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五岁_七岁的那一年

  1951年春天,我刚过了五周岁,妈带着我从孝义来到太原,住在她的姨姨家。   这是一座四合院,高台阶,黑大门,我和妈睡的那间角屋紧傍大门。屋里有盘炕,墙角蹲着一口破水瓮改做的火炉。脚地很窄,只能站一个人。那天吃晚饭,就听见妈对老姨说,明天一大早她坐火车回乡下,说着看了我一眼,半天没作声。收拾完碗筷,娘儿俩回到角屋。屋里灯光昏暗,窗棂上糊的纸在晚风中发抖,炉子里余火一闪一闪。妈坐在炕上,打开来时带的包袱,都是我穿过的单衣夹袄。这两天她紧赶着有的加长了袖子,有的放长了袄襟。就着灯光她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一件一件叠好,放在摊开的包袱皮上,忽然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洗的灰白的衣服湿了一片:
  “跟上妈要受一辈子牺惶。你老姨无儿无女,跟上老姨能吃饱,能念书,妈盼着你将来出息哩。”
  “不!我跟妈回。再过几年,我就能放羊,能割草,长大了我养活妈!”
  就在前几天,我和妈还在县城姥姥家里。那天下午,妈去给人家送洗好的衣服和做好的鞋袜,顺便讨回工钱。姥姥去地里送粪,家里只有我和姨姨。姨比妈小三岁,比我大十二岁,她挑回一担水来,要把洗过的衣服用清水再涮一遍。我蹲在旁边,用小手撩拨盆中的水花。姨姨是知道要把我送太原给亲戚做儿子的,歪着头故意逗我:
  “你妈走了这半天,不回来了。”
  “姨哄我!”
  “姨告你,你妈快改嫁啦,不要你啦。”
  五岁的孩子,不知道改嫁。我只知道姥爷常年在河南给人家当店员,我记不得模样的父亲死在战乱年月。姥姥姨姨和妈一样亲我,她们不会不要我的。
  我抬头怔怔地瞅着姨姨。她把手从洗衣盆里抽出,在罩衣上一边擦一边点头。突然间,我觉得一切都变得非常可怕,就像一只奔跑在旷野里的小羊,在雷鸣电闪中没有任何依靠。眼泪不知是什么时候涌出来的,顺手拿起皂盒里已经泡白的胰子,迅速吞进肚里。
  姨姨被这突然的一幕惊呆了,“哇”地一声哭着把我抱在怀里:
  “是姨的不是,姨哄你哩。俺孩命好苦哇!”
  那一天晚上,姥姥和妈还有姨,都在悄悄地落泪。一家人凑着闪烁着泪光的油灯,哄着我一碗一碗地喝绿豆汤、酸菜汤,地下摆着的尿盆,不到半夜就让我尿满了。朦朦胧胧中,姥姥舒了口气,把我抱在怀里,用她的大襟棉袄裹着我的身子。我在半睡半醒中,听着三个女人的叹息,三个女人的哭声,三个女人的述说,似懂非懂地知道了我的身世。
  我父亲是山西兴县人,出生不久,我的奶奶就去世了。父亲祖上老弟兄六人,由他们父亲的祖上从甘肃、陕西,一辈一辈,一步一步迁到这里,又一辈一辈,一步一步,走西口,闯内蒙,逐渐建起了自己的家业。最兴旺时,我们祖上从大青山买下木料,顺着黄河放排子,用马车驴车拉回村里,盖起了楼院。到我爷爷时家境败了下来,但凭着铁匠和屠宰手艺,供我父亲在镇上读完了高小。后来一个江西过来的老红军介绍父亲参加了共产党,又把他送到抗大分校,又不知道为啥把他派到晋绥军里。在孝义县边山当区长那年,做了姥姥家的女婿,成了我的父亲。这一年,妈十五岁,他二十一岁。
  多年之后,我曾问妈,你怎么就嫁给了我爹。妈笑笑说,问你姥姥。姥姥说,咱家虽穷,你姥爷在外面做事有些眼光。有一回你老子去介休炸日本人的火车,回来悄悄住在咱们院里。你姥爷赶紧托人说亲,你爹爽快,说我从小没娘,只要你们愿意。
  每当说起父亲,妈的脸上总是透着亮。
  “你老子究竟是红的、黑的,我没念过书,他也不告我,我闹不清楚。他只说,我做的事和别人不一样。”
  “他今天穿绸长衫,明天又换上国民党军服,过两天骑上马去了太原。”
  “解放了朔县,八路军里的一个大官,说着听不懂的南方话,让他立马把咱娘儿俩送回你兴县老家。我说,你走了留下我们咋活。他说,有政府哩。我又问,你还去哪里。他说,你别问。”
  “咱们回了村里,没住几天,他骑马去了县城就再没回来。只让人捎回一句话:以后不管再苦,孩子不能给人,你们等着我。”
  每次说到这里,妈泪眼闪闪。
  妈告我,回到村里正赶上土改,你爷爷定成地主。村里却给咱母子俩分了地,分了窑。穿灰衣服的八路军还给咱们送来了军衣军被。我一个十六七岁的外乡女子,咋辛苦也打不下几颗粮食。大概是1948年吧,天旱,庄稼干得能点着火,实在揭不开锅了,我把你用裤带拴在石炕上,天天出去要饭。乡亲们看着可怜,东家挖一把黄豆,西家舀一碗炒面。妈饿得没奶了,把炒面熬成糊糊,把黄豆嚼碎,口对口的喂俺孩,快三岁的人了,你脖子细的像麻秆儿,头都伸不直呀。
  有一天,灶锅里空煮着开水,却没有下锅的米面。妈说,俺孩等着,妈出去要一把。你早饿急了,我刚走你就挣脱绳子爬到锅边,小手一下子探进滚开水里,到我回来,皮包骨头的右手抽搐在一起。空荡荡的窑里,妈和你哭成了一堆,你那死不了的爹呀,你让俺们咋过!
  村里有八路军的医务所。人家说要做手术,把已经粘在一起的小指和无名指割开。妈没文化,不懂,怕俺孩再受疼,死活不让用刀子。
  总算活过来了,可俺孩的手却残了。
  就在咱们活不下去又死不了的节骨眼上,你姥姥来了。
  那一年,你姥姥三十六岁,妈妈十八岁,你三岁。
  一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缠着半大小脚的中年女人,跟随做生意的西路商人,从孝义到兴县,半个月走了四百多里山路,硬是找到了咱娘俩。晚上妈给你姥姥洗脚,小脚上大泡套着小泡,袜子粘着肉皮剥不下来,血水把陶瓷脸盆都泡红了。妈抱着你姥姥的脚哭啊。
  离开村里那天,你爷爷说甚也不让走。老汉圪蹴在窑门口,旱烟锅叭叭地敲着。你姥姥亮亮嗓子说,媳妇是你家的媳妇,孙子是你家的孙子,哪一天我女婿回来,你告他来孝义接人,我不会说半个不字。我爬山过岭找将来,是怕俺闺女和小外孙活不下去。孝义刚解放,你就放她母子俩一条生路吧。
  妈用我父亲留给的首饰换了一头毛驴,把我四脚朝天绑在笼架上,一步一颠走上了回程。妈说小子家不一样,打小就知道恋家。晃晃悠悠的,你一会儿睡了,一会儿醒了,一看毛驴跟前走着你不认识的姥姥,小脚儿蹬着,一股劲儿地吼,我不跟孝义的老婆家,我不去孝义。
  姥姥家真穷。住在城里没有几亩地。妈说,你姥爷一辈子在河南给人家看店,没挣下几个钱,地里的营生全靠你姥姥。老两口起早摸黑凭苦水供你姨念书,把你舅托养在亲戚家也为的是念书。解放了,你爹一直没有音讯,妈总不能守在娘家住一辈子吧。我给人家洗衣服补袜子纳鞋底,能赚几个钱?再咋,妈总得给你找个好人家,让俺孩不愁吃不愁穿,你是妈的骨肉,甚时还能不在妈心口挂着?
  后来,到我更懂事的时候才知道,妈改嫁的那家,前妻留下一儿一女,妈是怕我跟过去受制。
  四合院小角屋的电灯亮了一夜。妈和我哭一阵,说一阵。天快亮了,一缕阳光从屋角射进。妈松开紧贴着我的脸,抚着我受残的小手,就像对一个大人,交待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俺孩,过一阵妈就走。妈走的时候,俺孩不敢哭。你一哭,妈腿软得走不了啦!”
  我呆呆地听着。
  “老姨家总比外人强。不在妈跟前,俺孩要长心。不要和院子里的孩们比吃穿,不要和人家打架。人家都是亲娘老子,咱是受牺惶活出来的,再苦也要忍着。”
  到了这个时候,妈说的话,我忽然一下子全明白了。我咬紧嘴唇,朝妈点了点头,跟她出门到了老姨家。
  天亮了。
  四合院里各家开门声、咳嗽声一阵紧过一阵,上班的、上学的顷刻间人出人进。妈在老姨家洗了一把脸,漆黑的头发在晨曦中泛起了亮色。她夹着来时带的已经变薄的包袱,站在院当中像是对老姨老姨夫又像是对院子里邻居交待:
  “这孩从今往后就是你们的孩了。我就是想他,隔着几百里,探不见,摸不着。你们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只要是为他长出息,我不怨,也不嫌。俺孩从小没爹,缺教养,不懂事。求你们多担待,多操心。”
  说完,转身朝大门走去。
  妈说的,我全听见了;没说的,藏在心里的,我也听明白了。我全身紧贴着老姨家门边的砖墙,两只手死抠着砖缝。在妈妈路过昨夜的小角屋,瘦小的身子向大门一闪的刹那,泪水涌出双眼,面前的一切全模糊了。
  我哭了,但没有出声。
  从那一刻起,我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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