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河流上的淘金船:爷爷的河流爷爷的船

  我不知道该从早晨还是午夜开始我的叙述,哪一种叙述才是更接受它们的理想途径呢?我 所指的它们是几艘淘金船,停泊在我每天必经的河面上。这些钢铁铸造的船只,仿佛几个孔 武有力却又瘦骨粼嶙的人,这是初次邂逅它们时,我在心中产生的不免滑稽的印象。
  1997年的某一天,我像一粒平常的草籽不为注意地,随着一阵风飘荡,然后落进了这座小 城,在一个逼仄的缝隙里开始了漫长的扎根过程。在小城身旁蜿蜒流淌着声名赫赫的汨罗江 。城市距离河流那么近,就像谁紧贴着河岸伫立在那里,流逝的河水几乎可以舔到他裸露着 的脚趾。我所在的单位就是其中的脚趾之一,和汨罗江相距咫尺。我可以时常闻到那种属于 河流的混杂着腥味的独特气息,也可以聆听到河流轻微的喘息声,仿佛一个不堪重负的人在 广袤大地上缓慢地前进。
  我租住在河的另一边,生活被一分为二,出现了此岸和彼岸。仅仅是一河之隔,两岸的景 象竟然大相径庭,那里,大片的稻田和蓊郁的植被尚未被水泥覆盖,吞噬。相对这边繁华似 锦的文明而言,有掩饰不住的质朴与粗糙,散发着农耕时代的落后气息。每天,我匆匆来往 于河的两岸,仿佛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穿梭,体验着文明与原始,感受着喧嚣和宁静。这是两 种不同的血液,不同的呼吸,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它们在身体中的更替与交换。
  每天早晨六点左右,我沿着一条逶迤的土路,穿过几处树丝和大片稻田,和那些衣襟上沾 满泥土、挑着担子的卖菜人一起,小心翼翼地过河,然后淹没在迎面扑来的喧嚣里。傍晚时 分,我从喧嚣中抽身而出,沿原路返回,回到河那边近似透明的宁静中。一路上,总有三三 两两和我一样空着双手回家的人,在黄昏晕眩的光线里,大家脸上的神情无一例外地,既疲 惫又轻松。但后来一段时间,由于加班,抑或无法推辞的应酬,我总是天黑了才回家,有几 个晚上回去的时候已是午夜十二点了。因为在喧嚣中陷得太深太久,我感到身体中的疲惫像 岩石一样堆积,那样沉,那样重。这时,往往剩下我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回家的路上。身后的 小城依然喧嚣,灯火阑珊。而前面,在我回家的道路上,夜色凝重,像化不开的浓稠墨汁, 一层又一层地覆盖。我感到了孤单与落寞,同时因为前行方向的迷失,心中茫然起来。
  汨罗江同样被夜色所覆盖。那缓慢的几乎看不见流运的河水,用自身微弱的光芒与黑暗努 力区分开来。过河的时候,我瞥见上游不远处,有一盏灯闪烁着,像孤伶伶的一朵花,在黑 暗岩石的罅隙中曳动。在它微弱光晕的笼罩之下,几艘船在震耳欲聋地轰鸣,沾满锈迹的传 送带从河流中缓缓升起,到达半空又慢慢沉下去,被捞起来的大量泥沙和卵石从半空中倾泻 而下,相互碰撞,接二连三地爆发出混杂的沉闷声响。这是几艘忙碌不停的淘金船。白天, 河面上呈现出一片繁杂景象,从下游驶来的小客轮和附近捕捞鱼虾的小舢板挨挤在一起。是 不是因为它们晃动的身影,致使我忽略了淘金船的存在呢?而现在,小客轮随波逐流回到下 游去了,数只舢板像蜷缩的几团阴影,停靠在岸边。狭窄的河面变得开阔,同时也平静下来 。就在这开阔且平静的河流背景之上,淘金船吸引了我的注意。在这午夜时分,也许属于它 们的一天真正开始了,几只淘金船迎来了命运中的辉煌白昼。它使我想起那些夜阑人静时分 写作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在内心深处寻找,企图寻觅到那些闪光的文字的金片。在这个隆冬 的午夜,我没有理由不对这几艘淘金船肃然起敬。我伫立在下游不远处的桥面上,急于回家 的欲念淡薄下来,因黑暗和阒寂滋生的恐惧消失了。我明显感到有什么在撞击我的灵魂,使 之颤栗。我甚至还感觉到一片轰鸣声从身体内部源源不断地传递出来,似乎自己就是一条负 重的河流,淘金船正将於积其中的泥沙捞起来,然后运送到某处。
  我在桥面上伫立了许久,寒风像挥之不去的粘液,包裹着我的身体,体温一点点地散失。 直到身体麻木了,我才挪动脚步,沿着黑暗中的道路朝着家的方向,继续走下去。到第二天 早晨,再次过河的时候,那震耳欲聋的淘金船喑哑了,变得悄无声息,像几个通宵达旦的人 因为过度疲劳,终于睡去了。面对躺在透着寒意的河面上的淘金船,目睹它们似乎快要散架 的疲惫不堪的样子,我不禁放慢了脚步,生怕打扰了它们酣睡似的,从它们身边蹑手蹑足地 走过去。
  在午夜回家的路上,我还能够遭遇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也是一个生活中习惯了熬夜 的人。我和呼他老袁。当他的身影蓦然出现在我面前时,也就意味着回家的道路走到尽头了 。我租住的房子和他守门的一个加工编织的小厂紧挨在一起,而他并不是厂里的职工,也非 当地的“土著”。两个漂泊的人就这样因为某种缘份成了亲密的邻居。在沉沉夜色中,我租 住的那幢三层楼房只凸现出一个淡淡的、模糊的轮廓,仿佛一幅抽象水墨画。窗前等待的灯 光因为困倦已经熄灭了,妻子和少不更事的儿子像乡间最为常见的两粒植物种子,带着不为 人知的憧憬与遐想,沉睡在泥土一样的黑暗深处。而一墙之隔的厂房内,炽烈的灯光宛若一 锅金属的沸水,荡漾着,却又是那样悄然无声。不大的厂房人去楼空。在空旷、阒寂的厂房 内,一个身影孑立其中,一会儿弯曲,几乎贴着地面,一会儿挺立,艰难地伸展,似乎要突 破身体的极限,到达某种高处。这是老袁在一丝不苟地将编织袋打捆,码堆。每次,我都要 在经过厂房的时候站立几分钟,默不作声地注视一会儿。在夜色凝重的午夜,和我刚刚经过 的河面上的淘金船有的不同,老袁的忙碌几乎不发出半点声音,然而,他却又多么类似一艘 淘金船,在生活的河流里,他也许比任何人更加梦寐以求淘出金子,从而使他黯淡的命运绽 放出熠熠光彩。他现在正处在生活的困难时期,有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需要抚养,要供他们 读书,而他的妻子是一个哑巴,他的坐骨神经又像时好时坏的天气,反复地疼痛。可以想象 ,压在他身上的是怎样一副难以承受的重担。
  有一次,我问他一个晚上有多少报酬,他告诉我针一个编织袋打捆并码堆工钱五厘。粗略 一算,一个晚上所得无几,在庞大的支出面前,几乎为零。这让我不禁为他通宵达旦近似徒 劳的忙碌惋惜起来,同时为他不堪重负的命运担忧。但是,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悲观,沮 丧。他置信不疑,生活的前景定会云开雾散,一派明媚。“等两个孩子读书毕业了……”在 我们的谈话中,这是他出现频率最多的语言。或许因为这种信念的支持,使他对眼下的生活 变得极容易满足。他的哑妻亦同样如此。一天,我的妻子将一件半旧的连衣裙和高跟皮鞋送 给她,她立即忙不迭地穿上,高高地站在厂房狭窄的楼梯顶上,作远眺状。风将草绿色的连 衣裙吹得飘扬起来,像舒展开来的翅膀。她微笑着。在她傻呵呵的笑容面前,满地的阳光似 乎变得黯然失色了。
  倘若说河面上震耳欲聋的淘金船让我感到震撼的话,那么,那些淘金船一样在内心深处寻 找闪光文字的写作者,则让我感受到一份诗意的浪漫,而老袁――这艘在生活的河流上不吭 一声的淘金船,让我体会到的却是难以言棕的沉重。
  淘金船或多或少都会淘到金子,这仅仅是运气问题,只有那倒霉透顶的才两手空空,最终 一无所获。如果不是淘金船而是淘沙船呢,结果又会怎样?疑问的产生是后来的事情。我终 于发现自己的错误,那在午夜河面上震耳欲聋的并不是淘金船。有人告诉我真相,那是向艘 淘沙船而已,为附近的建筑工地提供泥沙和卵石,也就是说,这些通宵达旦轰鸣的船只,不 会而且永远不会淘出哪怕是薄薄的一片金子来。这样的事实,让我陷入失望一怅惆之中。
  这也是后来的事情。我和老袁的关系渐渐疏远,其中的原因是我另找了栖身的处所。在一 个撒满阳光的十月的下午,将近一年不见的老袁从泥土中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神情颓唐却又一身轻松的样子。他告诉我一个令人惊讶、无法置信的事实:他的哑妻死了, 互于晚期恶性肿瘤。难道没有一丝预兆吗?我不相信病魔会潜伏得这么隐秘。死前一定非常 痛苦吧?我揣测着。老袁告诉我,应该有预兆的,死前也很痛苦,只是他的哑妻无法用语言 表达出来。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我想,不能够将内心的痛苦说出来的人,应该是世上最痛苦 最无奈的人了。
  过几天就是他哑妻的祭日,老袁忙于买祭品,便匆匆走了。他走路的姿势仍一瘸一拐,身 体不停地晃动,倾斜。我突然想起午夜河流上忙碌不停的船只来,因为负载太多,船向一边 倾斜。抑或是另外一种情况,船突然空了,失去了重心。我选择了后者。如今,老袁的两个 孩子都初中毕业了,女儿在南方的发廊里打工,儿子在这个临河的小城里当上了一名电器维 修学徒,他累赘一样的哑妻也死了。压在他身上不堪承受的重担终于卸下来了。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难以承受之重与难以承受之轻。当我陷入这类形而上的思考,便骤然之 间与那条缓慢流淌的生活的河流拉开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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