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头不屈的雄狮 非洲超级狮群22头雄狮

  1      我实在无法掩饰。多少年过去了,我不能压抑从心底悄悄涌涨、然后怒潮般把我淹没的冲动。我约束自己的抒情已经年深岁久。虽然几乎每一天我都意识着它,在对它的思念中度过,如独自一人,蹒跚地跋涉。
  每当我步入一些地点,在那些偏僻之地,横行的谎言被空间隔开,荒漠或枯山之间,尚弥漫着常识的空气;我便一把撕破假面,暴露真情,放纵地怀念起它。
  我花费自己余生的大半时间,徜徉世界,不择国度,顺着直觉寻找。确实连思想也依附着特定的环境,吮吸着它的空气和水。如此地点我已积攒了许多。不仅中国西北的旱渴焦土,哪怕在临海的国度,若秘鲁或西班牙;大自然从远古就孕育了一些地方――在一望赝品泛滥的星球上,只有那些角落,唯认真理与常识。
  就像年轻时代的黑龙江一样,最后我奔向非洲。哪怕在梦境里我都一直觉得,必须在人生迟暮抵达非洲,否则人生不算完全。
  心情决绝,这一回没有语言。我不用语言,只靠一双脚。我不怀疑,如我这样的行者,若是下了必死的决心,那就不可能不能达到目的。我不过是要以最后的决意,去向黑人兄弟和非洲大陆致意――这样的心意,无疑会被成全。
  为了跋涉非洲,我无奈去找不法匠人,他们正在马路上漆“办证”的字样。我托他们伪造了几种护照、或空白的通行证。一路上我甩掉了一队队花里胡哨的“探险者”,先是乘坐帆船抵达红海,登陆后换骑骆驼或毛驴。我一步步走进纵深,最后抵达了乌干达与也门之间的炎热土地,一处叫做“恩黛巴・特拉布拉”的地方。
  
  我放下背囊,踩着灼烫的沙砾,走到铁丝网的大门。
  正是国际猎狮节的最后一天,狩猎团雇佣了警察,拉起警戒线,国界里又添了一道国界。
  我从兜里掏出本本,扔给一个黑人职员。他打开时我发现掏错了:那是我的诗集《雄鹰飞过》。他翻了翻扉页上的作者照片,接着合上书皮,久久地看封面,不接我捏着的、伪造的联合国护照。那封面上画的是两只雄鹰从天而降,钢爪正擒住一只腰缠星条旗的猴子。
  他啪的一声,在书上盖上了一个入境章。
  
  2
  
  悲哀在低低巡游,紧贴地面吹起浮尘。
  这儿就是恩黛巴・特拉布拉,位于乌干达与也门之间、无人知晓更无人相信它昔日美好的、大地伤疤一般的非洲土地。
  我藏起伪造的护照,感到自己脚踏着恩黛巴・特拉布拉的胸膛。我凝视一望莽莽的瀚海,回忆和故事似隐似现。那时它被人称为“非洲的珍珠”,每年出口数亿美元的咖啡。而如今它是一处活地狱;直视着它,我眼角开裂,心如空洞。对付恩黛巴时,特种部队从异国奔袭,每个出现的黑人都被冲锋枪杀死。特拉布拉更悲惨,山地被炸成了平原。报纸上炫耀般列数着凶器:温压炸弹、狱火导弹、一吨重的超级震荡弹――除了原子弹。
  国际猎狮节,此刻就在我注视下举行。
  大扫荡宣告结束,时代已进入娱乐。猎狮节的发想应运而生,成了并非虚构的一幕。看台上满满挤着观众;他们看腻了电视机上的战争,盼望嗅到真正的血腥。
  和我站在一起的,有一个裸胸膛的乌撒布黑人,一个牵骆驼的贝都因牧人。他们是首领,背后各有一群黑人和牧人。观众想亲眼看狮子之死,我想亲眼看观众的娱乐。而黑人和贝都因人――却幻想救出狮子。
  
  一个山羊脸的猴子,在指挥着猎狮的进行。那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要警惕长一副山羊脸的人。因为山羊脸上集中了一切卑劣:胆小及残忍、无能和淫荡。
  它调集着坦克和飞机、喷火器和重机枪。在肥胖的淑女和精英们的欢呼声中,它奸笑着指挥。先使火焰烧焦四周的山坡,再用导弹把山岩炸成齑粉。疯狂的猴子――数不清有多少猴子在掮枪狂奔,如灾年里胜利的蝗虫。电视在现场直播,兴奋地报告说,恩黛巴・特拉布拉的猎狮即将结束。
  我看见一群狮子冲出火墙,燃烧的长鬃挂着熊熊火苗。飞机呼啸着向它们追击,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山羊脸再次纠合猴子猎狮团,向剩下的一头狮子合围。猎狮开始了。猴子密密麻麻,围成了一个铁桶阵。山羊脸嘎声怪叫,喊来了直升机。猴子嘶吼着扫射,和阿帕奇直升机一块猛轰,炸裂声响得如春节的爆竹,我的耳朵被震聋了。
  终于,漫天沙尘徐徐地降下,露出了狼藉的猎狮场。
  我看见,那头狮子静静站在中央。
  
  3
  
  那是一头黑黄斑纹的雄狮,它如王者,威严地在天罗地网中踱步。看台上喝彩声响起。它有一个金灿灿的躯体,有一身炭一般漆黑的斑纹,以及一条条淡淡若白的黄毛――那种颜色我无法用汉语表达,只能借用蒙语,说它是“夏勒克”,成吉思汗坐骑的颜色。
  在我的左手,乌撒布黑人握紧一块石头,圆睁的怒目像两盏白炽的灯。他的肤色完全和狮子的黑纹一样。右边的贝都因牧人攥着一柄短刀,英俊的脸庞,恰好也是夏勒克色。我知道他们想冲上去,但一瞥――我们的背后就是那张山羊脸的猴子,豆眼贼光闪闪,手提锃亮的手铐。
  
  心静如水的狮子,那一刻的美感无法形容。
  它若无其事,慢慢伸了一个懒腰,把健美的躯体拉成一座桥。一颗炮弹击中了它的后腿,它微微回首,端详了一会儿。两支阿帕奇空对地导弹飞来,嵌入了它的侧腹。它不予理睬,继续场上的巡视。猴子们只敢围着,没有一只近前。巡视之后它停立不动,昂着毛蓬蓬的巨大头颅,开始凝视远方。良久之后,它突然一甩长鬃,朝天一声长啸:啦咦――
  长长的悲鸣,在天空的飞翔中转调。
  狮子转过身躯,重重地把前足跺在沙漠上。烟尘成团溅起,它的声音破裂了:“啦咦――啦咿啦――”就在那一瞬,它身上嵌着的炮弹跌落,一股股鲜红的血柱,喷涌而出!
  乌撒布黑人哭了。“达达!……”他颤抖着,呜呜地泣不成声。他背后的黑人们齐声高喊:“达达!啦!”
  贝都因牧人也一下跪倒在地,“啦!沃挲姆,啦……”他沙哑地呻吟。随着他,贝都因牧人都拚命呼唤:“沃挲姆!”
  狮子浑身染红了。钟鸣般的狮吼,向空中传荡。
  “啦咦――啦――”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虽然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沃挲姆乃是狮子,而达达是英雄。
  
  4
  
  猴子们一拥而上。
  于是,就在眼前身边,我们目睹了一场屠杀。
  它们不敢靠近,远远对准了狮子的鼻孔,用毒气和麻药熏它。狮子费力地摇晃着硕大的头颅,鬃毛甩落着血滴。终于坚撑不住,轰然一声,狮子坐在了地上。
  隆隆的遥控切割机驶来,一柄嗡嗡锐声尖叫的电锯,试探般伸了过来。狮子摇着头,喉咙里浑浊不清,“啦,啦”,它只摇着头低吼。
  山羊脸的猴子淫荡地笑着。我看透了它的心眼,它企图采取侮辱战术。那柄电锯绕到了狮子的后面――断尾,或者去势,它的最大目的,是消灭狮子的尊严。
  
  从山一样的狮身,到如旗帜的狮尾,嗷嗷尖叫的电锯切入了斑斓的毛皮。碎裂的黑黄皮毛之间,血管毕露,筋骨崩裂。浓稠的鲜血喷射着,“啦!”狮子愤怒地甩着头。沙漠先是被血浸红,后来在跌打翻腾中低凹塌陷,成了一个稠稠的鲜红深坑。包括斑斓的毛皮;那黑红色在鲜血浸泡下,渐渐模糊了,再也辨不清墨炭里渗着红的恩黛巴黑,和像成吉思汗的夏勒克马一样的、淡淡的特拉布拉黄色了。
  电锯对准了狮子的雄器。
  血泊中,狮子抬起身子奋力回头。“咦嗯!”它低沉地吼道。它那一刻的神情宛如命令,它下令卑劣的对手投降。它声如洪钟,“啦!咦嗯!”猴子四散狂窜,山羊脸一哆嗦,吓得跌坐地上。只有电锯还在逼近――狮子用头颅猛地撞去,撞上了旋转的锯刃。
  鲜血四溅如花,如夜空怒放的、鲜红的礼花。我失聪的耳际,仿佛响起一声最后的嘶吼。
  这时,狮子猛地低头,咬断了自己的心动脉!
  余音如一个飘散的雷,它清晰地、一丝丝地远去了。
  “咦……嗯……”
  黑皮肤的乌撒布人都嚎啕大哭。“达达!咦嗯!达达!”他们不住地喊着。淡黄皮肤的也门人也都跪下来,摊开双掌,久久对着天空。“沃挲姆,咦嗯,沃挲姆……”捂住脸的指缝里,湿漉地渗透了泪水。
  
  5
  
  四野俱寂。我一人走向无人过问的血泊。
  遗体已然消失。满目疮痍的沙场,如被忘掉的弃土。
  我伸出手,掬起一捧鲜血,涂在自己的诗集末页。与那些躲在猴子裤裆里撒娇的诗人不同,它将是我又一篇《雄鹰飞过》式的短章,为了代代被抹杀的英雄。
  我回到铁丝网的大门,把诗集递给那个黑人职员。
  他与我对视了一眼,然后接过诗集。他默默地翻看了一会儿,然后蘸着淋漓的血,在上面盖了一个离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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