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儿养女]养儿养女的诗句

  老侉子刘妈妈      老侉子本是有尊姓大名的,皆因一口浓重的山东腔,被唤做了老侉子。这“侉子”一词不怎么礼貌的称呼,多少含有些贬义,但老侉子却丝毫不在意,因为他师傅就这么喊他的,老伴也这么喊他,他早就习惯了,时间一长,也只有派出所查户口的来了才会叫他的全名“刘庆山”。
  胖墩墩的老侉子,粗短的浓眉就像是爹妈硬生生给贴上去的两坨呈倒“八”字状的狗皮膏药,肉肉的三角眼长年因酒精作用充满了血丝。天生一副鲁莽相,却偏偏生就了爱说爱笑的好脾性,他常拍着自己的将军肚皮,悠哉游哉地哼着早就不知拐到哪里去了的吕剧调调,在大院子里从东头晃到西头,再从西头晃到东头,遇到同样大肚皮的孕妇,他就去与人家比肚皮大小,人家害臊,他就哈哈大笑。笑声如雷贯耳直贯到他老伴刘妈妈的耳朵里,又高又胖的老伴通常会忽然像块门板子似的横在家门口,扯着嗓门吼,作死啊,老侉子!老侉子亦不示弱,用更大的声音回骂,日你奶奶个熊!你才作死!经典的山东腔绝骂从老侉子的胸腔喷薄而出,让老侉子觉得如同嚼了新鲜生大蒜后般畅快淋漓,舒服啊,原来骂人也可以这般痛快,老侉子痛快归痛快,脚步却也飞快地朝家奔去,刘妈妈不再骂,转身进厨房端老侉子的下酒菜去,小葱拌豆腐是少不了的,还一定要加多多的蒜泥,老侉子就好这一口。
  老侉子是解放初期随师傅跑船到的南京。后来,就被留在了航运局工作,具体做什么,不是很清楚,总之,骑着那辆飞鸽自行车上班下班,经年不变。刘妈妈,是老侉子师娘娘家表嫂的亲侄女,扬州乡下人,年轻时是个典型的苏北美人。不要总以为江南才会出美女,其实苏北的美女更洋气些,她们通常都是浓眉大眼高鼻梁,比苏南的小家碧玉多了分大气,代表人物有电影演员王晓棠。刘妈妈年轻时也是大眼睛乌溜溜的,大辫子黑油油的,有着健硕的体格,属于高挑的劳动型美女。之所以嫁给老侉子,还不是因为他是个有城市户口的国家正式职工。要不就冲他那小三角眼的样,刘妈妈是看不上的呀。年轻漂亮的刘妈妈为老侉子生了四女一儿后,辛苦操劳几十载,就变成了喝粥淅沥呼噜睡觉鼾声如雷说话火急火燎的居委会小组长刘妈妈。刘妈妈是个热心肠,邻居们家长里短的事,她帮过不少忙。当然,也有她遭遇难堪的时候。本来这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谁还指着刘妈妈真能解决什么问题啊,不过是男的女的无处诉苦找她吐吐苦水罢了,刘妈妈心直不会转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人家两口子晚上一上床一关灯一和好,就把她说的话全给抖出来了,害得她常常里外不是人。老侉子就骂她,我日你奶奶个熊,你不会关上你奶奶个嘴在家补你奶奶个袜子啊!老侉子的“你奶奶”就像刘妈妈嘴里的“乖乖咙滴咚”不过是语气词,并无具体所指。刘妈妈也无数次地下决心再也不管闲事了,可等到人家一喊,她又不计前嫌颠颠地去了。不过说到底,大家还是从心里感激刘妈妈的,就跟自己的妈妈似的,什么都听你说,什么都替你想着,全凭一副热心肠,虽然有时帮不到点子上,可总归是肯帮人的。刘妈妈在邻居心里可以算得上是个知心妈妈,可在自己儿女面前,刘妈妈却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了,没一个是让她和老侉子省心的,用老侉子的话说就是,前世欠了这帮鬼孙的。唉,这养儿养女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老侉子的四女一儿,美貌一如她们的娘刘妈妈年轻时。到了儿子,也还是取了母亲的优点,浓眉大眼。儿女们有的神态上或许会似老侉子那么一点点,有的鼻子或嘴巴像老侉子,所幸的是没有一个像他的倒八字眉和三角眼的。老侉子为此非常得意,他那如花似玉的四个宝贝闺女啊,他那神气十足的儿子,哪个不是他老侉子的骄傲啊。想想看,还有谁家里能养出这么齐刷刷的一窝子美女俊男,也就他老侉子了,会种地的农民收成才会好啊。当然,选种选地也很重要,这是他师傅师娘对他说过的话,所以他们才会想方设法帮他娶个美女做老婆。
  老侉子给女儿们分别依次取名为“梅”“兰”“香”“菊”,到了儿子,就叫“君”,君子的君。“香”原本叫“竹”的,可老侉子抱着刚出生的娇娇爱爱的女儿又觉得叫“香”更合适。那个年代,女孩叫招娣银娣来娣的多,再不就是什么“娟,萍,英,芳”之类的,男孩一般叫“强,国,勇,刚”。只有老侉子取的名字与众不同,简直可以跟他最爱的吕剧戏文里的好词去媲美了。就连师傅都说,老侉子总算做了件文化事。“梅”“兰”“香”“菊”“君”,听着就文绉绉的。几个孩子,小的时候,老大的衣服穿小了,刘妈妈就拿去染染色,再将磨破了的袖口锁上松紧带,衣领镶上尼龙花边,口袋上再绣朵小小的花,就完全是老二的新衣服了,老三老四的衣服如法炮制,儿子就穿老侉子的工装改的,一样好看,养眼。干净整齐的衣裳配上干净漂亮的脸蛋,老侉子的儿女们,哪个不是让他扬眉吐气的呀。
  对于文化不高,从小咽糠遭罪的工人老侉子来说,这几个儿女就是他的资本。自己的四个漂亮女儿,得找多好的女婿呀,他们还不得排着队提着好酒来孝敬老泰山啊。有这么神气的儿子,儿媳妇一定也不会差的,到时就挑一个贤惠的,养儿养女伺奉公婆。那时,老侉子最喜欢骑上单车前边坐一个后边带一个地领儿女们去宁波汤团店吃酒酿元宵,鸭油馄饨,去电影院看电影看戏。五个孩子,轮流着去外边开洋荤,开心得不得了,刘妈妈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尽管那样的日子屈指可数,但却是他心中最最幸福的时光。
  这样的日子戛然而止于什么时候呢?记不清了。好像是孩子们一个个读到中学后。先是他们自作主张地改名字,除了梅和香外,兰改成了刘忠红,香起先倒是想改来着,但菊抢先用了她想好的名字刘红军,她又不想叫别的名字,只好作罢。两姐妹为此还闹翻了,十多年都未说过话。小儿子君的名字也改了,改成了刘红兵,但家里人和邻居还是叫他老巴子,南京人把最小的孩子叫做老巴子。文革期间,许多人都闹着改名字,以示革命,像什么“仰东”“向东”“文革”之类的层出不穷。儿子女儿随着潮流一个个在作业本上,学校发的表格上都用上了他们自己给自己取的新名字。老侉子朝他们吼过几次,但吼也白吼。老侉子那阵子特郁闷。郁闷着的老侉子喝老酒,喝了就唱,调子是越来越找不准了,都不知唱的是吕剧还是川剧了,听不出来,谁也听不出来,他自己也听不出来。他忽然觉得其实当人爹妈只有在他们小的时候才是名符其实的,等到他们大了,有了主见,他们就什么也不听你的了,也不再属于你了。就连名字,他们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就像你要生他们时没跟他们商量一样,他们改名字也不跟你商量,全然不顾你心里的失落感。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还是依着老侉子的心意叫他们作“梅,兰,香,菊,君”吧!
  
  梅及梅尖嘴猴腮的男人
  
  梅是家中长女,亦是老侉子最喜欢的一个女儿。卫校毕业后去了部队。她从部队里寄回来的穿着军装的照片,神气极了。老侉子怎么看也看不够,就拿到照相馆放大并且着了色,绿军装红领章,还有冬梅的两条黑油油的辫子,都是那么鲜明那么耀眼。就是梅的小嘴巴给涂得太红了,显得有些不自然,但这并不妨碍老侉子欣赏女儿时的美好心情,他将照片放进镶着暗红色边的木制大相框里,挂在房子里最显眼的位置,为的是谁来都能够一眼看得到。梅时常将为数不多的津贴省下来朝家里寄。汇款单到了,老侉子并不急于去取钱,他喜欢将汇款单压在玻璃台板下面,这样,来人见到,就会发出啧啧的声音夸梅孝顺。老侉子装着满不在乎地说,没得多少,没得多少,就一点点儿。肉肉的三角眼却硬是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梅在部队上提了干。不久,就写信告诉家里她找了个广东籍军医。老侉子和刘妈妈商量着去部队上看看毛脚女婿,可是还没等他们启程,那边就寄来了他们的结婚照,附带着两颗水果糖。照片上冬梅还是那么漂亮水灵,军医却是尖嘴猴腮的,十万分地不合老侉子的心意。尤其是那两颗水果糖,不仅在信封里咯手,还咯到了老侉子心上,令老侉子颜面扫尽,信是寄到老侉子单位上的,有同事问,你有几个女儿?四个啊!老侉子说。哟,可以换八颗糖。同事开玩笑道。正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老侉子觉着自己的女儿,算是白白给人骗走了。倒不是要他们拿什么彩礼回来,但结婚这样的大事,岂能是区区两颗水果硬糖打发了的?那尖嘴猴腮的家伙把老丈人放在什么地位?真是不懂礼性没有家教!老侉子心里骂了上百次。气归气,老侉子和刘妈妈还是上街去买了好些喜糖,散给亲朋好友,邻居同事。总归是要交代一下的,自己的女儿出嫁了。养儿养女,就像是还上辈子欠下的债,辛辛苦苦养大成人了,还要替他们忙这忙那,没完没了了。
  几年后,梅和丈夫从部队转业,被分到了地方上的一家以聋哑人居多的福利工厂医务室工作。因为单位离娘家近,老侉子和刘妈妈就将隔壁的小套房腾出来让大女儿一家住。其时,梅已是两个千金的母亲。大女婿业已体态发福,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因此就显得不那么尖嘴猴腮,梅说他要是把肚子上的肉匀点到脸上就好了。梅的男人自从一进这个家门,就深深地明白生活在老丈人家里,得学会看各人脸色行事。别的儿女们吃完饭可以丢下碗筷各忙各的去,只有他,是万万不能的,他得守在饭桌旁,等所有人吃好后,收拾残羹,帮刘妈妈洗刷碗筷。刘妈妈刀子嘴豆腐心,慢慢地也就接受了这个女婿。只有老侉子一如既往地不喜欢他,他帮着做家务其实是想讨好他们,可在老侉子看来就是没男人味。所有的父亲都觉得自己的女儿应该找天下最完美的男人,可实际上,无论女儿找怎么样的男人,他都会觉得人家配不上自己的女儿。更何况,如花似玉的梅偏偏摊上了这么个尖嘴猴腮的货,所以,老侉子从不露笑脸给他,对着他脸永远紧绷着,三角眼发射出一种令女婿发寒的目光。这样的日子久了,令梅的尖嘴猴腮的男人明白出一个道理,别人屋檐下的日子就算是低着头也不好过,哪怕这个别人是自己亲老婆的亲爹妈。就连两口子吵架,也永远不敢大声地出气,哪怕是梅的无理取闹,人家有娘家人撑腰啊,你能怎么样?自己的普通话又不标准,通常不到三言两句就被梅抢白得一塌糊涂,有理也说不出来了。想当初那么舍了命地追求梅,还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与温柔,却不料女人再美好也不过就是那么个三五年,日子一久,林妹妹也都会变成隔壁家大嫂,张口柴米闭口油盐。他是多么怀念当初在部队医院遇见的那个总是对他浅浅笑的梅啊,而如今,梅是山东人老侉子的大女儿,和她父亲一样有些霸道,蛮横,不太讲道理。尖嘴猴腮的男人娶了梅这样的美女,说明他的内心对美好的渴求是很不一般的,这样的日子,不是他想要的。绝对不是。在某个与梅吵架后的冬天的早上,尖嘴猴腮的梅的男人蜷缩于老侉子家厨房的屋檐下,瑟瑟发抖的他,胃酸直涌,酸楚感泛到了心脏。在内心的PH值远远小于七的时候,他决定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他明白,这件事,要梅同意,有些困难。但他也明白,只要他决定了的事情,梅是拗不过他的,梅如大多美女那般,表面上好强,其实内心是经不住纠缠的。当初她能嫁给他,就足以证明了这点。
  依然是在吃饭的时候,依然是在老侉子喝多了唱吕剧的时候,向来沉默不语的大女婿突然对着全家人宣布,我父母亲让我带着她们去香港定居。我想,我们走后,房子和家具就留给老巴子结婚用好了。其实,大女婿的声音是完全盖不住老侉子的唱腔的,但是,大家还是听清楚了两个字――香港。70年代,香港对于内地的人来说,和台湾一样,让人感到遥远,陌生,未知,迷惘。老侉子,他仿佛被这两个字惊醒了一般,酒劲立马下去了。他瞪着因酒精作用而变得通红的三角眼,看看梅,又看看她尖嘴猴腮的男人,梅他们底气不足地不敢迎视,低下头懦懦地。老侉子就手甩出面前装菜的蓝花瓷盘,瓷片顿时溅落一地。刘妈妈用衣襟掖着眼泪,老侉子就冲她嚷,哭哭哭,就你眼窝子浅。兰,香和菊,都吓得不敢言语,慌忙丢下各自的碗筷,赶紧离开饭桌。两个小外孙女眼睛望望外公,外婆,又望望爸爸妈妈,不知所措。只有老巴子仍然没心没肺地吃着饭!老侉子看着吧唧吧唧的老巴子,气正好有处撒了,他朝儿子大吼,滚!随即又顺手砸了一个蓝花的大瓷碗。刘妈妈心疼得直喊乖乖!
  就像梅当年结婚由不得老侉子和刘妈妈那样,去香港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老侉子心里纵然有一万个不愿意,梅还是要跟她尖嘴猴腮的男人去了,并且这一去还是香港,老侉子刘妈妈想去也不容易的香港。别看平时梅和娘家人亲亲热热的是一伙,可这等大事上,她还是随了自己的男人。梅一家走的那天,全家人还有邻居们都去火车站送了,梅一直伏在列车的车窗上,哭得整个人抽去了精神一般地空软掉了。大女婿倒是镇定,他周旋着众人,照顾着梅及两个孩子。老侉子心里不住地说,这女儿,自己和老太婆辛辛苦苦养了那么多年,到底还是跟了这个男人走了。火车启动的那个瞬间,老侉子忽然觉得咔嚓一下,内心系在梅身上的那根线断了,肉做的线啊,连在心脏,断开时是会流血的,流血的心谁也看不见,只有为人父母的老侉子和刘妈妈才能感受到那深切切的痛。
  很长一段时间,老侉子成天闷闷不乐的,每次,喝完酒要唱,可看见刘妈妈独自收着碗筷,心里就空荡荡的。内心空荡荡的老侉子带着满脸的沮丧去后院的花坛浇水去了。花坛还是尖嘴猴腮的梅的男人在时砌的,里边种满了玫瑰,花开时,看上去是那个年代极为贫匮的浪漫。梅的男人在时,成天伺弄着这些花,心肝宝贝似的护着。老侉子最不喜欢看到男人摆布着鲜花什么的,他几次欲将这些玫瑰挖掉,想种些老家带来的大葱大蒜什么的,但都被刘妈妈给阻挠了。他就想着,哪天等你们全不在家了,我非要把这块地全种上菜。如今,梅的男人真走了,刘妈妈也不管他将这块地是种菜还是种花了。但老侉子却再也没了种菜的心思。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起,老侉子也变得和女婿一样离不开那些玫瑰花了,他每天都要给它们浇水,修枝,总觉得只要玫瑰花在,梅及梅尖嘴猴腮的男人还有孩子就未曾远去。他这才发现他是多么渴望能像从前那样,一大家子的人围坐在桌旁,吃饭。看大家皱着眉看他喝酒听他唱吕剧。老侉子越发精心地伺弄着那些玫瑰,并且看护得特别严。有顽童半夜溜进后院想偷几朵花,却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老侉子抓了个正着,花被没收了不说,还赚了老侉子一顿山东腔的恶骂,吓得那孩子后来只要一见到老侉子,就撒起腿猛跑,逃命一样。满园玫瑰开了,谢,谢了,开。开开谢谢,却总也不见梅及梅尖嘴猴腮的男人回。老侉子渐渐就想念起来,想念的不止是他的女儿梅,还有梅的男人他的大女婿。他忽然觉得其实并不是所有尖嘴猴腮的人都是那么不中看的,入眼的话,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了,这一部分猛地从身边消失,还真是有点不好受呢。刘妈妈就唠叨,人家在时你嫌人家,人家走又想人家,老侉子不爱听,瞪起三角眼又吼,哪个想了哪个想了?瞎讲八道!那个“瞎”字被老侉子念成“哈”,许是跟刘妈妈生活久了,山东腔里又冒出些扬州调。
  
  兰及兰的青梅恋人
  
  兰,眼睛很大很明亮,剪个运动头,跟个假小子似的成天握着个乒乓球拍子跑进跑出的,一度扬言要通吃南京城。可见球技绝非一般。兰的个性注定了在四个女儿中是最不受宠的,家里挑水,买米,做煤球的活都由她包了下来。老侉子其他几个女儿都是娇娇爱爱的,林妹妹似的水灵,秀气,父母也就不舍得差遣了,唯一的男孩又是家中最小的,平常惯着呢,所以,兰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当做了儿子用。兰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欢喜想些糊涂心思,她整天就是风风火火的,时常骑着老侉子的自行车飞奔于南京城的大街小巷,她的球友大多数是男孩儿,她也习惯了和男孩打交道,大家干干脆脆的,不像女孩子,事儿太多。老侉子对这个女儿不像别的女儿那样操那么多心,他觉着这样性格的女孩子在外面是不用害怕被人欺负的。
  梅走后,兰就高中毕业了。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兰要去陕西插队当知青。同去的还有她的男朋友吴忠意。吴忠意是她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兼球友。据说她之所以坚决要把名字改成刘忠红,就是为了和人家凑成一对“忠”。老侉子想都没想过,兰也会谈恋爱,既然知道了,就要她将人带回家看看。兰将吴忠意领来的那天,老侉子有事出去了,刘妈妈正在居委会组织的忆苦思甜大会上吃糠团子。邻居家小孩跑来报的信,刘妈妈心下一急,口里的一团糠还没来得及嚼好就吞了下去,差点噎着。吴忠意人长得不错,个头高高,面貌清秀,像个书生,看上去和兰倒是挺互补的。刘妈妈亲自为他冲了杯白糖水,按南京的风俗,喝了白糖水,就代表家长首肯了未来的毛脚女婿。吴忠意是明白的,所以,他有些紧张又有些不好意思,买来的礼物还是兰想起来拿到了刘妈妈面前,有水果,麦乳精什么的。刘妈妈等老侉子回来,说起小伙子还不错。老侉子兴许是因为有了大女婿的教训,对女儿找的人也没那么苛刻了,女大不中留,只要她自己喜欢就好了。他也想开了。
  吴忠意和兰走的那天,老侉子和刘妈妈千叮咛万嘱咐的,纵然有千万个不舍,也不得不看着列车缓缓开动。他们欣慰的是,兰找的这个男朋友看起来还是很不错的,斯文,细心,应该能照顾好兰的。插队的日子有多苦,兰写信时很少提及。只是两年后,她告诉家里人,吴忠意被保送进大学成了工农兵大学生,代价就是娶公社书记的瘸腿女儿为妻。再后来,兰不知是出于耐不住寂寞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找了个当地农民嫁了。据说那农民的妈先看上的她,对她特别好,每回拉她去家里,就让她上炕上嗑瓜子,还说,以后就这么伺候她,疼她。兰的心灵正是最最脆弱的时候,青梅恋人的背叛令她如同坠入冰窟,麻木得失去了任何情感知觉。这时候,但凡有人对她好她都会跟着人家走的。农民的妈趁虚而入,顺利地不花一分钱彩礼将城里来的知青娶回了家门,便宜占大了。老侉子和刘妈妈闻讯,那边又是早已生米煮成熟饭,气的老侉子满嘴长的都是水泡,几天都没能好好吃口饭。刘妈妈和老侉子去了趟兰插队的地方,回来后沉闷了很长时间。农民女婿看上去倒也很实在,个子不高,用香的话来说,就是根号二,也就是一点四一四,夸张地形容出矮个子男人的矮。人也不太会说话,或者说是讲话思维混乱,不流利,语言组织能力差。女儿的婆婆倒是能说会道的,也很客气,极尽可能地招待他们,虽然家里看上去很穷。兰跟丢了魂似的换了个人,已有了身孕,反应强烈,不住地干呕。老侉子和刘妈妈将带去的钱悄悄塞给兰,让她过不下去了就回家。兰要强,只说挺好的,别担心。她的懂事更令父母亲心酸。
  吴忠意过得也并不如意,大学毕业后,他虽然进了机关当了干部,可农村出来的老婆怎么感觉都是比不上兰的。瘸腿的公社书记的女儿先是在一家面条店卖面条,后来又到一家卫生所打杂,和吴忠意的身份也相差太远了。吴忠意想要离婚,她就自杀,提一次离婚她就割一次手腕,割又割得不够深,恰好是吴忠意赶回家的时间,正好可以救活。吴忠意算是死了离婚的这条心了。但内心的情感涌动起来又岂能是自己控制得了的?特别是听其他同学说起兰的状况,他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吴忠意知道是自己害了兰,内心的愧疚如同负荷着沉重的枷锁,令他活得难以轻松。
  兰回家时,鼻青脸肿的,手上牵着个走路的女孩,怀里抱着个吃奶的男孩。农民女婿动手打老婆了,那个地方男的都打老婆,他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他打的是城里的老婆,城里是不作兴打老婆的。更何况这老婆还是山东汉子老侉子的女儿,从小当儿子一样养大的兰,个性要强的兰。按理说,以兰的体格,兰的劲头,小个子男人是打不过兰的,但他肯定是发疯了,才将人打成这样的。老侉子气得破口大骂,日他奶奶个熊!老子非去陕西打死个狗日的!刘妈妈又抹泪了,她接过小外孙,让女儿去洗把脸,喝口水,吃口饭,好好养些日子再说。
  吴忠意是在他家的巷子口见到兰的,兰穿着水红色中式棉袄,系着大红的纱巾,大眼睛还是那么漂亮地闪忽,她的眼角有了皱纹,颧骨上的两团黑红色显得是那么扎眼。吴忠意想了无数次的镜头真的出现在眼前,他却全然不知该怎么表演。他不知道兰找他的用意,因为歉意,因为愧疚,因为亏心,他有种欲哭的冲动。倒是兰,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完全合符了她那种内心像条汉子的性情。他们又好上了,这当中发生的事情足以让琼瑶阿姨写上一两万字。兰是打算离婚带孩子回城的,吴忠意也愿意娶她养她的孩子。可日子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兰的根号二男人,从农村进城来了,他背来了大包小包的红枣和小米,对着老侉子刘妈妈爸妈喊个不歇。问及为何打人,却原来是兰先动手打的他,兰踢坏了他的膝盖,抓伤了他的脖子,全身还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养好了伤才赶来的。兰在父母亲面前,无话可说,只是不想再跟男人回乡下了。乡下男人就悻悻地回去了,走时带走了两个孩子,他对兰说,我先带他们回去,等你想好了就回来办手续吧,老大归你,老二给我。又过了段日子,兰那青梅恋人仍是离婚未遂,而这边厢,嫁出去的女儿老住在家里,毕竟不是个事儿。父母不说什么,弟弟妹妹也会心里有想法的。想来想去,回城也未必就是件好事,工作不好找,孩子来了怎么办也是个问题。恰好兰的男人又进城了,说是他娘想兰了,让他送些瓜子,兰也就想到了乡下婆婆让她坐在炕头嗑瓜子的好,于是,便顺着根号二这根藤回乡下去了。老侉子心里虽有不乐意,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女儿过得好些,也就只好随她去了。
  日子循环一般,兰只要和乡下男人打架,就会回家来。只要回家,她就去找吴忠意,吴忠意一次次地下定决心离婚可就是离不成。兰也就死了那条心,她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行,第三者也好,情人也罢,她无所谓。瘸腿的老婆可不愿意了,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兰的家里,当着邻居及老侉子刘妈妈的面,给兰跪了下来,她哭喊着,求求你,大姐,不要再来找俺男人了,当年是俺对不住你,现在,求你看在俺娃娃和你娃娃的面上,放过俺吧!围观的邻居越来越多,上前劝的也多。老侉子觉得面子丢大了,气得他一言不发,只要刘妈妈将兰推出去面对。兰出来,对那女人说,你走吧,我知道怎么做的。语气之坚定一如当年那个飒爽英姿的女乒乓球小将。老侉子好些天在院子里都低着头走路,玩笑也不开了,吕剧也不唱了,晚上吃晚饭只和老伴坐在一起,面对面地叹气,想不通这养儿养女的一番辛劳真的不知为了什么。
  兰和兰青梅的恋人,故事仿佛结束于那次之后,又仿佛没有结束。兰依然和男人打完架后就往娘家跑,来来回回的路费都不知用了多少。老侉子说起兰就摇头,刘妈妈常叨叨,急不起哟,老命要赔进去的哟!
  
  香及香的香港婚姻
  
  香是姐妹里长相最甜美的一个,老侉子对她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娇滴滴的香可是绝对受不了去农村插队的苦的。于是就留在家里当待业青年,时常从街道上领些手工回来做,有时是洋娃娃,有时是待绣花的羊毛毯……赚些零用钱。香做手工时的样子像极古代大户人家的小姐,手拿绣花针,窗下绣鸳鸯。院西头的一户苏北籍人家,有两个高大帅气的儿子,哥俩年纪与香和菊姐妹的年纪相仿。自然而然地,哥俩与姐妹俩走到了一起,哥哥来老侉子家为找香,弟弟来则是为找菊。他们各自聊各自的,在不同的房间。老侉子和刘妈妈起初只当是年轻人一起随便玩玩,后来邻居们开始说起闲话,说俩姐妹和俩兄弟在谈对象,说香躺在房间的床上和那哥哥手握手地讲讲笑笑的。老侉子在旁人面前一再否认,又觉着这事还是当母亲的找女儿说的好,就让刘妈妈管管。刘妈妈想管又抹不开脸面赶人家俩兄弟走,大家都是邻居,还都是老乡,再说她偷偷观察了好几次,他们在一起真的只是瞎聊聊,有时看看手相算算命有时互相交换着不知从哪儿搞来的手抄本小说之类的。刘妈妈老侉子早已写信让梅给香在香港找个男人,这样就不用辛辛苦苦地去农村插队去工厂当工人了。而那俩兄弟其实也是有女朋友的并且还都不错,据说哥哥找的还是个女大学生呢。他们和邻家女孩在一起不过就是因为打发寂寞时光,偶尔也调下情,其实蓝颜也好,红颜也罢,不过都是一种调剂。老侉子到后来也懒得去管他们了,随他们的便好了,谁爱说就去说吧!
  天气说冷就冷上了,老侉子早上起来泼出去的洗脸水,转眼间就在地上结了层薄薄的冰。老侉子从房间的红木衣帽架上,取下套有深蓝色卡几布中山装的丝棉袄穿上,将黑色人造革提包挂到自行车手把,戴好口罩,准备上班去。刚出门,就听得院子那端传来“外公,外公”的叫声。老侉子抬头,激动得险些扶不稳手中的自行车,没错,来人正是阔别了好几年的梅及梅尖嘴猴腮的男人一家四口。前两天刚收到电报说他们要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他们之中,有位高个的卷发年轻男人,戴了副金丝框眼镜,斯文,帅气,大约是梅在信中提及过的给香带回来的对象吧。刘妈妈和香闻声跑了出来,女人们到底是水做的,“妈妈,姐姐,妹妹,乖乖”地唤着,就唤出了泪水。进得家门,香偷偷地瞥了那个年轻男人一眼,脸就迅速地红了,心也感觉到乱乱的,她慌忙低下头,走到一边,去帮小姨侄女们摆放行李,看样子,她是动了春心。香港来的年轻人很机灵,未等人作介绍,就对着老侉子刘妈妈“叔叔阿姨”地喊了起来,喜得老侉子冲着刘妈妈道,快去,快去泡白糖水啊。刘妈妈“哎”了声就去忙活了。这白糖水可不是随便喝的,在南京,白糖水可是毛脚女婿的专利。
  次日,香喜滋滋地拿着几袋水果糖到邻居家中派发,人家就问,是不是你的喜糖啊?她就笑笑,也不正面答。糖是水果硬糖,透明透亮的,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吃在嘴里亦是酸酸甜甜的,非常可口。是的啊,这糖是我大姐在香港买的,南京商店里买不到这种味道的,香说。话题,自然就扯到了香港及香港人上。他们香港人啊,晚上睡觉连脚也不洗,真是的。香儿口无遮拦,冒出这么一句来。与她聊天的邻家女人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想,哦,原来都睡到一起了啊,还真是蛮快的。然而,市井的妇道人家亦是挺有城府,表面上依然若无其事的,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香闲扯着。只次日,香港人睡觉不洗脚这事就在院子里迅速传开了,有男人就拿了这话逗自家的女人,去啊,去找个不洗脚的香港人撒,有钱又怎么样,还不照样臭死你!而这家的女人听了,则吃吃地笑个没停。其实香港人不是不讲卫生,他每天都要冲凉的,但南京冬天很冷,老侉子家又没有单独洗浴的条件,所以,到的当晚没洗成澡,自然也没学会和南京人一样洗脚。老巴子刘君后来领着香港人去街上的澡堂子沐浴,香港人起先是受不了在众人面前赤条条的,但很快就入乡随俗了。然而,香港人睡觉不洗脚的话却没有就此打住,院里的妇人们没事就翻出来嚼上一嚼,话梅似的,老有味道。
  梅一家的归来,为老侉子家带来了不少变化,首先是香和菊都穿上了尼龙弹力面料的喇叭裤和色彩鲜艳的滑雪衫,走到哪里,都能引得羡慕的目光无数,甚至有不明就里的小孩对着她们喊,华侨,华侨。她们亦懒得理会,照样自顾自地朝前走,神情却是掩盖不住地露出了些许得意。老巴子也穿上了喇叭裤,并且,出出进进,都要拎着个香港带来的单卡录音机,里边还飘着邓丽君的“甜蜜蜜,我想你甜蜜蜜”………老侉子有时怕他们这样子招摇会引起别人的忌妒,就骂骂咧咧地训斥着儿女,�死了�死了,一个二个都搞得牛哄哄的,烧包个屁呀。只可惜追求时髦的年轻人全当他的话是耳边风,他骂他的,他们照样显摆他们的。
  香港人既来到了六朝古都的南京,就没理由不去中山陵,玄武湖,栖霞山,鸡鸣寺……大多数时候,是三女儿陪着他出去转的。香港人普通话说得不好,他把“不知”说成是“母鸡”,“小意思”说成“洒洒水”,听起来就像是南京话的“撒撒尿”,香就认为他想方便了,满大街地领着他找厕所。最搞笑的是他竟然把“剧院”说成是“妓院”,吓得香直冒冷汗,心想这人怎么还是个下流胚子,后来,终于弄明白,他只不过是想去影剧院看场电影,这才释然。香和那年轻的香港人每日回到家中,自有一桌酒席备好在那候着。老侉子的厨艺又好,直吃得大家连连称快。邻居们都认为,香是嫁定了那个香港人的。该玩的玩了,该吃的吃了,该走的人也就走了。
  老侉子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香买了些蓝灰色的全毛毛线回来,坐在门口,晒着太阳,织起了毛衣,手套和围巾。织累了时,她就会抬起头来,望着天空轻轻地笑,明眼人就知道,她是在想那个香港男人了。可是这样的日子还没过多久,香就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刘妈妈,老侉子说她们是到乡下姨妈家去了。她们没在家时,老侉子每日就喝闷酒,喝了就睡,连吕剧也不听了。足足有一个多月,刘妈妈她们才回来。回来后的三女儿,人憔悴地生了场大病,脸色苍白苍白的,没点血色,走路亦轻飘飘的。刘妈妈更是变了个人一样,她两眼空洞无神,时常呆呆地无目标地盯着前面,口里还呐呐地不知念着什么。最可怕的是,她买菜时给了钱却忘了拿菜回来,做饭时下了米却忘了放水,高压锅没弄好,把鸡给冲到厨房顶时,她只会在门口跳来跳去地喊,不得了啦,不得了啦,鸡活了,鸡活咯。吓得老侉子赶忙推开她冲进去将火迅速关掉。院子里的人就暗中猜想着,刘妈妈该是受到什么精神上的刺激了,要不那么灵光的一个老太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香也不太对头,看样子是打过胎,要不怎么大热的天还捂那么多衣服呢,头上还戴个毛线帽子,就像是在坐月子的人。
  大半年过去了,那个香港男人没来。又大半年过去了,那个香港男人还是没来。接下来,都过了两年了,三女儿还是呆在家中,没一点要去香港的迹象。老侉子和刘妈妈却在这些日子里衰老了许多。老侉子越来越爱喝酒了,脸越喝越黑。刘妈妈时常自言自语,口中念叨的都是些谁也听不明白的东西,走过人家身旁时,亦不晓得停下来打声招呼。又是一个冬天,老侉子带着香去了广州。半个月后,他们回来了,回来后的父女俩都是兴高采烈的,刘妈妈也仿佛恢复了从前的精神气,对邻里间的事,又开始热心起来了。大家就想,恐怕是香又找到对象了,否则这家子怎么喜成这样啊。果然不出所料,春天的时候,老侉子的大女儿一家子又带着个香港人来了,这次的男人,中等的个,相貌一般,有些黑瘦,比香大了十岁,听说是早年偷渡到香港后,靠白手起家发了点财的小老板,拥有自己的工厂。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的男人与香拿了结婚证后才走的。男人走后没多久,香也走了,去了离香港很近的深圳租了个当地人的房子住着,香港男人每周回来团聚一次。替那男人生了一个男孩之后,就顺利地迁去香港生活了。自此,老侉子家的相框里多了许多香及香的孩子在那边的生活照,她身上的衣服很洋气,笑容甜美,宁静,幸福,满足。她更漂亮了,像极了邓丽君。
  老侉子和刘妈妈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生活。刘妈妈还是那么热心地管别人家的闲事。老侉子又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笑着,唱着,打趣着!香及香的香港婚姻,总算是圆满了!香后来每年都回家来住上一段日子,回家时,只带着孩子,男人要做生意,没空来。香回来时,院西头的哥哥就来看看她,叙旧什么的。
  
  菊及菊的理想生活
  
  菊虽然读的是财会学校,可看起来更像是护士。她酷爱整洁,不仅手帕是洁白的,就连床单被套也都是纯白的。她的身上总是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芒果牙膏味,清新洁净的气息源自于她每天刷牙的次数是别人的几倍。她的肤色是那种没有血色的苍白,这使她面颊上那几颗若隐若现的雀斑愈发明显,香说有雀斑的女孩阴,这话让菊记恨了好多年。但实际上菊也确实是几个女孩中最有心机的。菊从小就不屑自家的几个姐姐,她看不上大姐找的男人尖嘴猴腮;不喜欢兰的大大咧咧,每次兰回来的闹剧,她都躲得远远地;香就更不用说了,从她装病逃避下乡到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香港婚姻,菊都是冷眼相看。她才不像她们那样呢,没有一点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她选择会计专业,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掌管着财务大权,那才是真正的神气呢。比嫁个香港人要神气得多,香港人条件好的怎么会到大陆挑选老婆,大多数是在那边的剩余产品,比如像香的男人那样的,一把年纪了,长相一般,勉强仗着有点钱,娶个大陆漂亮女孩当老婆。菊才不要过那样的日子,成天守着孩子等男人回家来,说得好听点是相夫教子,不好听的呢,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家庭妇女了。菊要当女干部,有权有钱的女干部,再找个有着忧郁眼神的有王子气质的有才华有能力的男人,菊的理想生活就是拥有受人尊敬的职业,拥有高贵的爱人,拥有书香弥漫,琴声悠扬,家外有地位有尊严。
  毕业后,菊闷声不响地就顺顺当当地进了局机关财务处工作,硬是让老侉子准备走关系时用的洋河大曲没派上用场。老侉子对菊不像对前面的三个女儿,他多少有些怵她,菊不爱多说话,遇到事情谁也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菊在家时,白床单永远都是一丝不乱的,也不许旁人坐,一旦有人碰过,她就全部拆下来洗,洗得雪白雪白的。老侉子和刘妈妈对这个女儿是讲也讲不得,碰也碰不得,她要是不高兴就会把门用力一甩,将自己关起来好半天不出门,甚至不吃饭。有次她在家和香吵架,老侉子冲她们后背各拍了几巴,香闪开躲一边哭了会就算了,菊却跑进房间,锁上们,砸了个小玻璃药瓶子,给自己的手腕放血。吓死全家人了,还是叫院西的弟弟撞开的门,给她上的包扎。刘妈妈说,这是个活祖宗,得好好供着,惹不起惹不起!但菊毕竟是好强的女孩,她比其他几个姐姐要会安排自己的学习和生活,基本上没让父母亲操过太多心。这不,又完全靠着自己的本事进入到那么好的单位工作,这不得不令老侉子为女儿骄傲!
  工作问题解决了,当爹妈的又开始唠叨菊找对象的事了,他们写信让梅和香在香港物色一个回来。菊知道了,说,我的事不要你们管,你们管也管不出什么名堂,瞧她们自己找的一个个贼眉鼠眼样,还能给我带什么好的啊。老侉子被她的话噎得够呛,只好朝着刘妈妈发脾气,摔碗砸罐子的,刘妈妈只能认倒霉,遇到老侉子,没法子!
  某个星期天的上午,菊果然领回来一帅小伙。小伙身高一米八零,眼睛凹凹的,发有些卷曲,看上去像个混血儿。小伙子祖父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资本家,落实政策后,政府归还了他们家不少财产,亲眷多数在海外。菊能找到这样条件的对象,老侉子刘妈妈自是满意的。于是,菊的房间里便时常响起美妙的小提琴声,菊恋爱了,院西头的弟弟她就不认识了,也没有必要认识了,每个人在她的生活都不过是个过客,过了那段路就没有那个客了,这惹得弟弟还悻悻地,觉得怎么前些日子还那么亲密的妹妹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这就是菊,没有必要的就不会在她的眼里存在,哪怕是个活生生的人。琴声悠扬了大约两年的光景吧,老侉子刘妈妈都等着给他们办婚事呢,却又好久不见了小提琴帅哥的踪影。他们问菊,菊说,他以后不来了,我们分手了。再问为什么,菊淡淡地回答,他病了,胃切除了三分之二,我不想和一个病人过一辈子。老侉子只觉得自己的女儿好陌生,不像他山东人的种,怎么可以如此冷漠,对自己的未婚夫。刘妈妈心中虽有不忍,但想散了也好,谁也不愿让女儿跟着病号过啊!老侉子最终也是从了老伴的想法,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
  菊没多久又领回来一位高高瘦瘦的男人,这次,深邃的眼神藏在了玻璃镜片后面,刘妈妈感觉就是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好像是哪个电影里的台词,刘妈妈文化不高,电影也没看过几部,却不知怎的没来由地想到了这句词。老侉子照例是打着哈哈,女儿带回来的,都好都好,许是被儿女们磨得没了脾性,他现在也学会了这样的平和心态。瘦高男人和菊是一个系统的,他在省厅办公室当秘书,据说前途不错,是个人才。菊这回省却了漫长的恋爱,速战速决,没多久,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新女婿才貌双全,唯一遗憾的是他比菊要大七岁,刘妈妈说大点疼人,没关系。
  菊的新郎是苏南人,比菊还要细致讲究,不过他对菊可比老侉子对刘妈妈温存多了。每天下班回家,他就小围裙一系,张口就问,我们今天吃糖醋小排好不啦?菊起先是很不习惯被男人伺候的,但渐渐地就喜欢上了这种宠爱。最关键的是,菊的丈夫也会小提琴,虽然不是很专业,但一般的曲子也是能凑合的。除此,办公室秘书自是能写善读的,就这样,琴声,书香,她的丈夫都给了她,让她幸福得有点不知所以然。菊不久就有了身孕,更是被丈夫腻得快化了。老侉子和刘妈妈得知自是喜上眉梢,忙里忙外地准备小衣服小被子什么的。却不料十月怀胎菊生下来的小小女婴上嘴唇缺了一块,一张一合地跟个残缺的小鸟似的。菊受不了这个刺激了,她坚决不要这豁嘴的孩子,求医生掐死,医生怎么可能做出有悖人道主义的事情,并告之等大点时,可以做修补手术的。好强的菊哪里听得进去,只是哭着让丈夫把这孩子丢掉。她丈夫也和她一样亦是极要脸面之人,总觉得郎才女貌的一对佳人生出个豁嘴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于是,他背着菊的娘家人,托自己的哥嫂将孩子送到苏北的乡下扔了,对大家只说孩子夭折了。菊被接回娘家做月子,老侉子刘妈妈心疼得不得了,在女儿面前只字不提孩子。
  菊的工作应当说是很出色的,步步提升着,朝着她既定的目标靠近,并不逊色于她同样高升着的其时已为办公室主任的丈夫。美中不足的是菊总是流产,怀一个掉一个,有一次,都七个月了,菊怕出意外,就住院保胎,谁知临了还是没了。两口子的感情久了也不如从前那般腻了。于是,菊的心思又转到当官上来,当官势必要先入党,菊递了几次申请书都没有被批准,她为此很苦恼。
  一日,老侉子正在家中无所事事地听着收音机,跟着哼唱他那百听不厌的吕剧。只见菊的丈夫气喘喘地将自行车丢在门前,随即进家关门,时高时低地对老侉子讲述着什么,好事的刘君在隔壁房间断断续续偷听到“睡觉,菊,书记,在家里床上”的字眼,组合起来也就不难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大约就是菊要入党,结果就把党委书记带回家里,一起睡到了床上。其时刘君正处于谈女朋友的阶段,荷尔蒙分泌旺盛,对于这样的桃色新闻无比兴奋,虽然新闻的女主角是自家姐妹,但他仍是不怀好意地笑着,他笑那党委书记,真是管不住自己的武器。那天老侉子和女婿去到菊家里怎样收拾残局的,连刘妈妈都不得而知。老侉子的脸色回来后是灰色的,那种铅一样的灰色,很吓人,没人敢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后来听他说起,女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和菊结婚之前,他有过一次婚姻,并且还有了个儿子,前妻和孩子都在苏南老家。菊是从党委书记那里得知的,原来同样是入党的问题,查出了菊丈夫隐瞒的婚史。也正是因此,菊为了报复当然也是为了能够入党,她和党委书记在自家的床上公然挑衅自己的婚姻。这样的婚姻其实已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但菊和丈夫,还有党委书记,毕竟都是同一系统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人是同条船上的,于是,当着老侉子的面,菊夫妻二人口头协议,对彼此的过错既往不究,一比一平,谁也不算吃亏了。
  菊那之后很快调离了局机关,她去组建一家新的公司,她丈夫还是那么模样潇洒地当着他的文人,常年被单位放创作假在家里写地方史志。小提琴盒子上还是一尘不染的,琴弦却早断了几根一直无人再续。菊很忙,不忙也要弄得很忙,夫妻二人逢年过节就跟演戏一样去老侉子刘妈妈家吃吃饭,再去苏南婆家看看,更像是一对良好的合作多年的同盟者。菊一直没能再有孩子,她是那么地喜欢孩子,以致于常在路边看着别人的孩子出神。菊夫家的哥嫂背地里说,那丢在苏北乡下田边的豁嘴女娃只怕是死了,你看她怀一个掉一个,死了的女娃不让她有小孩呢。老侉子刘妈妈要是知道菊还背着他们做过这样一件不道义的事,恐怕气死的份都有,老侉子也确实被菊的事气病了,这病就是老侉子的脸色从那以后总是灰灰的,肝郁呢!菊丈夫的儿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还跑到南京他们家里来住过,菊也无话可说,久了,也就当了自己的儿子。
  菊有时回娘家住,自己的小床还是那么洁白无尘,刘妈妈一直保持着女儿房间的原样。菊就拉开写字台的抽屉翻出少女时的日记,字迹泛黄,心思陈旧,那些理想生活曾经被憧憬得多美好,她如今看似都已得到,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荡荡的?遥远的提琴王子的气息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尽,不知他如今过得好不好,菊没料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一天,如此地想着那么多不再和自己有关的事和人。她和她的姐姐们依然是不一样的。
  
  老侉子老巴子
  
  儿子刘君,也就是老巴子。老巴子读书成绩一直不好,老侉子托人给他找了个师傅学开车,然后又幸运地进报社,当了一名司机。报社是记者扎堆的地方,老巴子受熏陶久了,也养成了成天背着个海鸥相机四处转悠的习惯,惹得不少脸蛋漂亮的姑娘都找他拍照,渐渐地,他也就以摄影师自居了。老巴子下雨天的时候带了个女朋友回来,他们身上却一点儿也没有湿,因为他们有车啊。有车就是好啊!刘妈妈的大嗓门传得左邻右舍都能听见,那声音里分明满是喜悦满是炫耀。那时候的中国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私家车满地跑,能用上公家的车回趟家,除了特权人物,小老百姓也就是只有司机才有这样的幸福了。
  老巴子成亲那天,着实地热闹。除了老侉子自家的几个房间被收拾成餐厅外,又在左右近邻的家中摆了好些桌。刘妈妈从居委会办的小饭店里借来个大炉子,搁在了院中间,有前来帮忙的人,把里边的小煤球烧得红彤彤的,然后,老侉子就在上面支起口特大号的铁锅,边下油炒菜边吆喝着刘妈妈传菜送菜,那架势,比起酒店里的大师傅来,毫不逊色。老侉子的菜浓油赤酱,红烧排骨,红烧狮子头,红烧鸡,红烧鸭,红烧肉,红烧鱼……香飘四溢,望一眼就足以令人垂涎欲滴。整个大院都荡漾着一种喜气,这种喜气刺激得那帮玩疯了的孩子更加发了狂,他们趁老侉子端起锅子的偶尔瞬间,朝炉子里边丢小鞭炮,丢完就迅速地跑开,噼里啪啦的响声,吓得老侉子和大人们一惊一乍的,小孩们则躲在不远处哈哈大笑,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回老侉子非但没有发怒,反而还美滋滋地叹道,乖乖,响得真热闹!终于,所有的热菜都上齐了。老侉子就着刘妈妈给他备的那盆洗脸水抹了一把,换了件新衣服,入席。
  席间,不断地有人朝老侉子敬酒,老侉子也豪爽得很,一杯接着一杯地干,整个婚宴的气氛非常好。轮到新人敬酒时,有人拿着酒过来非要跟新娘子干一杯,老巴子怎么拦也拦不住,急了,就脱口而出,酒对胎儿不好!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特别是老侉子,刚刚喝上来的兴致一下子就败了下来,脸上堆着的笑凝固在那里,神情变得很奇怪。幸好又有人上来喊喝酒喝酒,这才打破了尴尬。刘妈妈面子上虽说也有些挂不住,但心中窃喜道,这个老巴子,还真有两下子,不知不觉的,连孙子都给我造了!媳妇的腹部还很平坦,但她还是忍不住盯着看了又看,仿佛想要看出小宝贝在里边的动静!
  随着新媳妇的肚子日渐隆起,生男孩还是女孩的问题就成了老侉子一家乃至整个大院里的人成天乐此不疲地玩着的竞猜题。有人说新媳妇越来越漂亮了,都说女儿扮娘,那肯定就是女孩了。有人则说新媳妇的肚子看上去是尖尖的,依据经验判断,肯定是个男孩。答案终于在某一个深夜揭晓了,老巴子有了个女儿,老侉子和刘妈妈有了个孙女儿。老侉子和刘妈妈心里虽盼着能是个男孩,但事实既定,表面上还是要拿出些豁达大度的,老侉子在邻居们面前说,女孩好啊,女孩长大了贴心,女孩一样是我老侉子的接班人!儿媳妇听了感觉挺舒坦的,不过舒坦之余,内心又有些隐隐的不安。于是,她对老巴子说,我们再生一个吧!儿媳妇产假还没休完,单位就派人来喊她回去上班了,并且,还被派到离家较远的一个分厂去工作,在郊区,每天往返很不方便。于是,她不得不舍下襁褓中的婴儿住进了宿舍,一周回来一次,孩子则交给了奶奶带着。小孩子也可怜,没有母乳吃,就嘴里含着奶瓶喝奶,手里摸着奶奶干瘪掉的乳房入睡。这到后来还养成了个怪癖,都上学了晚上还要摸奶奶的乳房睡觉,要不是被老侉子不下十次的呵斥过来,只怕真的是一辈子也离不开奶奶呢。老侉子骂刘妈妈乱惯小孩,刘妈妈不语,第三代了,她不惯着谁惯。
  转眼间,孩子就长大了,会走路了,会喊人了。可是,她只会喊奶奶不会喊妈妈。儿媳妇有时想带女儿睡觉,但女儿就是不要她,哭着闹着要找奶奶,在孩子的心里,日日相伴的奶奶才是最亲的人。这一切都深深地刺痛着儿媳妇的心。老侉子看了,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他对老巴子说,小二子生出来,再怎么难,也得让他妈妈亲自带,不带不亲啊。没错,老侉子的儿媳妇又怀上了。孕妇特别爱吃酸的东西,每次回家都要吃刘妈妈泡的酸姜片,走的时候还要带一大瓶到单位上吃。刘妈妈那段日子成天上菜场买生姜,买回来后洗洗,晒得半干再往泡菜坛子里丢,干这些活时,她就对着老侉子唠叨着,都说酸儿辣女酸儿辣女,这回肯定得是男孩了。老侉子就不屑地看她一眼道,老娘们家见识,当不得真啦当不得真!没等刘妈妈回过神来反驳他,他早已手里捧着个茶壶,口里哼着许久未曾唱过的吕剧,走了,伺弄他的花坛去了。刘妈妈就盯着他的背影狠狠地骂道,死老头子,我就不信,你不想孙子!孩子没出生的时候,对于老侉子一家人来说,天天都是在希望中度过的,就连儿媳妇本人,亦是日日祈祷着,盼着能为夫家添个男丁!只可惜,世上的许多事,总是难以让人如愿。瓜熟蒂落的时候,儿媳妇又生了个千金。
  这回,刘妈妈是再也顾及不到她那居委会组长的身份了,儿媳妇刚从医院回来,她就站在儿子媳妇的房门口,作揖,口里还不停地念着,造孽哦造孽哦,又来一个赔钱货!儿媳妇听了,边流泪边将枕边的女儿紧紧拥在怀里,她暗自发誓,一定要将这个女儿培养得比男孩子还要出息。当然,从此以后,这婆媳间的关系亦变得水火难以相容,为后来的生活带来不少痛苦,老侉子老巴子夹在中间,自是很难做人,这是后话了。
  老巴子的两个女儿长到七八岁时,已是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的最直接表现就是院东边自建房屋里住着的下放户一家忽然鸟枪换炮了,为什么啊,就因为那家男人起早贪黑地卖鱼卖菜,然后就发了。他们家小孩兜里的零钱比老巴子的半个月工资还多。老巴子家其实也不缺钱花,两个姐姐在香港,常寄钱寄东西回来,可他的心还是禁不住痒痒了,身边的许多从前毫不起眼的人都横了起来,他能不急吗?老巴子开始琢磨着做点什么买卖的好。忽有一日,院里另一女孩与他大女儿打起来了,原来两人在墙根下玩小绒鸡,玩着玩着就吵起来吵着吵着就动手了,老巴子女儿打不过人家就冲上前去狠狠地咬了人家胳膊一口,老巴子把两人拉扯开来,猛然间醍醐灌顶,对了,养鸡啊,养鸡致富的不是大有人在嘛。
  于是,老巴子辞去报社工作,收拾好行李,雄赳赳气昂昂地赴乡下承包养鸡场,去实现他的发财致富梦。谁料得,没过多久,鸡发瘟,全赔光了。待老巴子灰溜溜地回得家来,得知实情的老侉子气急之下,吐血了。吐血的老侉子被医院查出是肝癌晚期,没有多少时日了。刘妈妈召回所有儿女,为老侉子送终。老侉子自住进医院就不能说话了,醒来的时侯见到老巴子就鼓起肉肉的三角眼,目光成份很复杂。老巴子不敢正视,菊也不敢正视,梅,兰,香来了,还是不敢正视。做儿女的,到此时,心中都是有愧疚的。老侉子此次发病看似由老巴子引起,但实际上,做儿女的心中都明白,父亲的病早就被他们气出来了,从梅开始,到兰,香,菊,哪个是让父亲省心的?这养儿养女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老侉子走的时候,眼睛始终合不上,刘妈妈说他想不明白啊,难道老子真的是上辈子欠了你们这些儿女的债?
  老巴子因为没有了工作,做过的各种生意又没倒腾出什么名堂,但好在有几个生活条件都不错的姐姐,她们给他的钱足已令他过得如八旗子弟一样,提着鸟笼,喝着香茶,一路哼唱着找几个麻将搭子,每日优哉游哉地过过。老巴子的老婆因为受不了他的无所事事,提出离婚,他听了,找来一把菜刀就要砍自己的手指头,吓得他老婆跑到院子里跳着喊叫,老巴子不过是犯浑吓唬老婆,哪能真的就砍了自己。婚没离成,老婆却留张纸条,带着小女儿去了广州,说是到那边给一家私企当总经理去了。邻居们都怀疑那私企老板没准就是老巴子老婆的什么情人。许是受了老婆的刺激,老巴子又在家开始联系业务了,刘妈妈常听得他一会要跟人家发几车皮的大米,一会又是钢材,最恐怖的一次是听他跟人说要发张十万打裤子的订单给对方。菊正好回来,听见了说,你要组建部队去打仗啊,做那么多裤子,够几个军的装备了。老巴子白了姐姐一眼,接着拨号四处打电话,开口就是,你好,我环球公司刘总啊!刘妈妈在他后面呸了一声说,是牛总哟!又自言自语道,老侉子啊,你倒省心,留下我一个人着急。
  
  后记
  
  老侉子走后,刘妈妈总说夜里能听见他回来翻五斗橱抽屉的动静,自是没人信她。
  梅及梅尖嘴猴腮的男人在香港过得并不怎么顺心,梅在那边只是个制衣厂的女工,男人的军医大学文凭在香港得不到承认,所以很多年都无法领到行医执照,只能干些地下郎中的事。最后还是找老巴子在南京托人花钱买了个地方院校的文凭才得以出头,两口子打算攒点钱回南京养老。兰依然时常出其不意地回来,回来的原因依然是两口子打仗,青梅竹马业已被生活磨砺地失去了与其叙旧情的兴趣,失去了这么一段情缘,兰多少有些落寞,不过很快就想开了,只当回家休养顺便陪陪老母亲了。菊和丈夫物质生活上倒不缺什么,并且两人的职位也越升越高,只是没有孩子的维系,夫妻关系很冷淡,菊想离婚,刘妈妈不准,于是就那么耗着。菊其实很羡慕香,也许想法简单的人活得最为幸福,香抱定了当贤妻良母的主意,跟老公孩子移民到加拿大过着幸福的美满生活。老巴子因为妻子总不回家,又因为倒腾乱七八糟的买卖手上也有点富裕的钱,竟然也带回来个情人,情人是他的麻将搭子。
  刘妈妈老了,老到对儿女们的事情再也操不动心。几个子女决定,由兰回来照顾老母亲,余下的几个子女出生活费。没料到,刘妈妈人还未走,存折上的名字就被兰改成了自己,存款不算少,是老侉子和刘妈妈多年来的积蓄再加上那几个儿女的补贴。存折改名字的事是菊发现的,她历来就多个心眼。事情既出,老巴子,菊,还有兰免不了大吵一顿。刘妈妈看着儿女们的激烈争执,许久,老泪涟涟地转身进了房间,门紧锁上。出来后,她的目光就直直的,呆呆的,吓坏了兰。从此,刘妈妈只是重复着说两句话,吃饭!睡觉!睡觉!吃饭!
  (选自左岸会馆http://www.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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