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难辨:难分现世与梦境

  红厦,是铁路分局所在地,房子都是红砖砌的。红厦还有大球场,还有家属浴室,还有文化宫。我们成天混在铁路文化宫,混进去看电影。谁在票根箱里偷来一把票根,我能半张半张对粘起来,对付检票员足够了,谁去查看上半张下半张的座位?后来干脆用色纸裁开,一张张直接画电影票了。混进去看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从第一次到十一次。广场上千万人难以形容的神态和呼喊,以后直接和间接地经历过,每次喊的内容不一样,情形是一样的。我写不出来,看过法拉齐《男子汉》里的“章鱼”,更写不出来了。还有红厦食堂,拍过电影《大李小李和老李》,夏天所有门窗大开,几十个吊扇呼呼转动,冬天热气蒸腾,笼罩着饥寒交迫的大人小孩。俄罗斯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有一章“鲍加尼达村的鱼汤”,那场面和情形叫精彩。我不会写大点的场面,试过,不好。
  
  下半夜三点,他两边胳肢窝下各挟着一张小板凳,在马路上等摇摇出来。小年夜过了,已经是大年三十,他约了摇摇一起去红厦菜场排队赶早市。摇摇总算从家里����出来,从他这里接过一张小板凳。太冷,两个人跑着跳着去。
  他凭耳朵就知道有多冷。长着一对招风耳,有什么办法。耳朵冻疼了,要用双手捂着,捂一会,会好一点。穷在债里,冷在风里,这话,招风耳小时候就懂了。
  还好,人还不多。可是每个摊头前都已经排好了篮头砖头,几个大人小孩在旁边冷得跺脚。想趁人不注意插档,保证被人骂,把你板凳都摔出去。摇摇说早知道我们也隔夜摆一块砖头,睡到天亮再来。算了算了,他们在肉摊和菜摊的队伍后边各摆了一张小板凳,算是排上了队,数一数,前面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吧。逢年过节有“热气肉”供应,要赶早,晚了只有“冷气肉”了。菜摊也是,排在前面可以选好看的,品种也多。鱼、蛋、豆制品都要凭票,晚点排队也没关系。不,买鱼不行,也要赶早,一大块冻在一起的带鱼,宽的厚的在外面,一条一条从冰块上凿下来,里面的就越来越小了。他们让摇摇的妹妹排在鱼摊这里,她跌跌冲冲也来了,赤脚趿拉着一双大人的棉鞋,时不时抽一下流到嘴唇上的鼻涕。
  四点多吧,菜场开始氽肉皮。哗啦啦油锅炸响,像日本鬼子半夜里没头没脑放了一阵机关枪,油烟弥漫开来,冷风中霎时充满了浓浓的油香肉香。人多起来了,借着氽肉皮摊头的灯光,他看见一些邻居家的大人小孩,一张张忽明忽暗的脸兴高采烈地晃动,好像露天电影开场前一样。他有点着急,大姐二姐怎么还不出现。他又不知道该买哪块肉哪条鱼哪种蔬菜,也没钱,连篮子都没有。人越来越多,挤得他都看不见了。这时,听见二姐在叫,他大声答应着,让二姐挤进来。二姐问你怎么排在这么后面,他都快哭了,说本来没这么多人的,本来只有二十多个,现在看看多出一倍不止。二姐说这里我在,你找大姐排队买菜去。他挤了出去。菜场边上,大姐挎着篮子,双手交叉插在袖子里,笃悠悠地看热闹。他把大姐拉到菜摊队伍前边,找到摇摇。后面一阵叫骂,不让插档,大姐理都不理,和摇摇替换,说你要什么菜我来替你买,摇摇说要问妈妈,妈妈还没来。
  五点钟开秤。每个摊头一只电灯泡,开秤前陆陆续续亮了。吵闹声顿时大了起来,人人都在叫喊似的说话,人人都想朝前拱一点。摇摇妈妈才来,说没我怎么行,就扑了进去。买菜永远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比如买肉,好像分猪头、腿肉、肋条、里脊、大排骨和小排骨、猪尾,腿肉又分前后腿,价钱不一样。一整条大排骨,当场开片,啪啪啪一刀刀下来,很均匀的十二块。他在旁边看来的,自己没买过。面前的肉师傅举着大刀,后面心急的大人又不断催促,如果让他买,肯定没主意了。幸亏钱由两个姐姐掌管,她们最大的能耐就是不紧不慢,人家再吵也只当耳旁风。
  他和摇摇没什么事了,在铁路看守所门口张望整个红厦菜场。乱七八糟的,像一锅面疙瘩,天还没亮呢,全上海的人都挤在菜场。
  他们把摇摇妹妹给忘了。等大姐和摇摇妈妈提着菜篮子出来,问起来才去找。挤到鱼摊前边,乱哄哄的队伍边上,摇摇妹妹哭得声音都哑了,一只棉鞋挤丢了,赤脚站在地上,用袖子擦着眼泪鼻涕说没了没了,轮到了我,现在没了。她以为轮到不买就要重新排队。摇摇妈妈说放屁,敢不让,举着钱和鱼票冲了上去。
  好大的两条带鱼啊,他以后再没见过那么宽那么厚的带鱼。
  离开菜场,天才蒙蒙亮。他好像已经不冷了。
  
  就他一个。他在地上抠碎玻璃。中午,阳光直直地浇下来,背和手臂都烫疼了。抠碎玻璃还就要挑太阳大的时候,因为容易找到,有反光。
  他问了好几个同龄人,记不记得满地找碎玻璃的事。都不记得了,眼神一阵空洞,碎玻璃……要来做什么?他就是没把握要来做什么才问的。肯定可以换钱,攒够一定数量,交给废品回收站脏兮兮的叔叔阿姨,称一称,接一两个硬币几分钱在手心里。没准可以换糖吃?那种面饼一样的饴糖,小贩担子挑来的,用圆圆的铁片切下去,当当当,敲出一小块。那糖好吃吗?好吃,像巧克力,同龄的亲爱的眼神空洞先生。
  有时,院子里能同时看见好几拨小孩蹲在地上挪动着搜寻过去。
  不止他一个。他看见前面几步的地方,阳光中有黑影晃动,也蹲着,在地上抠几下,往前挪挪。逆光,他看不清那是谁,叫了声,也没答应。他顾不上了,跟前正有块大的,他一点一点抠下去。泥地,可无比坚硬,都快赶上水门汀了。不知道费了多大工夫,手指都起疱了,才把一大块酒瓶底子起出来。他捧在手上,觉得比缸还大,太阳似的一闪一闪。想告诉前面那谁,黑影在拐角一晃,不见了。
  那年暑假,全城的小孩都在地上抠碎玻璃。“老大哥”宇航员加加林飞上太空。“老大哥”很不上路,趁我们自然灾害中断援助项目。“老大哥”在德国修建了柏林墙,把一个城市分成两半。“老大哥”把导弹运进猪湾,我们要古巴,不要美国佬。结果,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而他和其他中国孩子在地上抠碎玻璃。
  然后就下起了大雨。
  然后院子和马路都泡在水里。
  一下大雨就漫大水,一整天都退不下去。有几个同学的家在马路边,比上街沿还低,开门就往下走的那种,想想那家里被水搅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吧。大人在门口用木板用稻草胡乱筑坝,用面盆徒劳地往外舀水,公共汽车开过,一股浪头拍过来,坝就垮了,气得大人摔了面盆破口大骂。他们不管,在水里疯跑,还把家里的脚盆澡盆搬出来冒充鱼雷快艇巡洋舰。那水脏得,什么都有。他们不管,在院子里马路上噼里啪啦乱趟乱踢。
  然后水忽然退下去了。
  然后阳光更加猛烈地浇下来。
  抠碎玻璃和在大水中奔跑,这两个场面怎么连在一起了。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那时老光着脚到处跑,也不怕脚底被割破。原来碎玻璃都给捡光抠走了。不明白的是这到底是小孩的本能呢还是大人的好意。大人不可能唆使废品回收站和卖糖的小贩收下碎玻璃,可是大人看着小孩满地找碎玻璃,从来不说。
  都给捡光抠走了,院子不再闪闪发亮。
  马路也不再闪闪发亮。
  他只好黯淡无光地在河边瞎转。一个正在给怀里小孩喂奶的妈妈,一手端着肉球,一手使劲甩着空空的酱油瓶。他站下来等。最好她手一滑摔碎。要么直接脱手飞过来,他准备接住。大概甩干了,妈妈把瓶子放到身后藏好,把肉球也塞进去藏好。
  一辆卡车迎面开来,斜停在他面前,然后倒车,倒向河边胸墙。它难听地叫着,浑身颤抖,把屁股用力撅起来。车上哗哗倒下一大堆白花花的东西。卡车开走了,白色的屑屑粒粒跟着撒了一路。阳光突然照亮河边,一路闪闪发亮。他回头一看,那一大堆东西也闪闪发亮起来,简直是在又叫又喊,像海边的潮水和兴高采烈的孩子们。
  一大堆玻璃碴子,像是故意打得很碎的瓶瓶罐罐,小山一样出现在河边。能换多少糖啊,能换多少钱啊。他惊呆了,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想用手抓。用口袋装。用衣裳包起来。回家去拿书包。最好找辆手推车。去找其他小朋友来。想过一百种办法。可是却动弹不得。他甚至觉得不能离开一步,只要一转身,只要眼睛一不盯住,那些可爱的纯洁的闪闪发亮的白色屑粒就会在阳光下融化。
  天黑了。
  过路人把他送进了医院。他头疼得醒了过来,哗啦哗啦吐了一痰盂。针筒和点滴瓶在他眼前闪闪发亮。
  是哪家化工厂倒出来的,有毒,准备装船运走。
  
  他跟林林说,我明天就十五岁了,你亲我十五次。林林一手勾着他脖子,一手捧着他脸,开始亲他额头和眼睛,亲一次数一下。数到十的时候,嘴唇粘住了嘴唇。本来并排坐着侧身来亲,现在一条腿跨过他身体,面对面,亲得越来越慢越来越长了。
  他私下叫姐姐,旁边有人就不叫。起先是一起集训的臭小子们耍无赖,姐姐姐姐乱叫,把一身汗臭的运动衣脱下来扔给女生洗。女生都是大几岁的运动员,参加成人组比赛的。他不叫姐姐,也不凑热闹,就等林林一个人的时候,他才假装正好要洗衣裳,踢哩趿拉地过去。林林伸手一把抓过他的衣裳,揿在自己的水盆里。他只好假装无聊地在每个水龙头下冲冲手。林林一边洗一边问几句,累不累,吃得消吗,礼拜六几点回去。
  礼拜六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家里人都不在,门窗紧闭,碰到阴雨天,打都打不开。他好不容易把钥匙捅进锁里,撞开门,看见爸爸一个人暗暗地坐着喝酒,他说爸在啊,爸说回来啦。再无话可说。他宁可一个人留在集训队,陪值班教练和看门老头说说话。体院地方大,可以瞎走瞎转,总能发现以前从没留意的东西,知了上树啦,麻雀筑巢啦,水塘里的窜条鱼啦,树叶在风里上下打转都能让他着迷半天。
  现在谁都知道了,他和林林好。最多被队友嘲弄几句,他不在乎,知道他们没恶意,他们也喜欢林林的。林林有一种妈妈的样子,在谁身边一站,谁就心平气和。那时刚恢复体育运动训练,解放军来管,教练也凶得要死,贼驴戆胚瘟牲穷骂,有时会跳下来,掐住谁头颈朝水里揿,非憋死他不可。有姐姐就好多了,姐姐会安慰他,说教练是为你们好,教练心急,“新兴力量运动会”回来,自己退役了,就指望你们以后去替他争口气。
  训练结束,教练说你们自己放松放松。他们就在游泳池里打架,从浅水到深水。林林从更衣室走出来,在池边叫他,室内,回声很大,嗡嗡的,叫他上去吃饭。他听话地游到池边爬上去,这次没人起哄,好像没看见似的。他知道他们都看见了,只是他看得更清楚,林林穿着短袖衬衣,胸口被披散下来的头发给弄湿了,两粒奶头凸了出来。
  林林在洗他的衣裳。他坐在台阶上嚼草根玩,突然听见林林骂他,说你思想不健康。他不懂什么意思,一看林林在洗他的裤头,明白了。他像挨了一巴掌,低着头一个人去吃晚饭。晚上又一个人跳进水里,一个八百米,又一个八百米。有人跳了下来,哗啦哗啦游到他身边。跟他一起游。最后冲刺,他怎么拚命都没用,姐姐永远在他前面半个身体。抓着池壁,呼哧呼哧喘了半天,姐姐说你干嘛躲着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又不是骂你。
  礼拜六林林带他回家,林林的家。饭桌上,林林把好吃的都往他碗里夹。林林妈妈说林林捡到个弟弟,开心死了。吃完,两人躲到林林房间去,你一句我一句地随便说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数到十五次,他说我难过,姐姐说我也难过。姐姐压在他身上,蹭着他下边,说你来吧。他云里雾里如痴如梦地脱了裤子,也替姐姐脱了。看他一动不动,姐姐急了,手摸下去帮他,摸到湿漉漉黏唧唧一片。姐姐又蹭了一会儿,看他死狗似的瘫着,在他耳边恨恨地说,你赔我,替我擦。他坐起来,看见窗台上仙人球缓缓展开金色的花瓣。
  就这样,或者礼拜六直接去姐姐家,或者礼拜天他去找她。
  一次,姐说我给你,就给你一个。
  一次,说我不管,我就要你。
  一次,说你别这么快,我还没好。
  一次,说我要让你忘不了我。
  一次,说你越来越贪了,以后跟姐姐分开了怎么办你。
  一次,他睡着了,醒来发现姐姐俯下身用脸蹭他那儿,姐姐哭了,泪水冰凉地滴下来,他吓得不敢作声。
  鲜花时时,每次总能看见它们缓缓开放。鲜花处处,每次总是开在出人意料的地方,弄堂尽头,马路拐角,堤岸下边,船篷顶上,渐渐地,一簇一簇的雏菊、杜鹃、风信子和草芙蓉开遍了他们走过的地方。
  中国什么时候有过妈妈的怀抱。妈妈太忙。妈妈太累。妈妈的怀抱里装满了灾难和垃圾。他只记得姐姐的怀抱,一次次在姐姐的怀抱中昏过去醒过来。
  这一切被突然打断。他集训结束回到学校,姐姐也没能留在体工队,分配去了黑龙江农场。他没去送。他知道火车站的高音喇叭遮盖不住哭声弥漫绝望弥漫。他不要跟姐姐告别。
  过了一年。他在乡下学农,收工后,他到河边去洗衣裳。洗到一半,听见姐姐说你思想不健康。他想了又想,不敢肯定跟姐姐的第一次和以后的一次次是不是真的。抬头看去,河浜对岸,夕阳跌在姜花丛中,碎了。
  以后,他忙其他事情去了。
  过了一些年。他经过那条马路,看见姐姐家老房子拆了,一片残垣断壁。他神差鬼使走了进去。只记得一个大概的位置,怎么能找到姐姐的房间啊?该死的废墟,怎么都那么相似啊?这时,他应该看到一种不知名的小花,在一簇绿叶上,在一片瓦砾中,挥洒着蓝色的星星点点。
  他只记得姐姐的怀抱。姐姐的怀抱不能虚构。第一次是肯定的。
  
  有关力学,我们知道什么?
  他又知道什么?他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么个比方,一只黄金瓜从国际饭店二十四层楼掉下来,掉到谁脑袋上,脑袋和黄金瓜一起粉碎。
  这比方是班主任曾老师说的。曾老师什么都教,语文,英语,工基,农基,体育。他们同学几个凑在一起说曾老师。他跟镇压太平天国的那个曾国藩是一个家族的。他父亲好像是什么商会的资本家。那曾老师是孝子贤孙啦?不,曾老师是革命的。曾老师有学问,字也写得好,在黑板上慢吞吞地写草书。不过,他眼睛弹出来有这么大。他们背地里都把曾老师叫做朝天龙。
  他那时正迷上养金鱼,有一对朝天龙,是“水泡眼”的一种。朝天龙有水泡鼓在两边的,有坠下来像奶头的,自己的那对是把水泡顶在头上摇摇晃晃的,就叫朝天龙。贵得要死,八分一条,两条一毛五。他回家一凑到鱼缸前,忍不住就想起了曾老师,学校看见,家里又看见,太好玩了。
  朝天龙瞪大眼珠看着大家,强调着他那只黄金瓜的效果,然后继续讲力的三要素。朝天龙把教室门关上,然后用手往外推,用肩膀往外撞,为什么门打不开呢?对啦,方向反了。就借这门,再讲力的大小。朝天龙把班上个子最高力气最大的阿全叫到前面,叫他在里面顶着,自己跑到外面,一二三,用力往里面推。阿全用力顶着,说我就不让他进来。朝天龙大概急了,用肩膀穷撞,阿全顶着顶着没意思了,往旁边一闪,朝天龙冲进门来刹不住脚,嗵嗵直扑,一把抱住了讲台。
  窗外麻雀在叫,他坐在教室后排也学着叫。朝天龙背过身去,一边在黑板上慢吞吞地写草书,一边慢吞吞地说,好好的人不要做,要做只可怜的小麻雀。朝天龙上课总是前后左右来回走动,害得大家身体跟着转,有次突然停下来,抓起皮皮的课本,大喝一声,说你以为你是毛泽东吗?皮皮懵了,大家都吓了一跳,不料朝天龙接下来说,不要乱记乱划,记得住就记,记不住的它肯定没什么用。还有次填什么表格,有同学问我的政治面目是什么啊,朝天龙说你就填滑稽,面目滑稽。又有次朝天龙自己面目滑稽地踏进教室,把课本练习簿往讲台上一摔,说知道不知道,什么叫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
  这句话他们学得最多,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哲学,一种工具,一块可以左抵右挡的盾牌,一面两边看上去图形一样的旗帜,不知道,就知道瞎学瞎玩。
  有肌肉论,不唯肌肉论。
  有驳壳枪论,不唯驳壳枪论。
  上帝啊,原谅他们吧,他们很晚才知道辩证法和方法论,怎么能要求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什么事情只要一分为二,没有摆不平的,多简单啊,多了不起。不过,既然可以一分为二,为什么不可以合二为一呢?又是个问题。他对皮皮解释,就像你这糖糕,一掰两半,你一半我一半,行了,你还想让它们长到一起呀?皮皮抢了回去,说我吃下去不就合二为一了。这猪。
  他们进了校门,看见大楼底层年级组的办公室窗口围着好些人。他挤进去看,窗子开着,朝天龙在里面手舞足蹈,好像在说速度方向大小。里外围观的老师学生都默不作声,只有工宣队师傅和红团干部走进走出,很严重的样子。他不懂,力学三要素怎么啦?皮皮说什么三要素,是现行反革命!皮皮打听来了,朝天龙早晨没带钥匙,扒开窗子爬进去,一脚踩在桌子上,把玻璃板踩碎了,玻璃板下面是毛主席像。
  换了老师上课。有朝天龙论,不唯朝天龙论。那代课的女老师不可能像朝天龙那么好玩。再说他自己那对朝天龙死了一条,剩下一条躲在金鱼缸角落里簌簌发抖,一点没有化悲痛为力量的意思。他上课也就去学学鸟叫睡睡觉算了。
  上课上到一半,他从窗口看见有人朝大楼后狂奔,接着,楼梯上也响起心急慌忙的脚步声。阿全喊了声去看啊,几个男同学跳起来就冲了出去。他们跑到大楼背后,“牛棚”门口围着一堆人,挤进去看,朝天龙吊在黑屋子里面。工宣队小陈师傅走出来,大家赶快躲开,小陈师傅让他和皮皮进去帮忙。他扶起倒了的椅子,想垫回朝天龙脚底去。抱着腿往上抬,抬不动,叫皮皮也来。皮皮刚碰了碰腿,“哇”地转身窜了出去,豆浆和糖糕吐了一地。
  小陈师傅解绳扣时,他朝上看过,那眼睛,那眼睛和翻白的朝天龙一模一样啊。
  因为梦里从来没有,他使劲回忆才记起水泡眼摇摇晃晃的样子。他的梦和力学三要素有关,脑袋和黄金瓜一起一次又一次粉碎。他使劲回忆才发现了差错,班主任曾老师是不是朝天龙?不是,又是哪个老师?上吊的究竟是不是他?如果是,那以后在校门口打铃的又是谁呢?
  礼拜天他叫上皮皮和阿全去学校踢球。上午九点钟,校门还关得死死的。他去拍大门边的小门。没人答应。他用拳头敲,还是没动静。他只好喊起来,朝天龙开门!他背后两个也喊,朝天龙开门!朝天龙开门!
  门忽地打开了,朝天龙穿着背心短裤,瞪大一对水泡眼,头冲出来说,你叫你父亲也是这样的吗?
  
  他说你少了一条腿反而好,减少支出,营养集中,人也胖起来了。他在和大龙瞎扯。大龙嗯嗯。你反正江西农场也不会去了,家里被子也够了。大龙哼哼。他说自己分到工厂也没什么好,装卸工一个,天天吃力得像劳改犯在开金矿。大龙说操。
  在病房里陪一个刚锯掉一条腿的朋友说话,还能说什么?
  再往前一些年,他在楼梯口使劲喊走啦走啦。大龙让上学叫他。大龙从楼上跑下来,嘴里叼着块干馒头,两手使劲往上提裤子,一直提到胸口。大龙妈妈做馒头,一做就是两筐,好像明天就要全家集体去逃荒。不过馒头干了以后很好吃,大龙时不时地多拿一个出来给他。他用大拇指轻轻一搓,馒头屑雪花似的纷纷扬扬。大龙那么胖,倒不是干馒头吃的,说是妈妈给他吃过鹿茸,不知真的假的。他没见过鹿茸什么样,就觉得背上痒兮兮的,像掉进去一条毛毛虫。他以为鹿茸长得跟毛毛虫差不多。大龙咽着干馒头,正在说什么越是天热越要用热毛巾擦脸。大龙妈妈肯定一直在用热毛巾给大龙擦脸,擦得腮帮子又肥又亮,他真想对准了拍一巴掌。走到红绿灯下面,警察一挥手,大龙拐弯了,他继续向前走。他们同龄,却不在一个小学。大龙读五年就够了,所以总是斜背书包,样子很神气。他也想把书包斜过来背,可是背带太短,而且他要读够六年。到底是用热水擦脸的,又一天到晚吃干馒头,有什么好说的,他妈的他还吃过鹿茸。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一些年前的这个早晨记得这么清楚。心里有点奇怪,嘴上继续瞎扯,说大龙你就是不练也能金鸡独立十分钟。小时候学武术,记得吗,早起练功,一次他看错钟点了,半夜三更去叫大龙,后来大龙妈妈告诉他妈妈,说你儿子有夜游症。大龙也想起来了,两个人穷笑,笑得值班护士过来骂抽疯啊。
  一些年前,他俩躺在卧铺车厢下铺,一边一个,不敢笑出声来。站台民警刚走过去,手电筒朝车窗里晃了晃,平安无事。他们常干这事,晚上溜进车站,趁没人了,打开卧铺车门,进去躺一躺,觉得很不一样。他有一串钥匙,大龙也有一串钥匙,都是从爸爸的钥匙圈上一把一把偷偷卸下来的。他们比谁的多,谁的稀奇。他比不过,大龙有一把开手铐的,因为爸爸管乘警。他爸爸成天在货运站,最多有把锅炉房的钥匙。不敢太晚了,怕回家挨揍,两个人爬起来,狗特务似的摸向车门。就这时,车动了,“哐哐哐”地开出了站台。他和大龙你看我我看你,都慌了。他实在不知道这车会开走,不知道它要开到哪里去。溜上来光顾紧张了,根本没看车牌,能想起的全是成都昆明乌鲁木齐三棵树这种特别远的地方。好像开了很长很长时间。好像离家很远很远了。大龙问跳吧?也只好跳了。不能反方向,要向着车头。大龙把门打开,抓着门外的扶手,看也不看,先跳下去了。他接着跳,也不敢看,不料还没想好动作,就稀里哗啦地摔在道碴上了。大龙低声喊着他的名字从后面黑咕隆咚走过来,说还好,车开得不快。他抬头张望,那车停下来了。仔细一看,前面是零号站台,这才明白是调车,开出去又开进来,从那条轨道调到这条轨道。他俩鼻青眼肿一瘸一拐地走出车站,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什么。
  很多年了,都没说过。在家不敢说,在外不能说,多丢人啊,根本就不用跳的。他笑得扑到窗口去咳嗽。外面天气很好,太阳照在绿草地上,池塘边穿病号服的在用面包屑逗红鲤鱼。我们到楼下去吧,他说我去找轮椅。大龙点点头,说好。他把轮椅推进病房,然后给大龙找鞋。在床脚找到一只,还有一只找来找去找不到。大龙看他在床下乱拱,大概不耐烦了,说你在找什么。他说还有一只找不到。大龙说你真是,我他妈的还要两只鞋干什么。
  他当时在床底下恨不得掐死自己。
  他当时什么都没说,推着大龙到楼下花园里去了。
  
  大龙,和我同年,大我一月。因为我叫小龙,所以他叫大龙。他家在三楼,我家住二楼。一共三层的铁路宿舍,将近一半人家来自山东临沂微山湖边,爸爸都是铁道游击队,后来编入华东野战军警卫团,打进上海以后,陈毅让他们集体转业接管铁路。大龙爸爸是其中之一,我爸爸不是。我家安在铁路宿舍是偶然的。说到铁道游击队,就想起我俩跳车的事,真没出息啊。
  大龙锯腿的原因是右膝长了个东西,叫成骨肉瘤,恶性的。他锯腿后又活了一年多,到1973年。都三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同样的梦还要做多少次,我在找鞋,找另一只,我不知道。我妈妈被摁在车上游街,我俩正好经过和田路口,都看见了。他爸爸被一个叔叔推到台上去请罪,我俩就在台下,在列车段的院子里。晚上去打人家玻璃,也是一起去的,一人一块,用弹弓瞄准,打完就跑,第二天又被大人逼着一起去向叔叔道歉。这些我都记得,为什么梦里没有。我在找鞋,找另一只,这有意思吗?
  摄影/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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