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78:命运变奏曲 我的1978四川卫视

  人的一生可以分为若干阶段,其中必定有一二个重大转折将人生划分为不同的板块,改变命运的总体轨迹,将人生牵引至另一方向,涂抹成另一种色彩。   1978年高考制度改革,是我人生的一个最重要的转折。
  
  随“右派分子”母亲来到农村
  
  在重庆北温泉附近,嘉陵江温汤峡的出口处,有一个大的回水沱,地名叫大沱口。大沱口西岸有一个古色古香、长度不到一公里的小镇叫金刚碑。沿着纵贯金刚碑镇的一条小溪往上走,出了镇子,便是两山夹一沟的一条狭长山谷。沿着山谷往上,一直延伸到缙云山麓的密林中,这之间的所有田土都属于一个生产队所有,这就是“文革”前的北碚区金龙公社金刚大队金刚生产队,“文革”中改名为红光公社红光大队红光生产队,现在的金刚乡金刚村金刚队,人口有300多。
  我出生于1951年。在我9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10岁的时候,我的母亲改嫁给金刚生产队的一个农民,从此开始了我和我的妹妹孙丹平长达17年的农村生活,而且此后我们也改姓李,直至1978年我们一起考上大学才改回姓孙。
  
  我的父亲孙铭勋,曾是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副教授,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1961年1月20日去世。父亲去世刚刚4天,1月24日,西师有关部门就来命令迁移户口并退房子。因为母亲邝忠龄的行政关系原本属于西师附小,这时西师附小脱离西师,划归北碚区管辖,附小教职工的行政关系也都划归北碚区了。当时母亲并不在学校,而是在农村劳改,住在右派们集体住的草棚里。
  母亲不知到哪里去找房子,更不知道怎样安顿9岁和6岁的两个女儿。只好暂时让两个孩子跟外婆一起借住在西师家属办的缝纫组里。1961年冬天,母亲把我和妹妹接到了农村――北碚区金龙公社金刚生产队,她正在那里劳动改造,母女三人就住在公社食堂里一间漏雨的小屋中,小屋里堆放着杂物,一股鸡屎味,满是跳蚤。数月后母亲嫁给目不识丁但人品很好的农民李文德。
  当时正是三年大饥荒最严重的日子,李文德家刚饿死了一个3岁的小侄女,不久又饿死了他60多岁的老母亲,但是全生产队来年的种子粮就由李文德保管着,颗粒未动。李文德是生产队副队长,在1964年的“四清运动”中,所有农村干部人人过关,交代“灾荒年辰贪污了多少粮食”。在清查过程中,许多农村干部的日子不好过,当然其中也不乏冤假错案。李文德却很快过关。“四清”之后很多年,他一直自豪地说:“我没有问题,我只有五斤包谷!”意思是在饿死人无数的三年大饥荒中,仅有一次,由他做主,和大家一起私分了本应上缴国家的每人5斤包谷原粮,性质上属于“截留私分”,但因为是群体行为,法不治众。“文革”初期,同学约我外出串联,继父和母亲都不准我去,说“不能占国家的便宜”,他们指的是乘车不买票。
  1962年春天,继父在房前屋后的荒地上所有能种南瓜的地方,全都种上南瓜。母亲回忆说:“1962年春夏,全靠他种下的南瓜救命,从春天吃南瓜叶子开始,吃南瓜花、嫩南瓜、老南瓜,才度过最后的饥荒。”
  
  小学毕业差点当了石匠
  
  1965年,我13岁,从重庆第一师范学校附属小学毕业,属于“家庭出身不好”那一类。1962年开始在学校里全面贯彻阶级路线,所有“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都不能正常升学,而只能就近升入所谓“民办中学”。当时的民办中学其状况就跟现在的末流学校差不多。有些人干脆不再念书,早早地自谋生路去了。
  母亲是清醒的,估计她经过了长久的思考,暗自替我考虑着出路。既然不能升学,不如早点另想办法。看到当时的知识分子政策,她觉得与其读那险恶多舛的书,不如做个政治上安全的劳动人民,还可以早点自立。
  1960年代中期,嘉陵江小三峡中最为幽深秀丽的温汤峡东岸,有一个小小的采石场,打制石砚(就是北泉特产的砚台)和石磨(农家必备的将原粮磨制成粗麦面、玉米面的工具)。从北温泉隔江望去,能看见江对面有不大的一片白生生分割开来的石块,有三五个人影活动于其间,隐约还有叮叮当当之声。
  母亲曾悄悄渡过嘉陵江,来到采石场,她跟师傅们商量,说她的女儿小学毕业,想到贵地求碗饭吃,孩子能吃苦,性格温顺,万望师傅们收留,有关手续,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估计师傅们也慷慨答应了。
  
  我母亲这个想法的源头应该追溯到陶行知先生的“生活即教育”理论。陶先生主张,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进行什么样的教育,就直接从生活中学习。我们家在不幸中一直遵循这个主张,正视现实,努力奋斗,求得生存。
  温汤峡东岸的山顶上是西山坪,西山坪北面不远,就是草街子古圣寺,那是陶行知先生创办的育才学校原址。正因为这个采石场距离育才学校原址如此之近,有一种对比才更加强烈。伟大的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设想了这样一个美好的社会:不分阶级、不分贵贱,所有的孩子都能受教育,使教育成为人民自己的教育。陶先生教育思想的核心是“民主”,他去世后被群众谥封为“民主之魂”。陶先生的教育思想就是在南京晓庄师范、重庆育才学校进行实践,并逐渐完善起来的。我的父亲曾担任育才学校社会组主任,为“生活教育”理想大声疾呼,身体力行。为了让所有的孩子都能受教育,陶先生和他的弟子们奋斗了一生。
  然而这时,石匠的命运已经摆在我面前。
  事情的转机来自于我的班主任老师艾淑芬。艾老师向母亲说,离此地60多华里的青木关镇,有一所新办的中学,才招收第一批学生,因为距离较远和不知底细,很少有学生愿意填报志愿去该校的。艾老师建议我填报这所学校。后来我以高分(很可能是总分第一)考入青木中学,新生入学名单上我排在第一名。教导主任谢映冰很欣赏我,对不止一人夸奖过。可惜9个月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谢主任因为“资产阶级思想”而大吃苦头。这个崭新的学校,修了崭新的7幢大楼,也仅仅招收了我们这一届324名学生,便因“文革”停办了。
  
  1973年,与命运的转变擦身而过
  
  1969年元月,我从学校正式迁移户口下乡,回到金刚生产队,成为“下乡知识青年”。
  1970年代,贯彻“工农兵上大学”的政策时,我经历过两次贫下中农推荐,两次都被卡了下来,致命的问题是“出身不好”。但是出身哪儿不好?除了父母亲“双右派”,似乎还有别的问题,似乎我的父亲还是一个“大”什么。究竟“大”什么?谁也说不明白。只有母亲明白,但她决不会对任何人说。
  “文革”结束后,父亲孙铭勋的情况才逐渐弄清楚。他本是贵州的农民子弟,1928年离家出走,到了南京,进了陶行知先生创办的晓庄学校。他彻底接受陶先生“民主教育”的主张,决心按照陶先生“生活教育”理想,去实现“征集一百万位同志,创设一百万所学校,改造一百万个乡村”的宏伟教育目标,实现“经由教育而非经由军事革命创造一民主国家”的伟大蓝图。
  1935年父亲在南宁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爆发后,父亲辗转来到重庆。
  1948年重庆发生“挺进报”事件,许多地下党员紧急撤退离开重庆,父亲在这时承担起育才学校重庆分部主任的重担(育才学校主体已迁往上海),坚持到解放军接管重庆,建国后被任命为重庆育才学校校长兼党支部书记。
  但是自1951年批判电影《武训传》开始,父亲就成为重点批判对象。他不肯承认陶行知“生活教育”思想是错误的,他曾以自杀抗议非人的折磨。他被开除党籍,开除一切公职。后来辗转调动到西南师院当教师,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分子”。不仅他自己受尽磨难含冤去世,全家人也都受到株连。
  我当时对这些都一无所知。
  1973年7月2日中午,一个大队干部叫我写上大学的申请,我写了,但并没有认真,不抱什么希望。下午社员大会讨论,候选人有三个,我,女知青黄某,回乡女青年廖某。首先否定的就是廖某,因为大家都认为她不是读书的料,而且当着她母亲的面直接提出来。她的母亲是妇女队长,女儿被否定,就转而推荐我。还有记分员刘远明和果树组的组长梁万华等人也极力推荐我。
  劳动表现好,是许多人极力推荐我上大学的原因之一。1970年代,金刚生产队分为三个生产组,最下面靠近嘉陵江的是第一组,中间靠着渝南(重庆至南充)公路的是第二组,最上面靠近山林的是第三组。我家在第一组,地处山沟,担粪要到嘉陵江边的金刚碑镇,从下往上担,坡度很陡,劳动强度很大。有几年专门成立了担粪组,全是青壮劳动力,记分员刘远明是组长。他提出,光有男劳力不够,还要有年轻女子参加。我就参加了。后来继父怕我太累,要我回妇女集中的组,刘远明不同意,他说人手实在不够,我就一直留在担粪组里。
  这应了后来流行的一句话“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最累的,是从金刚碑街上的公共厕所舀粪,一直爬上坡,担到最高的一座叫“尖坡顶”的山头上,全程近1公里,仅有一小段平路,其余全是陡坡。规定了每人每天7次的定额,来回十多里路。每挑粪桶能装多少斤都用秤称过,根据粪桶的重量定工分。我那挑桶的重量是62.5斤。给庄稼淋粪也由担粪组承担。于是我,还有另外一两个女社员,跟着一帮男劳动力,整天都挑着桶,从这坡到那坡。
  
  其实我在挑粪组很愉快,开始时年龄最小,不怕吃苦,也不计较是否吃亏(吃亏与否有我的继父掌握着,不需要我操心),他们对我很好。工分还能拿妇女最高分(7.5分)。我们队工分值算比较高的,每10分最低是4角多钱,最高曾达到7角多钱,周围几个队羡慕死了。我下乡后,第一次公布工分时,我竟然挣下了全队妇女中的最高分,得到许多人夸奖,自己也很得意,充满成就感。
  我也不喜欢妇女扎堆的那种氛围,充满着无谓的鸡毛蒜皮的矛盾,跟我所想的相去甚远。我当时正在关心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所有能找到的马恩列斯的书全找了来,一有空就硬着头皮啃,后来还将《资本论》通读了两遍,尽管基本看不懂。这种情况在知识青年中很普遍,那时谁也不可能系统地学习,都是各显神通,能抓到什么书就啃什么书,如饥似渴。这种自发的、盲目的、狂热的学习,真还成就了不少77级、78级的大学生。
  当生产队决定向果树队的方向发展,大面积改种果树时,我被调到果树组上班了。组长梁万华。果树组的工作带科研性质,令人着迷,我兴趣浓厚。特别有趣的是冬天的剪枝,科技含量很高。组里曾经派我到附近的澄江镇、歇马镇的果树队去参观学习,不用说,我态度极其端正严肃,笔记本上,规范地画满各种枝枝杈杈,用端正的笔迹写下说明文字。我们种过广柑、苹果、桃子。广柑树早已成林了,现在包产到户,秋天家家都能收获大堆大堆的广柑,每家自己想办法卖(以前是集体销售)。现在我偶尔回到金刚碑去,每次都有好几家人争相送广柑给我。
  我从1972年下半年起担任记分员,每天下午三四点钟便拿着记分册,到各处山坡上去现场记工分,有时第三组在缙云山半山上劳动,我也得爬上山去。每个月公布一次工分。广泛接触社员,全生产队的人都认识并了解我。
  除劳动外是参加社会活动。“文革”中,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很活跃,几乎每个大队都有一个宣传队,参加公社的文艺汇演,公社再抽调各大队的尖子组织公社宣传队,去参加区里的文艺汇演。我和我的妹妹丹平活跃在大队宣传队里,我还担任了副队长。在那个时代,文化生活贫乏,宣传队是农村青年最好的聚会场所,许多人参加宣传队,就是觉得这里很好玩。北碚区文化馆的老师们,如至今健在的周传勋老师,邵小瑛老师,已去世的王庄老师等,经常下乡来帮助我们修改排练节目。有一年在周老师的帮助下,我们拿了全公社文艺汇演第一名,非常兴奋。各个宣传队里的骨干,都是知名度很高的“明星”,全公社甚至区里都认识,我和妹妹就是全公社知名的人物。
  这里简单说一下我的妹妹丹平为什么不能得到推荐。妹妹被挑选进入公社宣传队后,和其他队员一起住在公社集体宿舍里。她在日记中对宣传队某干部(一个回乡女知青)发了几句牢骚,也就是小姑娘之间的小矛盾。这个回乡女知青正在争取被推荐上大学(她后来上了清华大学),她翻看我妹妹的枕头被子,发现了日记,看到了对她的议论,怒火中烧,不能容忍本应该夹起尾巴做人的“黑五类”子女竟敢有自己的想法。她便将日记本交到公社党委,不依不饶,要求处理。党委抓住日记中的一句话“我的妈妈在1957年受了打击”,说是“恶毒攻击伟大的反右运动”,把我妹妹开除出公社宣传队,让她回到生产队。这相当于受了政治处分,此后我妹妹一直抬不起头来。到1978年我妹妹考上大学,她坚持要求公社党委把日记本还给了她。
  1973年,虽然推荐了,我们生产队却没有人上大学。
  
  1974年,众望所归仍难遂夙愿
  
  1974年8月,又分配来一个工农兵学员名额。这次,为了推荐我,许多社员和主持推荐大会的大队王书记尖锐对立,推荐大会闹翻了天。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北碚区招生工作组一位干部来参加我们生产队的推荐大会(好像还有公社的干部参加,记不准了)。有上面来的人参加,开会就格外认真。候选人还是三个,我、女知青黄某、回乡女青年廖某。大家都知道姓黄的有个哥哥在上层极力为她活动,也在生产队里拉拢干部,据说只要生产队通过了,公社和区里都没有问题。王书记要推的就是黄某。这种做法使许多社员反感。
  金刚生产队的社员构成不那么单纯,很多都不是世代务农的。自清朝至民国时期,金刚碑是繁华的煤炭码头,金刚生产队的很多社员都是从小赶马帮驮煤炭的力夫。1950年代金刚碑衰落了,赶马帮的力夫纷纷落户附近转为农民。我的继父解放前赶过马,从缙云山上驮煤炭到嘉陵江边上船。他小时候喜欢给马尾巴编辫子,后来他给我梳辫子时,嘴里念叨着“和编马尾巴差不多”。
  金刚碑曾经灯红酒绿,青楼歌榭,社员中有许多都是见过世面的,据说有个女社员还曾经是妓女。总的来说,中间第二组的社员比较精明,好些都做过生意,搞过运输,懂得生意经。江边第一组的社员比较朴实木讷,第三组在缙云山麓,习近山民,性格比较直率野悍。
  金刚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姓王,当时签字盖章都由大队掌权,生产队是无权的,因此王书记有点势重。由于王家就住在第二组,他的家人都是第二组的社员,因此生产队的事情他也常常直接干预。王书记家并不是真正的农民,他家里以前是做生意的,心眼儿比较灵活。我的继父小时候和王书记有过交情,关系也一直不错,但是两人的品格不一样。
  王书记并未树立绝对权威,我们靠江的第一组和靠山的第三组的社员,许多人对飞扬跋扈且私心很重的王书记不满,具有逆反心理,敢于顶撞他,甚至会破口大骂。这就为1974年8月推荐上大学的群众大会的激烈斗争埋下了伏笔。
  推荐大会是下午开的。平时开大会,经常由我读报,因此大会开始前,我照常为大家读报。王书记陪同招生工作组的干部进来时,他顺手将我正在读的报纸抽走,递给了黄某,叫她读。招生工作组的干部马上就注意看她。
  推荐大会的程序为:先请招生工作组的干部讲话,再由申请人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体会,以及上大学的动机目的,然后贫下中农鉴定(自由发表意见);最后确定该谁去。
  于是,招生工作组的干部宣读了招生宣传提纲,说明生产队的推荐只是最基层的推荐,之后还要参加大队的、公社的推荐。王书记就叫黄某先谈。
  黄某有备而来,写了厚厚一叠发言稿,她使用了相当多的文学手法,融入大量形容词。这一招表现给工作组看是可以的,但是社员们听着却颇不耐烦,有人就议论这是她哥哥帮她写的。进行群众评议时,王书记先表扬黄某“表现确实很好”,说她路线斗争觉悟高,阶级斗争观念强,敢于反潮流,文化水平也很高,有很多先进事迹,等等,定了基调。然后请社员提出优点,特别强调:“要看主流,缺点是次要的。”预先安排的3个社员就先后站起来,表扬黄某劳动踏实,认真接受再教育,积极参加夜校上课,为不识字的贫下中农写信等等,区招生工作组的干部认真地记录。随后王书记再次表扬黄某路线斗争、阶级斗争觉悟高,积极批林批孔。由于上纲上线调子太高,之后陷入僵局,没人发言了。
  王书记就叫廖某发言。廖某的发言比较简短,也有几个社员表扬了她的艰苦奋斗精神。
  我第三个发言。我发言时,王书记不耐烦了,我刚说完,他就着急地催促说,太阳都快落坡了,请大家抓紧点。于是许多社员给我提意见,当然也都是优点。这次是自由发言,并非事先准备好的,有的三言两语,有的语无伦次,秩序有些乱,争先恐后的。招生工作组的干部请大家不要着急,一个个来,不然他没法记。
  发言完后,王书记走到会场中间。他非常自信,直接向大家发问:“现在最后决定,我们生产队推荐谁?”于是一片声乱叫,大多数叫的是我的名字,少数叫的黄某的名字,廖某则几乎没有得到支持。
  王书记虎视眈眈扫视会场,厉声发问:“到底哪个去?”
  这次支持黄某的声音占了上风,但是多数人沉默着。有人提议举手表决。王书记也同意举手表决,规定了每人只能举手一次。
  王书记先叫同意黄某读大学的举手,举起的手肯定不到三分之一。他又叫:“同意李丹年读大学的,举手!”这次举起的手是绝对多数。
  好像是公社来的干部就宣布:“金刚生产队的贫下中农讨论推荐了李丹年同志,过几天请李丹年同志参加大队的推荐大会!”
  人们就“哗哗”地鼓起掌来。没有想到,廖某的母亲,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怒气冲冲大叫起来:“不合理!就是不合理!为什么举手表决时没有我的女儿?我有意见!”
  于是商量再表决一次。天快黑了,昏暗中,有些社员大叫:“不同意再表决!”有的人干脆直接说:“你那女儿无论哪一点都比不过丹年!”
  王书记使出了杀手锏,他黑着脸,阴沉沉地厉声说:“这里面有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大家要擦亮眼睛,不要上当!阶级斗争是尖锐复杂的!”他的意思非常清楚,他指的是我的“出身不好”,“黑五类子女”。
  刚宣布进行第二次表决,一个中年社员跳起来,他挥舞着拳头抗议:“啥子怪名堂?我决不表决两次!刚才我赞成的是丹年,再要表决,我弃权!”他说完就擅自走了。大门外暮色苍茫,夜雾正在升上来。很多社员都心慌了,尤其是家务繁重的妇女们,都嚷嚷着:“天都黑了,表决个屁!”“老子回去了,弃权!”“我们弃权!”一下子走掉了好几个人,余下的更是人心惶惶,许多人发牢骚道:“还煮不煮夜饭啦!”“猪都饿急了!”有的人问:“举了手就可以回家了吗?”许多人互相建议:“我们快点举手,举了手回家!”
  
  王书记趁势宣布:“大家听着,每人只许赞成一个,举过手就可以回家了!”他大声宣布:“赞成黄×的举手!”陆陆续续有人举过手出去了,大约有三分之一。然后宣布:“赞成廖×的举手!”
  有十多人举了手,出去了。还有大约占总数一半的人固执地留在会议室里。
  当宣布“赞成李丹年的,举手”时,所有的人都举起手大叫着“哦呵呵――”,一起拥了出去,记数的人手忙脚乱,嘴里不停地数着,最后报出的数字,大约是当天参会的人数的一半。
  1974年8月,我虽然在生产队赢得了选举的多数,却并没有上成大学,我“出身不好”的现实,决定了我不可能进什么大学。
  
  1977年,终于如愿走进高考考场
  
  虽然看不到出路,我对知识的渴求一如既往。大约是在1975年夏,我到西师去,打听到中文系曹慕樊先生家住处,上门去自报家门,说我是以前中文系教师孙铭勋的女儿,希望曹老师教点知识。当时曹老师胸前挂个“黑五类”牌子,每天打扫公共厕所。他很亲切地接待我,问我打算干什么,我盲目地回答:“不干什么,就是想学。”曹老师便让我每周去一次,和他的小孙子,还有一个女孩一起,晚上拉个电灯泡,坐在门前树影下,教我们古典文学,从唐诗绝句开始。至今我记忆中的古文,最牢靠的还是曹老师教的那些唐诗绝句。每次都是下午去,学完了摸黑走回金刚碑去。
  好景不长,有一天我去得早,曹老师不在,病床上的师母告诉说,曹先生多年没上讲台了,他说梦话都在教书。给我们几个上课,他高兴,也兴奋,每次讲课后都失眠,彻夜辗转,第二天要扫厕所,精力不济,要遭到工宣队训斥,身体也受不了,希望我主动提出来,不再学了。我只好告诉曹老师说生产队有事,我不能来了。曹老师很失望,我们依依不舍。他送给我几本高校语文教材,主要是语法知识和古文,叫我好好学,也许今后能用上。
  这时我才接触到语法基础知识,这对我后来考大学真是有用极了。
  1977年接近年底时,传来了招生制度改革、恢复高考的消息,通知所有符合条件的青少年前往公社报名。我和妹妹都去报名。我是初68级学生,“老三届”最低一级,1965年秋天入校,1966年夏初“文革”开始,实际读初中的时间仅仅9个月不到。妹妹1972年从市22中初中毕业,好歹算个初中毕业生。
  报名处的工作人员认为我学历不够,不允许报名。当时我的思想正在发生逆转,性格也由温顺开始变得暴戾,我气势汹汹地揪住了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招生工作组长)的衣袖,把她拖到墙上张贴的《人民日报》招生简章面前,粗着嗓子质问:“你没看这个?”
  招生简章上有“……或者具有相当于高中毕业文化程度……”这一句。
  她反问道:“你用什么来证明你具有高中文化程度呢?有小发明吗?或者,文章登过报吗?”我急中生智说:“我写过小说。”她不相信:“你?你发表过小说?”我只好承认没有发表过。“但是,凭什么说我的小说比发表的小说差?”我又放软了语气说:“明天我把小说送来审查,行吧?”她点头答应了。
  以前我以1974年那次“推荐上大学”闹剧为素材写的中篇小说《竞争》和大量练笔的文字让我有底气。当晚熬个通宵,写成了近万字的“小说”,第二天昏头昏脑的,红肿着眼睛跑到公社,终于报了名。
  1977年12月某一天,参加高考。没有复习,没有准备,也并不很激动,潜意识里对各项政策都不信任,依然怀疑这是在捉弄人,并不抱很大希望。
  走进了设在市22中学的考场,一看,满教室的考生都是些才离开学校不久的知青和应届高中生,比我们姐妹俩年轻得多,显然大多没有经历过政治迫害,不像我和我的妹妹面带菜色,瘦骨嶙峋,心情抑郁,表情压抑。我正感到自卑和沮丧,忽然有位老师来问:“本考场除了英语以外,还有无填报其他语种的?”一个应届生模样的男孩开玩笑地说:“我报西班牙语!”引起满堂哄笑,我又感到心理一挫:还有西班牙语这种专业吗?说明自己知识贫乏,眼界狭窄,能考上吗?更不抱希望。
  语文、数学、史地、政治、英语,一共5科,考了两天半。考完后,上街时遇到曹慕樊老师的老伴,师母问我默写毛主席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怎么样,我说默写了啊。她问你怎么知道要默写毛主席诗词?我说我不知道,我说毛主席诗词37首,加上几首没有公开发表的,我都能默写,连标点符号都不会错。
  
  1978年,命运的变奏
  
  1978年在饥饿中开端。川东农村从1976年开始的大饥荒,到1978年春达到顶点,延续了两三年的饥荒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因为继父死后,我成了当家人。母亲、外婆、妹妹、弟弟和我一家五口,每天靠牛皮菜、白菜、萝卜,掺上很少一点粮食度日。我去澄江镇买过黑市粮票,7角钱1斤,买了5斤粮票,再去市第一师范学校找一位姓谭的教钢琴的女老师借粮本买米。全家靠这5斤米掺上大量蔬菜,度过好几天,直到生产队买回一卡车红苕和胡萝卜分给大家。长期“以菜代粮”的后果很严重,好几个夜晚,我都趴在床沿上“哇哇”地吐黑水。
  1977年冬天的高考,我和妹妹都上线了,元旦后,通知我们去体检。体检完出来,妹妹先走了,我却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估计是体检过程中经抽血和检查腹部等等折腾,低血糖病发作。顺势坐在北碚文化馆下面、中山路的大街边上,背靠着法国梧桐树,气息奄奄地望着过往行人,那时有许多从广安县逃荒来的饥民,我的样子和饥民没有区别,没人注意我。坐了20分钟,慢慢走回金刚碑去。
  跟着填报志愿。能供我选择的学校实在有限,填了“綦江县师范学校”。妹妹填了“重庆幼儿师范学校”。等着发榜,等到几个批次的录取通知书都发下来了,却没有我们的动静。母亲辗转托人打听,原来北碚区管教育的部门依然认为我们这些人“出身不好”,把这一类人的表格都压下来了。
  不过春风已经吹遍大地,能够强烈地感觉到改革开放的脚步声。我和妹妹憋足了劲,准备参加1978年夏天的高考。这次不再打无准备之仗,我们认真地学习和复习,找了许多课本和资料书来看,整天沉浸在高考的氛围里。这时沉寂了十多年的中学老师们也忙碌起来,市22中的老师们,其中也有书香之家的后代(如西师历史系教授郑诗虞的儿子郑敖,当时就在22中教书),他们应众多考生之请,每天晚上为大家讲解难题,不收费,场面非常热烈。记得许多间教室都座无虚席,迟到的只好站着。老师说话时,鸦雀无声,到了提问时,争先恐后。考生年龄跨度也很大,从15岁到30岁都有。
  
  顺便说到,市22中就在1940年代梁漱溟先生创办的勉仁学院原址,处在我们生产队田土的包围之中。梁漱溟先生倡导乡村建设,要全方位地改变中国乡村的落后面貌。梁先生不会知道,勉仁学院周围的农民,从1959年开始,经常都处在半饥饿状态,吃糠咽菜,哪里谈得上乡村文化建设。
  我的数学底子薄,初中时只学到一元一次方程。1977年冬天考试,数学只解了第一道题的前两个步骤,每个步骤4分,一共得了8分。心想,这次不行啊,一定得学完高中数学。
  西师历史系有个赵彦青老师,是“右派分子”,和我母亲在一起劳改过,他的妻子是中学的数学老师。赵老师允许让他的老伴教我数学,我每天下班以后从金刚碑走到西师,住在他们家,断断续续近一个月,先听讲,深夜在小厨房里自己解题。白天还得回生产队上班,也感谢队长梁万华,他非常宽容,找了个青年暂时接下我的出纳工作,经常让我下午3点钟就下班,有需要去北碚买的东西也尽量安排我去,有利于去西师学习。经过三四个月时间,硬是把数学从初二学到了高二,当然学得很粗糙,有个印象而已,谈不上牢固掌握。
  30年过去了,住在赵彦青老师家的那段时间,所有强记硬背的知识,数学几何,叉叉角角,全部忘光,唯一清晰地烙在脑子里的,只有无意中发现的赵老师家厨房里、装在一个长方形小饭盒里的冬瓜糖。那些白色糖块比大拇指小,比食指尖大,包裹着白霜,捏着是硬的,入口是酥的,非常甜。我知道不应该偷东西吃,何况那个时代买任何东西都要凭票,任何物品都来之不易。但是实在太饿了,尤其到了下半夜,饿得一阵阵发晕,头昏眼花,肚皮贴着脊梁骨,腹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产生热量。忍不住偷吃了第一块,然后第二块,不超过三块。离开赵家时,这盒糖已减少了三分之一。也许赵老师和他家人发现了,但是他们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说,我永远怀着歉疚。
  1978年高考,本科录取线是275分,我考了308分,其中数学20分,我被西师中文系录取。重点大学录取线是340分,我妹妹刚好在重点线上,被川大经济系录取。这年,我27岁,妹妹24岁。
  1978年10月28日,队长梁万华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装上铺盖卷和简单物品,两个小伙子开着拖拉机送我到西师。手扶拖拉机进入西师小校门,冒着黑烟,突突突地穿过大半个校园,一直开到中文系女生住的杏园。
  
  尾声
  
  1978年,中国社会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折,我和我的家庭的命运也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折。
  从1966年夏天停课闹革命开始,我脱离正规的学校教育已经12年了。1978年深秋,我终于走进大学,领到了教材(部分教材还是打印和油印的),满怀着新奇的感觉坐在教室里,老师们“传道,授业,解惑”,为我们指点学习的途径,我们接受着基本方法的训练。我知道自己回到了求知的正道上,与农村生活相比,重要的是获得了学习条件,此后可以在知识的海洋中畅游了。
  我的家庭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我的母亲积极为父亲冤案的平反昭雪而努力。在母亲的争取和原地下党老同志们的支持下,我父亲的所谓“错划右派”问题终于在1979年1月得到改正,1981年5月恢复中共党籍,1984年由重庆出版社出版了《孙铭勋教育文选》,2007年由贵州教育出版社出版了《陶门弟子・教育家・孙铭勋》,全面恢复了名誉。
  我母亲的所谓“错划右派”问题也在1979年得到了改正,由乡下的金刚碑小学调回西师附小。1985年母亲退休,之后还继续主持过两个素质教育整体改革实验班,1990年代还参与创办过两个实验幼儿园。她为实践陶行知先生“生活教育”的理想继续奋斗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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