛打转纷飞的情景立刻让光荣欢畅起来。
  这天傍晚,村里至少有五个人,他们先后目睹了牛长民家的光荣很突兀地爬上了牛举家后墙根的那棵老榆树。夕阳的余晖穿过枝叶的罅隙,斑斑驳驳地落在光荣无比快乐的脸上,从广袤的平原上骤起的风也鼓足了劲欢实地刮过来,榆钱树渐已干黄的树叶在秋风中簌簌作响,风还把光荣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这样一来,光荣一定是体会到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松懈下来的他或许感到有点内急。所以,他就凭借树杈的帮助很容易地爬上了牛举家的房顶。有人一直观赏着光荣突兀而滑稽的举动,他们发现光荣从裤子的前门掏出一截小东西,然后对准牛举家房顶一口正冒着袅袅烟雾的烟囱,潺潺地倾射着。如果再稍稍留意,那时,光荣的身体也在酣畅地抖动,犹如风中的一片发育不良的树叶。
  之后,牛举慌慌张张地从街门里跑了出来,他正在堂屋里悠闲地看新闻联播,想必是听见了什么动静,他老婆在伙房里叽哩哇啦地嚷,灶坑突然返出了一股股夹带着臊臭味的浓烟,这令正在做晚饭的女人恼火而又慌乱。
  牛举肯定怔住了。光荣身体轮廓在落日的透视中变为一块黑色的剪影,他的影子像根扁长的狐狸尾巴从屋顶一直拖到地面上来,地上有一只已然散架的喜鹊窝呈现在牛举的眼里,灰白色的鸟粪如雪片斑斑点点。牛举便破口大骂,可他并不能一下子断定黑影是谁,后来他见那影子在他的谩骂声中由屋顶仓皇地爬上了那棵榆树,然后瑟缩着顺着树干往下爬,等距离地面越来越近了,牛举这才看清楚,他的喉咙便发出一种罕见的声响。
  光荣的脚刚一挨地面,便被守株待兔的牛举一把薅住了凌乱的头发。牛举龇着牙暴跳如雷,狗东西你想死呢,跑到爷们家骚情啥!说着,他的手一用劲,便将光荣撂了个狗啃屎,随即粗野地用脚朝光荣的身体上猛踢,骂一阵打一阵,打一阵又骂一阵。
  谁叫你爬的树?
  你娃娃好大的胆子,我叫你爬我的树!
  你还敢拆我的喜鹊窝,敢往我的烟囱里尿尿……你这该挨刀子的宰货!
  或许,牛举的眼前浮现出过去的某个片段。那时他家的日子过得稀松烂蛋,牛长民成天双手卡腰站在他们的身后,他不停指派着全队的社员们干这干那,还有和他一起劳动并对他颇有好感的姑娘,最终竟然成了牛长民表弟的婆姨,一定是牛长民暗地里帮忙使的调虎离山计,硬把他派到外面的工地里修干渠,一去就是大半年……想起这些,牛举的牙根子就痒痒。
  牛举忽然停了下来,他的内心闪过一丝快意,他觉得傻子光荣又为他提供了一次难得的机会,他倒有种感谢的冲动。他将光荣从地上死狗样地拖起来,他说,光荣别怕,我让你爹过会子亲自来接你回家,听话啊!光荣双手牢牢地护着脑袋,他浑身战栗得如同一只鸡,也许,牛举突变的表情更让他魂不附体。
  牛长民的心事似乎一下子缓解了许多,前段日子托人给光荣做媒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虽说是南边山里姑娘,没见过啥世面,可人家算是基本上同意了这桩婚姻,只等着挑个好日子过来看看家见见人呢。
  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媒人,牛长民脸上的笑容便活泛了起来,儿子的这桩事一直潜伏在他的内心,像埋伏在菜心里的一只危险的虫子,时时咬得他心神不宁。光荣的脑子不好,谁家愿意把个好姑娘给他?至少,在这以前牛长民几乎不敢去奢望。
  牛长民坐在屋里开始盘算着,一切若是顺利,秋后再把地里的白菜卖个好价钱,赶在腊八前将新人娶进门,这担子也该卸下来了。
  吃饭时,仍不见光荣回来,牛长民的脸色就很古怪地阴沉下来,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刚才光荣席地而坐专心摆弄着那只沾染秽物的鞋时的情景使得他的心情倏地难过不堪,短暂的欢喜伴随着女人的惦念和唠叨消失殆尽,他发觉光荣的婚事并非他想象中那样简单。事实上,光荣早已成为他和女人的一块永久的心病。
  饭碗还没搁稳呢,就听院子里来人捎话,说让牛长民天黑前到牛举家里去一趟子!牛长民一愣,他以为自己听走了耳,女人进屋把那人的话又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还说让他现在就去。
  牛长民迷惑不解,从他不当这个烂杆队长起,牛举压根再没拿正眼瞧过他一回,这突然平白无故地让我到他家里去干啥?嘴里虽犯着迷糊,但骨子深处却有一种淡淡的奢望,这种矛盾的心绪让他备感疑惑。他想,俗话说不走的路还得走三回呢,难道他牛举就成精了,一辈子不求人?这样一来,他就联想到先头从牛 举家的房后面经过时的情景,他想也许是牛举暗中看见了自己,觉得夏天那次没请他到家里吃席有些过意不去,这才让旁人带话的。
  想到这,牛长民忽地发出一记坦然的暗笑,他觉得狗日的牛举肚里花花肠子就是多,难怪能大把大把挣票子,就连这么屁大的一丁点事情也要绕个弯弯子,想让人去他的家里又不好意思张嘴。想到这里,牛长民更得意了许多,他为自己顺理成章的推断感到很满意。
  牛长民思谋着,早已步履轻盈地出了自家的街门,可没走几步又犹豫上了。牛举就算找人有事也该亲自上门才对,哪有差人传话的道理?好大的架子!牛长民越想越觉得胀气,思前想后又绕回家。
  你让我去我就去?
  哼!老子偏不买你狗日的账。
  等到睡觉时,光荣仍旧连个影子也不见。女人早慌了神,跑到街门外面吊着嗓子好一阵喊,像唱大戏,喊乏了,进屋抹眼泪。
  牛长民已半个身体钻进了被窝,见女人哭丧着脸,他的眉头就锁成了一道土梁子。回想傍晚和光荣一道从地里往回走,他的脑子蓦地浮现出一只很大的瞳孔,它正高高在上,那东西看人的时候充满了恶意。
  牛长民再也躺不住了,就一骨碌坐起身。也许,他还幻觉到光荣正孤单一人行走在黑夜中,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光荣就瑟缩着蹒跚而行,他脚上的新布鞋不翼而飞,他赤着脚板深深浅浅地一路寻觅下去。
  门敲了约莫一根烟的工夫,院里的狗都叫哑了嗓,接连干咳着险些呕出食来。主人才磨蹭地出了屋,院子里霎时亮起一盏100瓦的白炽灯,刺得牛长民半晌睁不开眼。
  牛长民听出是牛举的脚步声,就隔着门先吱声。是我。说你找我有啥事?这样一问,牛长民似乎又蓦然醒悟过来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连忙试探地补上一句,光荣不在你这吧!可这句话一出口,牛长民又觉得很唐突,他眼皮和额头上的神经很奇妙地跳动了几下。
  牛举家的街门大得很,是能进东风卡车的那种。牛举只将旁边的小侧门开了个细缝,他隔着门不置可否地拿鼻子哼哼了一声,仅有一只大眼珠透过门缝闪着冷冷的光。他说,有啥事等不到天亮,没见都睡下了。
  牛长民觉得很憋屈,他一时竟不知该怎样跟门里的人说,就在门缝快要合上的一瞬间,他再次鼓足了勇气。
  光荣在不在你这?你说眼看睡觉呢,这娃娃连个影子……
  未等牛长民把下面的话讲完,里头的人就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隔着门答腔。我以为你是铁石心肠真个不着急,放心!你那傻儿子这阵恐怕和圈里的猪一起睡了,他摘了我的喜鹊窝,又爬到我的房顶往烟囱里尿了尿。人让我扣下了,明天你把众人喊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说说!我知道你眼热了,可也不该使个娃娃来耍弄人,亏你他妈的能想出来!
  牛长民整个人就木讷在门外,他不知道光荣究竟做了什么,却听见牛举已经趿拉着鞋往屋里去了,随后一切又都沉浸在黑暗中,正如骤然而亮的灯,这让牛长民的视觉很不适应。原来明与暗的对比竟然如此分明又如此相似,他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一边,或者,猛然觉得自己已然成为这漆黑夜色中的一部分,他的浑身上下竟一片凄凉。他再度举起手敲击铁门的时候,却早已丧失了底气。
  牛举你给我出来!
  光荣还是个娃娃,你不要难为他!
  快出来――牛举!
  你狗日的还是不是个人?
  喊到最后一句,院内的狗又发动了第二次舌战。牛长民的声音就隐匿在狗的吠声里,你或许无法分辨到底哪一声是狗的,哪一声是牛长民的。
  等牛长民焦虑地闯进村支书家的院里时,整个村子早没了生气。夜空中弥漫着那种野戾而潮湿的气息,这种味道让奔跑中的牛长民感到局促和压抑,所以,他那副破门而入的架势肯定让村支书大吃一惊。
  牛长民喘着粗气,他说支书你到底管不管,牛举扣了我家光荣,这可是犯法的事,你总得管管!
  村支书斜倚在凌乱的沙发一角看电视,连个窝也没动。他的脚上散发出海鱼一般的腥臭,他边看电视边漫不经心轮番抓挠那些干瘪的脚趾,屏幕上的荧光时强时弱地笼罩着他大半边脸,于是,他的表情就变得很令人难以捉摸。
  半晌支书才冒出一句,他好端端扣住光荣做球啥。
  牛长民还在喘息,他说光荣拆了他的喜鹊窝还往他家的烟囱里撒了泡尿……可光荣毕竟还是个娃娃嘛。
  村支书就噗嗤一下笑起来,炕上已经半梦半醒的女人也发出一串呓语般的怪声,在牛长民听来,那笑声比母猪哼得还难听。
  牛长民确实被屋里神经质般的笑声激怒了,他不知道支书他们在笑些啥。总之,他觉得这非但不好笑,而且是相当严肃的问题。
  牛长民盯着支书的那张黑嘴,指望它能说点啥。
  支书的眼睛始终不离开屏幕上的画面一刻。
  见牛长民气急败坏地转身要走,支书这才勉强坐直了身子。他说,先头已经听说了,牛举不就是想听你说句软话嘛,我看他不能把光荣咋样!你就敞敞亮亮地给他句软话,这人呀!不能太有钱,这两年他是让钱烧的。
  你是支书就不能说旬公道话?
  球!如今这时世,谁听谁的?就说那块宅基地吧,明明是给了你的,可上头却说这块地早就分给牛举了,还说就是要让一些人先富呢,富人理所当然做门面拣好窝窝子住,说这对外村也是个宣传嘛!
  支书用劲拍了拍牛长民的肩膀,回去缓着吧!俗话说好鞋不踩臭狗屎,好歹你也是当过村干部的人,觉悟咋都比他高吧,抓破了脸也没啥意思!他迟早会放人的,那驴孙脑子再精明不过,我就不信他还能白养着你家光荣?!
  牛长民还想说点啥,却听见支书的女人在炕上不满地哼唧着,他就全没了心思。
  光荣迷迷糊糊地哭过一阵,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小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了。
  朦胧中被一阵嘈杂而凶恶的狗叫声惊醒,光荣就高兴起来,他想兴趣他爹真来接他回家呢。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狗的叫声渐渐停息了,一切又沉寂下来。光荣撇着鲶鱼嘴又干号了一会,觉得又饥又渴,竟又兀自想起他的那双漂亮的新布鞋,眼泪蛋就一个劲往出涌,身体在草棚中一抖一抖的。
  透过门缝钻进来的光线早就没了,里外黑成一团。光荣感到自己仿佛被扔进了地窖里,这种感觉或许让他想起某个遥远的战斗片里的阴暗场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害怕又紧张。他用双手把自己的胸口搂得紧紧的,外面稍微有一点儿动静,他都要打几个激灵。后来,他无意中从自己衣兜里摸出了那盒火柴。这本来是牛长民的东西,现在像救命稻草似的被他攥在手里。他颤巍巍地拿出一根火柴,擦了一下,没着,又擦了一下,火星飞溅,火光骤然亮起,刺得他眼睛一酸,但硫磺的硝烟味让他觉得很新鲜,吸在喉咙里似乎也很舒服。
  火柴很快就烧到尽头。他接着又擦燃一根,火柴的光芒似乎驱开了所有的恐惧,这一刻他觉得牛长民真好,至少,他从爹的手里得到了火柴。但是,盒子里的火柴只剩下十多二十根了,每燃烧一次,他都感觉可惜得要 命。这一刻,世上似乎再也没有比火柴更明亮更温暖也更可爱的东西了。
  于是,光荣想自己要把这些火柴尽量留着,要等到他最害怕的时候再点燃它们。他瑟缩在黑暗里,两手紧紧地攥着火柴盒。那盒子已没了棱角,软塌塌的,仿佛就要融化了似的。他感觉到手心黏糊糊的,就像拿着一块果糖,心里面生出些类似于甜蜜的东西,让他略微胆大了起来。他屏住气息,如困兽般在里面碰碰撞撞摸索了半天,黑洞洞的,触摸到的所有物件都冷冰冰的,他甚至摸到了一只玻璃珠子大小的蜘蛛,吓得他叫了两声娘。
  最后,他不得不再次擦亮心爱的火柴,跟墙角的那只慌乱中逃窜的黑家伙对视了一会儿。就在火柴即将熄灭的时候,他的眼皮突然沉甸甸的,好像被一团泥巴糊住了,再也睁不开了。
  在黑夜的另一头,牛长民却久久不能合眼。穿过玻璃窗投射进来的清凉月光清清白白地蜷伏在地当间,屋子竟然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他侧过身,听见身边的女人正用被子捂着脸暗自啜泣。
  月光渐渐地明亮了些许,可他的心里却更加低沉恍惚。后来他伸过手将女人冰冷的身体揽了过来,他看见一汪泪水在月光中晶莹而又肃穆。
  天刚蒙蒙亮,牛长民就骑着破旧的车子出门上路。隔很远就被牛举家路旁的一团潮湿的黑色吸引,临近时才看清那是一只搁在路旁的黑绒布鞋,鞋面上静谧着一层薄薄的秋霜,它正在渐明的晨曦中吐露出一股清冷的气焰。
  牛长民的鼻子一酸,他不知道另一只鞋去了哪里,他从地上捡起这只鞋的一瞬间,反而平添了几分坚定,他知道光荣的鞋已经不可救药地踩上了一摊臭狗屎,所以他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
  他铆足了劲蹬上车子,清冷的秋风灌了他满满一肚子,连耳朵也跟着呼噜噜地响起来。
  一大早,有人看见牛长民幽灵般徘徊在乡政府大院里,他的手里宝贝似的攥着一只近似崭新的黑布鞋,他不时地朝进来上班的人脸上投以关注和期待。
  等派出所的门一开,牛长民就一头扎了进去。他把那只鞋往他们的办公桌上一放,民警模样的年轻人被他突兀的举动着实吓了一跳。
  牛长民就一股脑儿地将憋了一夜的话全倒出来,他说牛举把光荣扣了一整夜,可怜光荣只穿了一只鞋。说着,他生怕人家不相信,硬是将那只鞋举到对方的眼前晃了晃。
  民警听完后面无表情地说,你这咋能算个案子,我们派出所哪有工夫管你们这号闲事!说着,那人一副不屑的神情,尤其是对牛长民手里的那只鞋。民警也许嗅到了某种异味,他急忙拿起一张旧报纸罩住半拉脸,隔着报纸说,你最好还是去找找妇联吧,这儿童工作归他们管。
  牛长民很纳闷,我为啥要找妇联呢?狗日的牛举私自扣留了光荣整整一宿呀!光荣鞋都没来得及穿全呢,难道这不是犯法的事?
  让你找妇联就去找妇联,还�嗦个球!娃娃的事情我们说不管就是不管!
  我家光荣今年虚岁都27啦,咋还能算是娃娃的事情?
  民警慢慢张大了嘴,也许他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便指着牛长民的鼻子骂,亏你能张这个嘴,那么大的贼爹不嫌害臊,他是傻子吗?干啥不好,偏偏做那些个丢人现眼的事,难怪让人家扣住了,我看这是活该!换了我非美美地拾掇拾掇他不可,要么就拧断他的狗腿,看他往后还敢不敢胡闹!
  牛长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几乎快要被这个年轻民警激怒了,但他最终只是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浓痰。我就知道你们会护着他,我找乡长说理去!看他到底管不管!
  牛长民从乡里疲疲塌塌地往回返,肚子里的气顶得他快从车座上掉下来。实际上,他连乡长的影子也没见着。他们说乡长这个礼拜都在县里开会,再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乡长哪有工夫管呢,你还是回去找村委会吧。
  车子还没有骑到村口,就远远发现村子似乎发生了某种模糊的变化,仿佛骤然起了一场漫天大雾,再近一点看,却又不像雾,浓烈的青烟已将整个村子团团地笼罩住了。更可怕的是,那烟雾中透着焦糊与炽热的气息,牛长民分明感觉到有种实质性的物质正在空气里燃烧。
  牛长民的心就莫名地收紧了一下,他不知道具体是哪家着的火,脚下却生了些力气,这个时节村子干燥得像一垛柴草,家家户户的房上或院里都堆满了麦秸、玉米秆和毛豆秧,万一烧起来救也救不下。
  可是牛长民很快就散漫起来,他甚至有些险恶地激动不已,因为他已经十分清晰地分辨出起火的具体方位。那是一进村口的一院宅子,对于这片宅基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他曾跟支书几乎磨破了嘴皮子,可到头来让狗日的牛举抢去了。他还记得牛举房子盖起来的当天,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极其阴险而可怕的念头一哪天把他逼急了非要给他放一把火不可!
  当然,那只是他稍纵即逝的恶念,但此刻想起来,牛长民竟显得无比的快活,好像从昨晚到现在的坏透了的心情一下子得到了莫大的补偿。他想这大概就是天遂人愿吧!于是,他急忙加紧蹬车,生怕回去晚了错过了这场好戏,而一直埋藏在胸口的怨气竟然跑得无影无踪了。
  烧吧,烧吧!火再烧得旺一些吧!牛长民心里这样想着,嘴里甚至打起了响亮的口哨,是《红色娘子军》里那首脍炙人口的“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牛长民没有直接回家。事实上,整个村子的男男女女全部看戏一样聚集在村头,他们大多都抻着脖子远远观望。火大概是从牛举家院里的一间低矮的柴草棚烧起来的,然后又连续烧着了牲口圈、鸡窝和仓房。牛举的女人像个泼妇似的在人堆中有一阵没一阵地哭叫。去帮忙救火的多半是男人,女人们则围成一堆,她们的脸被火烤得像母猴的屁股。
  牛长民把车子立在路旁,歪着脑袋看,脸上一亮一亮的,心情莫名地舒畅,仿佛明媚的春光落在了他身上。这时,他听见从身后的村路传来一阵阵刺耳的警报声,于是很多人都扭过头向远处张望,他们说快看呀!连救火车都来啦!
  牛长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好像被谁猛不丁推了一把,几分钟前的好兴致全落了地。火还远远不如他想象中那样真正烧起来呢,在他看来,这火最好把牛举家的那排新房也烧个精光才解恨。这样一想,他便有种做贼心虚的古怪感觉,令他很不自在,好像牛举家的火真是他放的一样。他觉得那些扭过头的人们好像都在很严厉地打量着他。
  牛长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兜里,就在他把一根烟塞进嘴里并准备点燃的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脑子一片嘈杂,紧接着就完全空白了。他的嘴不受任何控制地张开,未点燃的香烟落下去,一股呛人肺腑的浓烟直直钻了进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牛长民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冲了过去。在他跳进浓烟中的时候,有人依稀听见牛长民疯狂地喊叫着,你们快救火呀!光荣还在里头呢!我家光荣还在里头呢!
  但是,火实在烧得太大了,到处都在哔啵乱响大呼小叫,谁还顾得上牛长民古怪的举动和声音呢。
  
  责任编辑 谢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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