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态,曲折回旋 起伏跌宕 曲折回旋

  莫泊桑的《项链》是一篇世界有名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在内容上写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斗争,也不是巴黎公社失败后法国人民的命运攸关的大事或关键问题。它只写了件家庭小事,是所谓琐细题材,是资本主义世界里司空见惯的。这里没有爱情、眼泪,没有凶杀、奇遇,更没有异国情调。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在思想上,这篇小说不要说没提出什么革命道理和改造社会的思想,连当时甘必大资产阶级政府统治下、法国进入帝国主义时代的任何重要一点的国际或国内社会问题都没有提出来。要说莫泊桑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批判,他也没有批判当时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和司法制度,他只批判了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使我们看到了造成这种虚荣心的某些社会风气。至于作者有什么正面的积极的社会主张,我们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那么这篇小说为什么成了一篇世界名作,被译成各种文字,受到人们的重视呢?当然,还是因为它从一件小事中照出了社会本质的某些方面,使我们看到资本主义制度下一类人的精神面貌。莫泊桑在《项链》中概括了社会上小人物的虚妄幻想与风头主义的可笑,以及他们为此而获得的不幸。它对我们清除资产阶级思想作风不是仍有现实意义吗?同时,也应该充分注意到,莫泊桑在这篇小说中施展了他高度的艺术才能,他写得那样活灵活现、引人入胜,读了以后使人久久不能忘怀。它发人深思、耐人寻味,其艺术技巧值得创作者认真研究。
  《项链》在艺术上的突出表现是以大量真实细节在对比之中铺垫起情节来,把它逐步抬到高潮,猛然来个大落,急转直下;而在结尾时,却又向另外境界一提,弄得人在啼笑皆非中去深思它的韵味与含蕴。莫泊桑这种慢起猛落、回旋跌宕的大手笔,把出入意外包涵在平凡之中,渲染得细腻、对比得鲜明,使情节的发展在绝处逢生,达到柳暗花明的新境地。具体分析起来,《项链》对我们创作短篇小说时提炼情节,有以下几点可资借鉴的艺术技巧。
  首先,用大量细节把情节一层层垫起来。情节是性格的历史,但情节也不是性格所能全部包纳得完的。它还要表现在一定环境中人物相互关系的发展过程。这个过程,不能只靠小说的交代与叙述。那样就只成了故事梗概而不是情节了。故事不同于情节,它们二者有联系,但有区别。故事只说明路瓦栽夫人借来并丢了项链,以及用十年劳苦挣来的钱去赔偿丢失的项链。情节则是具体的、有血有肉的,它必须具体描绘出是为了什么而如此这样的借来和丢了项链。要使读者如身临其境亲眼看到她如何带上项链、又如何丢了等等的细致过程。为此,就需得用大量细节的细胞去充实情节的血肉,这样才不致于成了故事本末的干筋。
  莫泊桑在小说一开始,用大量有关吃、住、用的细节把路瓦栽夫人现实生活同梦想对比起来,揭示她追求享乐与虚荣的性格,预示出后来遭遇的必然性。在选用这些细节时,作者是从生活中找出很有代表性的、真实性的东西,来编织人物的梦想,构成这梦想与现实的矛盾。现实本来是:路瓦栽夫人尽管美丽但不得不嫁给小书记官,过平凡的生活。“住宅的寒伧,墙壁的黯淡,桌椅的破旧,衣料的粗陋”;“铺着一块三天没洗的桌布”;偶有荤腥,丈夫就惊喜于“呵,好香的肉汤!”这就是围绕在路瓦栽夫人周围多年来的现实。现实生活就是用这些细致具体的吃穿住用的物品所组成。而路瓦栽夫人的梦想呢?那却美妙得很。而这美妙也是用细节来组成:“幽静的厅堂,那里装着东方的壁衣,点着高脚的青铜灯”;打盹的男仆,宽敞的客厅“张挂着古式的锦幔,陈设着精巧的木器,珍奇的古玩”;还有华美而香气扑鼻的小客室,在那里与男女朋友闲谈;吃饭用“精美的晚餐,亮晶晶的银器”,“一边吃着粉红色的鲈鱼或者松鸡翅膀,一边带着迷人的微笑听客人密谈。”……这种大量对比中的真实细节把路瓦栽夫人的苦恼及由此要产生的情节的下一步发展,高高垫了一层。
  在情节发展中,小说少不了有时写人物对话。而对话者双方不但从话语中流露思想感情,而且也从表情中显出好恶爱憎。高明的作家并不总用“愉快地”、“苦恼地”这类抽象词语,而是具体描绘表情中的细节,以此辅助对话和推动情节。《项链》中交代完路瓦栽夫人的梦想与苦恼之后,写她丈夫带来教育部长请她夫妇参加舞会的好消息,并写引起夫妇讨论如何出席晚会的对话。莫泊桑就不是一般的叙述,而是抓住人物表情中有特征的细节来具体描写:开始丈夫“满脸得意洋洋”地拿出个大信封,妻子“赶快”撕开。这位梦寐以求要进入上流社会沙龙大出风头的女人,却“把请柬往桌上一扔,嘟囔”说请柬无用。请柬对她不珍贵吗?但她却不以为然地“扔”。丈夫解释了作为小职员的他好不容易才弄到请柬,于是路瓦栽夫人“瞪着他,眼都要冒出火来,按捺不住脱口”说:没有衣服穿。如果只叙述故事,是看不出夫妻在请柬到手后妻子究竟生气到怎样一个具体程度的。路瓦栽夫人的一双眼睛又能“瞪”、又能“冒出火来”,还能为没有衣服穿而“哭起来”,“两颗大大的眼泪慢慢地顺着眼角流到嘴角来了”。当丈夫惊讶、惶乱而结结巴巴询问时,妻子“费了很大的力,才抑制住悲痛,擦干她那润湿的两腮,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没有象样衣服、打扮得不漂亮不能去参加晚会。请看,莫泊桑就是通过这样一系列表情细节表现路瓦栽夫人需要华丽衣服的要求,从而推动情节向前发展。果然,丈夫不得不拿出存款、省去明年打云雀的费用,拿出四百法郎给妻子做长袍以准备参加晚会。情节又用细节高高垫了一层。
  路瓦栽夫人有了漂亮的长袍,反而“显得郁闷、不安、忧愁”。情节进入新阶段:原来是嫌“一粒珍珠、一块宝石都没有”。鲜花、富丽的玫瑰,也不能用来打扮,那会显出“穷酸相”,必须得有珍贵的首饰来装扮一番。等到丈夫提醒妻子去朋友佛来思节夫人处借首饰时,路瓦栽夫人立刻行动起来。莫泊桑写人物行为、动作来推动情节时,也同样用大量细节把它具体化。在佛来思节夫人让路瓦栽夫人挑首饰时,作者特意写后者“看”、“试”、“拿”与“放”的动作细节:“她先看了几副镯子,又看了一挂珍珠项圈,随后又看了一个威尼斯式的镶着宝石的金十字架,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前边试这些首饰,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拿起哪件,放下哪件。”这里,首饰的样子种类写得细,动作也写得细,把一个无限虚荣的灵魂解剖无遗。但路瓦栽夫人还不满意,还要挑别的。直到在青缎子盒子里发现一挂精美的钻石项链,才算满足。我们用“才算满足”四个字来概括,是非常抽象的。小说却写得是:“她高兴得心也跳起来了。她双手拿着那项链发抖。她把项链绕着脖子挂在她那长长的高领上,站在镜前对着自己的影子出神好半天。”这里,心跳还是内在的,“发抖”、“出神”这样细致的动作,只有高度现实主义的观察力、想象力与艺术技巧的作家,,才能鞭辟人里地明显而深刻地写出来,让读者从“发抖”的细节动作去洞察人物内心,去体会情节可能向什么方向发展。当佛来思节夫人答应借给这挂项链时,你再看人物的动作:“她跳起来,搂住朋友的脖子,狂热地亲她,接着就带着这件宝物跑了。”人物性格就在这“跳”、“搂”、“亲”、“跑”之间显露出来,情节也在这一连串动作之下,迅速地推进着。它又被高高的垫了一层。
  其次,处理好情节发展中的突然转折,使情节起伏跌宕。
  作者经过一层层垫起,把路瓦栽夫人捧上了成功的高峰。漂亮的衣服有了,珍贵的首饰有了,梦寐以求的日子出现了。莫泊桑特意渲染这个成功,让人物在幸福的云雾里无限的陶醉:她漂亮、高雅、迷人,男宾们以至教育部长都找她跳舞。她兴奋,感到光荣,对等她的丈夫和御寒的家常外衣统统瞧不起。就在人物达到幸福顶点的时候。情节突然一转,出入意外地来了个大跌落。它在读者还没来得及思考时,便用新的情节发展方向吸引住读者。
  “突然”,这两个字在小说中,给情节以转变,但却不应是引出杜撰的离奇的下文。莫泊桑高明之处是他精巧构思的情节突转有着极坚实的现实主义生活基础和完全合乎生活逻辑的规律。他摒弃一切奇离荒诞的描绘,也不落才子佳人的俗套。他的艺术构思着眼于平凡之中以揭示生活真谛,而又通过虚构的“突然”或偶然性去包纳平凡普通的生活。他的“突然”是:她在舞会后回家照镜子欣赏自己的荣耀打扮时,“猛然喊了一声。脖子上的宝石项链没有了。”这个丢项链的情节不是故意作弄主人公,而是基于人物性格本身。试想,一个一心想大出风头的女人,在众人捧场的舞会上翩然东西,笑对左右,陶醉于一时的豪华,出门时只顾了鄙视丈夫与土气的外衣,迅速逃开穿珍贵皮大衣女人们的耻笑,自然也就一时忘却了项链。就是这个“突然”一跌,把主人公推入另一种生活境地,情节来了个转折性的发展。
  写出这个“突然”来,作者就一下子抓住了读者欲求得解答的心理。以此悬念为“诱饵”引导读者急切地去读下文。这种起伏跌宕的微妙,增加了小说的吸引力。紧接着“突然”这个跌宕,作者描写路瓦栽夫人丢失贵重项链后如何发呆,她丈夫如何惊惶、各处找寻,去警察厅和去报馆悬赏,以及她写信给佛来思节夫人周转;关于她夫妇如何打听项链价钱、动用遗产和借债去另买一副赔上;关于路瓦栽夫人和她丈夫为了还债,十年的艰苦节俭,等等,情节似穿过险滩的滔滔江水,一泻千里,顺流而下。如果就此收尾,那不过是写了丢东西引起的倒楣,使读者对原来讨厌的虚荣女人会渐次产生同情,而且在艺术上也就平淡了。然而莫泊桑不愧为艺术大师,他善于在结尾处,挥起生花妙笔,把情节再向异境一提,达到耐人寻味的艺术效果。
  在经过了十年的劳苦节俭,路瓦栽夫人丧失了安闲、幸福、青春与美丽之后,一天在公园遇见佛来思节夫人。二人谈起话来,待到佛来思节夫人知道路瓦栽夫人原来买了一挂贵重项链赔偿她,她感动地说:“唉!我可怜的玛蒂尔德!可是我那一挂是假的,至多值五百法郎!”
  这样的结尾真是另辟蹊径,柳暗花明又一村。它把悲与喜、怜悯与嘲弄巧妙地结合了起来。为了一挂假项链,把十年光阴搭了进去,这是可悲的,也是可笑的。在使人哭笑不得之际令人思索生活中究竟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丑恶,进而揭露资本主义制度及其观念风尚。把本来已经下降的情节又转入新境地。正值此时此境,小说戛然而止,结束了它的情节,而它的意义却在忘却合卷的读者的沉思、迷恋和赞叹中得到深化、扩展。《项链》的情节发展,回旋降落,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结尾处更言尽意远,余味无穷,则使人读后,终身难以忘却。
  (摘自陕西人民出版社《外国文学作品选讲》)
  
  
  |附:项链
  
  
  〔法〕莫泊桑
  她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好象由于命运的差错,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里。她没有嫁妆,也没有什么法子让一个有钱的体面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最后只得跟教育部的一个小书记结了婚。
  她不能够研究打扮,只好穿得朴朴素素,但是她觉得很不幸,好象这降低她的身份似的,因为在妇女,美丽,丰韵,娇媚,就是她们的出身;天生的聪明,美丽的资质,温柔的性情,就是她们唯一的资格。
  她觉得她生来就是为着过高雅和奢华的生活,因此她不断地感到痛苦。住宅的寒伧,墙壁的黯淡,桌椅的破旧,衣料的粗陋,都使她苦恼。这些东西,在别的跟她一样地位的妇人,也许不会挂在心上,然而她却因此痛苦,因此伤心。她看着那个替她做琐碎家事的勃雷大涅省的小女仆,心里就引起悲哀的感慨和狂乱的梦想。她梦想那些幽静的厅堂,那里装饰着东方的壁衣,点着高脚的青铜灯,还有两个穿短裤的仆人,躺在宽大的椅子里,被暖炉的热气烘得打盹儿。她梦想那些宽敞的客厅,那里张挂着古式的锦幔,陈设着精巧的木器,珍奇的古玩。她梦想那些华美的香气扑鼻的小客室,在那里,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她跟最亲密的男朋友闲谈,或者跟那些一般女人所最仰慕最乐于结识的男子闲谈。
  每当她在铺着一块三天没洗的桌布的圆桌边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对面,她的丈夫揭开汤锅的盖子,带着惊喜的神气说:“啊!好香的肉汤!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这时候,她就梦想到那些精美的晚餐,亮晶晶的银器;梦想到那些挂在墙上的壁衣,上面绣着古装人物,仙境般的园林,奇异的禽鸟;梦想到盛在名贵的盘碟里的佳肴;梦想到一边吃着粉红色的鲈鱼或者松鸡翅膀,一边带着迷人的微笑听客人密谈。
  她没有漂亮服装,没有宝珠,什么也没有。然而她偏偏只喜欢这些,她觉得自己生在世上就是为了这些。她一向就想望着得人欢心,被人艳羡,具有诱惑力而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是教会女校的同学,可是她再也不想去看望她了,因为看望回来就会感到十分痛苦。由于伤心、悔恨、失望、困苦,她常常整天哭。
  然而,有一天傍晚,她丈夫得意扬扬地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看呀,”他说,“这里有点东西给你。”
  她高高兴兴地拆开信封,抽出一张请柬,上面印着这些字:
  “教育部部长乔治・朗伯诺与部长夫人,恭请路瓦栽先生与夫人于1月18日(星期一)光临教育部礼堂,参加夜会。”
  她不象她丈夫预料的那样高兴,她懊恼地把请柬丢在桌上,咕哝着:
  “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呢?”
  “但是,亲爱的,我原以为你一定很喜欢的。你从来不出门,这是一个机会,这个,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弄到手。大家都希望得到,可是很难得到,一向很少发给职员。你在那儿可以看见所有的官员。”
  她用恼怒的眼睛瞧着他,不耐烦地大声说:
  “你打算让我穿什么去呢?”
  他没有料到这个,结结巴巴地说:
  “你上戏园子穿的那件衣裳,我觉得就很好,依我……”
  他住了口,惊惶失措,因为看见妻子哭起来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慢慢地顺着眼角流到嘴角来了。他吃吃地说: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费了很大的力,才抑制住悲痛,擦干她那润湿的两腮,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没有什么。只是,没有件象样的衣服,我不能去参加这个夜会。你的同事,谁的妻子打扮得比我好,就把这请柬送给谁去吧。”
  他难受了,接着说:
  “好吧,玛蒂尔德。做一身合式的衣服,你在别的场合也能穿,很朴素的,得多少钱呢?”
  她想了几秒钟,合计出一个数目,考虑到这个数目可以提出来,不会招致这个俭省的书记立刻的拒绝和惊骇的叫声。
  末了,她迟疑地答道:
  “准数呢,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有四百法郎就可以办到。”
  他脸色有点发白了。他恰好存着这么一笔款子,预备买一杆猎枪,好加入打猎的团体,夏季的星期天,跟几个朋友到南代尔平原去打云雀。
  然而他说:
  “就这样吧,我给你四百法郎。不过你得把这件长衣裙做得好看些。”
  夜会的日子近了,但是路瓦栽夫人显得郁闷、不安、忧愁。她的衣服却做好了。她丈夫有一天晚上对她说:
  “你怎么了?看看,这三天来你非常奇怪。”她回答说:
  “叫我发愁的是一粒珍珠、一块宝石都没有,没有什么戴的。我处处带着穷酸气。很想不去参加这个夜会。”
  他说:
  “戴上几朵鲜花吧。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很时新的。花十个法郎,就能买两三朵富丽的玫瑰。”
  她还是不依。
  “不成,……在阔太太中间露穷酸相,再难堪也没有了。”
  她丈夫大声说:
  “你多么傻呀!去找你的朋友佛来思节夫人,向她借几样宝珠。你跟她很有交情,这点事满可以办到。”
  她发出惊喜的叫声。
  “真的!我倒没想到这个。”
  第二天,她到她的朋友家里,说起自己的烦闷。
  佛来思节夫人走近她那个镶着镜子的衣柜,取出一个大匣子,拿过来打开了,对路瓦栽夫人说:
  “挑吧,亲爱的。”
  她先看了几副镯子,又看了一挂珍珠项圈,随后又看了一个威尼斯式的镶着宝石的金十字架,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前边试这些首饰,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拿起哪件,放下哪件。她不断地问着:
  “再没有别的了吗?”
  “还有呢。你自己找吧,我不知道哪样合你的意。”
  忽然她在一个青缎子盒子里发现一桂精美的钻石项链,她高兴得心也跳起来了。她双手拿着那项链发抖。她把项链绕着脖子挂在她那长长的高领上,站在镜前对着自己的影子出神好半天。
  随后,她迟疑而焦急地问:
  “你能借给我这件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搂住朋友的脖子,狂热地亲她,接着就带着这件宝物跑了。
  夜会的日子到了,路瓦栽夫人得到成功。她比所有的女宾都漂亮,高雅,迷人,她满脸笑容,兴高采烈。所有的男宾都注视她,打听她的姓名,求人给介绍;部里机要处的人员都想跟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了。
  她狂热地兴奋地跳舞,沉迷在欢乐里,什么都不想了。她陶醉于自己的美貌胜过一切女宾,陶醉于成功的光荣,陶醉在人们对她的赞美和羡妒所形成的幸福的云雾里,陶醉在妇女们所认为最美满最甜蜜的胜利里。
  她是早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从半夜起就跟三个男宾在一间冷落的小客室里睡着了。那时候,这三个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快活。
  她丈夫把那件从家里带来预备给她临走时候加穿的衣服,披在她的肩膀上。这是件朴素的家常衣服,这件衣服的寒伧味儿跟舞会上的衣服的豪华气派很不相称。她感觉到这一点,为了避免那些穿着珍贵皮衣的女人看见,想赶快逃走。
  路瓦栽把她拉住,说:
  “等一等,你到外边要着凉的。我去叫一辆马车来。”
  但是她一点也不听,赶忙走下台阶。他们到了街上,一辆车也没看见,他们到处找,远远地看见车夫就喊。
  他们在失望中顺着塞纳河走去,冷得发抖,终于在河岸上找着一辆拉晚儿的破马车。这种车,巴黎只有夜间才看得见;白天,它们好象自惭形秽,不出来。
  车把他们一直拉到马丁街寓所门口,他们惆怅地进了门。在她,一件大事算是完了。她丈夫呢,就想着十点钟得到部里去。
  她脱下披在肩膀上的衣服,站在镜子前边,为的是趁这荣耀的打扮还在身上,再端详一下自己。但是,她猛然喊了一声。脖子上的宝石项链没有了。
  她丈夫已经脱了一半衣服,就问:
  “什么事情?”
  她吓昏了,转身向着他说:
  “我……我……我丢了佛来思节夫人的项链了。”
  他惊惶失措地直起身子,说:
  “什么!……怎么啦!……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他们在长袍褶里、大衣褶里寻找,在所有口袋里寻找。竟没有找到。
  他问:
  “你确实相信离开舞会的时候它还在吗?”
  “是的,在教育部走廊上我还摸过它呢。”
  “但是,如果是在街上丢的,我们总听得见声响。一定是丢在车里了。”
  “是的,很可能。你记得车的号码吗?”
  “不记得。你呢,你没注意吗?”
  “没有。”
  他们惊惶地面面相觑。末后,路瓦栽重新穿好衣服。
  “我去,”他说,“把我们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看看会不会找着。”
  他出去了。她穿着那件参加舞会的衣服,连上床睡觉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倒在一把椅子里发呆,精神一点也提不起来,什么也不想。
  七点钟光景,她丈夫回来了。什么也没找着。
  后来,他到警察厅去,到各报馆去,悬赏招寻,也到所有车行去找。总之,凡有一线希望的地方,他都去过了。
  她面对着这不幸的灾祸,整天等候着,整天在惊恐的状态里。
  晚上,路瓦栽带着瘦削苍白的脸回来了,一无所得。
  “应该给你的朋友写信,”他说,“说你把项链的搭钩弄坏了,正在修理。这样,我们才有周转的时间。”
  她照他说的写了封信。
  过了一个星期,他们所有的希望都断绝了。
  路瓦栽,好象老了五年,他决然说:
  “应该想法赔偿这件首饰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项链的盒子,照着盒子上的招牌字号找到那家珠宝店。老板查看了许多账簿,说:
  “太太,这挂项链不是我卖出的;我只卖出这个盒子。”
  于是他们就从这家珠宝店到那家珠宝店,凭着记忆去找一挂同样的项链。两个人都愁苦不堪,快病倒了。
  在皇宫街一家铺子里,他们看见一挂钻石项链,正跟他们找的那一挂一样,标价四万法郎。老板让了价,只要三万六千。
  他们恳求老板,三天以内不要卖出去。他们又订了约,如果原来那一挂在二月底以前找着,那么老板可以拿三万四千收回这一挂。
  路瓦栽现有父亲遗留给他的一万八千法郎。其余的,他得去借。
  他开始借钱了。向这个借一千法郎,向那个借五百法郎,从这儿借五个路易,从那儿借三个路易。他签了好些债券,订了好些使他破产的契约。他跟许多放高利贷的人和各种不同国籍的放债人打交道。他顾不得后半世的生活了,冒险到处签着名,却不知道能保持信用不能。未来的苦恼,将要压在身上的残酷的贫困,肉体的苦楚,精神的折磨,在这一切的威胁之下,他把三万六千法郎放在商店的柜台上,取来那挂新的项链。
  路瓦栽夫人送还项链的时候,佛来思节夫人带着一种不满意的神情对她说:
  “你应当早一点还我,也许我早就要用它了。”
  佛来思节夫人没有打开盒子。她的朋友正担心她打开盒子。如果她发觉是件代替品,她会怎样想呢?会怎样说呢?她不会把她的朋友当作一个贼吗?
  路瓦栽夫人懂得穷人的艰难生活了。她一下子显出了英雄气概,毅然决然打定了主意。她要偿还这笔可怕的债务。她就设法偿还。她辞退了女仆,迁移了住所,租赁了一个小阁楼住下。
  她懂得家里的一切粗笨活儿和厨房里的讨厌的杂事了。,她刷洗杯盘碗碟,在那油腻的盆沿上和锅底上磨粗了她那粉嫩的手指。她用硷洗衬衣,洗抹布,晾在绳子上,每天早晨,她把垃圾从楼上提到街上,再把水从楼下提到楼上,走上一层楼,就站住喘气。她穿得象一个穷苦的女人,胳膊上挎着篮子,到水果店里,杂货店里,肉铺里,争价钱,受嘲骂,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节省她那艰难的钱。
  月月都得还一批旧债,借一些新债,这样来延缓清偿的时日。
  她丈夫一到晚上就给一个商人誊写账目,常常到了深夜还在抄写五个铜子一页的书稿。
  这样的生活继续了十年。
  第十年年底,债都还清了,连那高额的利息和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都还清了。
  路瓦栽夫人现在显得老了。她成了一个穷苦人家的粗壮耐劳的妇女了。她胡乱地挽着头发,歪斜地系着围裙,露着一双通红的手,高声大气地说着话,用大桶的水刷洗地板。但是有时候,那丈夫办公去了,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就回想起当年那个舞会来,那个晚上,她多么美丽,多么使人倾倒啊!
  要是那时候没有丢掉那挂项链,她现在是怎样一个境况呢?谁知道呢?谁知道呢?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
  有一个星期天,她到极乐公园去走走,舒散一星期来的疲劳。这时候,她忽然看见一个妇女领着一个孩子在散步。原来就是佛来思节夫人,她依旧年轻,依旧美丽动人。
  路瓦栽夫人无限感慨。她要上前去跟佛来思节夫人说话吗?当然,一定得去。而且现在她把债都还清,她可以完全告诉她了。为什么不呢?
  她走上前去。
  “你好,珍妮。”
  那一个竟一点也不认识她了。一个平民妇人这样亲昵地叫她,她非常惊讶。她磕磕巴巴地说:
  “可是……太太……我不知道……你一定是认错了。”
  “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路瓦栽。”
  她的朋友叫了一声:
  “啊!……我可怜的玛蒂尔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的,多年不见面了,这些年来我忍受着许多苦楚,……而且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这是怎么讲的?”
  “你一定记得你借给我的那挂项链吧,我戴了去参加教育部夜会的那挂。”
  “记得。怎么样呢?”
  “怎么样呢?我把它丢了。”
  “哪儿的话!你已经还给我了。”
  “我还给你的是另一挂,跟你那挂完全相同。你瞧,我们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价。你知道,对于我们这样什么也没有的人,这可不是容易的啊!……不过事情到底了结了,我倒很高兴了。”
  佛来思节夫人停下脚步,说:
  “你是说你买了一挂宝石项链赔我吗?”
  “对呀。你当时没有看出来?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啊。”
  于是她带着天真的得意的神情笑了。
  佛来思节夫人感动极了,抓住她的双手,说:
  “唉!我可怜的玛蒂尔德!可是我那一挂是假的,至多值五百法郎!……”
  1884年
  
  〔作者简介〕
  
  
  居伊・德・莫泊桑,1850年8月5日生于法国诺曼底近海的第厄普一个没落贵族家中,从童年起受到母亲和舅舅的影响,十三岁开始写作练习。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莫泊桑入伍参战,这使他体验了军队生活,也激发了他的爱国感情。他后来写的第一篇成名作《羊脂球》就取材于普法战争期间的生活。
  战后他到了巴黎,在海军部和教育部当小职员,他用了近十年工夫认真观察周围的生活和人物,积累了大量素材,开始了创作。这期间,他经常拜望福楼拜,并征求、听取他对自己作品的严格批评。1880年莫泊桑发表了处女作《诗集》和小说《羊脂球》,以后十年间他先后发表了三百多篇短篇小说,合印成十八部集子,又写了六部长篇小说,以及游记、杂记、评论等。
  莫泊桑长期患有神经衰弱症,1893年7月6日死于巴黎。年仅4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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