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什么是舞者精神

  其一   中国画像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隐喻,它更着重的是生活的趣味,为此,有时竟是可以忽略其他的。这和西方拼足了气力,爱用绘画表现宗教题材的宏大叙事截然不同。所以,看中国画的趣味在于玩味,并在玩味的过程中,将艺术的东西穿针引线般的联缀起来,愉悦人的性情。
  玩味的过程,其实,还是一个慢慢做减法的过程。虽然只是一幅画,但包含的信息也很丰富,取舍就很重要。去掉一点,再去掉一点,最终,清晰的轮廓反而呈现了,那就是自己想要得到的。在玩味的过程中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有时,就是为了这点小小的乐趣,观画成了一件乐此不疲的事情。
  在我看来,《韩熙载夜宴图》就是一幅值得玩味的画。它于五代画家顾闳中的笔下款款登场,一直给我惊艳的感觉。惊艳,意味着所见的事物并非简单的呈现,而是有一种力量在内,能控制的力量,甚至可以穿越时间。我想,这可能与画家本身所要表达的趣味是有密切联系的。
  《夜宴》一画共分五个部分,音乐一样恰当好处的控制节奏,波段似的呈现韩熙载的家宴趣味。夜宴一词,本身就藏匿着世俗的大趣味,仿佛深紫的绒布,摸上去厚实沉甸,透着一种典雅大气。
  我尤为喜欢第二部分――韩熙载等人观赏私蓄舞妓王屋山跳《绿腰舞》的情景。再减一点儿吧。索性――舞者。跳《绿腰舞》的王屋山,她扭转的身姿,亦有一种控制力,宛如一个词牌名,统领着一阙好词。看上去,她占据画面的空间并不多,但却是中心所在。她的出现,让夜宴的气氛灵动起来,众人的一举一动皆随之转动――男主人韩熙载给她打着鼓,另一人击着拍板,还有一女伎拍手伴奏。画面的语言精工富丽,却肥而不腻。
  观画过程中,我的身体也在扭转。原本是坐姿,后来,慢慢的就转为斜姿,最后变成躺姿。不知怎么,身体慢慢地就松弛下来。或许,玩味艺术的过程,就得如此。或许,观者原本也是一个舞者。这样想来,反是彼此懂得了。
  虽删繁就减,但,慢慢地,我的感觉反而丰富起来。从名字上看,《绿腰舞》的本质是属于软舞。和当时流行的《胡腾舞》《胡旋舞》相比,是个别调。有云的飞动、雨的湿润在内。而音乐在哪里。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有一句:“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这说的就是音乐。《六幺》即《绿腰》,由缓转快的一种曲调。瞑想中,《六幺》曲好似是一片广大渺茫的水域,而舞者,在其中穿行,如一尾游鱼。
  我的玩味仍继续延伸开去,即想象力的延伸。这往往也透出一个画家的功力――他到底能多大程度的展示自己的创作空间。王屋山的服饰并不鲜艳。一种冷静的蓝。最为艳丽的红反而在较远处――着红衣者和红色的大鼓。近旁是一位着褚色深衣的拍板者,这反衬得她更为娇小。她舞姿的轻捷、灵动可想而知。《绿腰舞》的音乐,虽由大鼓、拍板伴奏,但那也一定是轻捷灵动吧。一种灵动的蓝。
  画面的意味渐渐丰满起来。获得了自我心理认同。一种很贴己的感觉。一种轻灵的蓝在舞动的感觉。
  实际上,我对艺术的理解,虽像一朵花开一样朴素静默,却慢慢的就开到了心里。在我看来,绘画、音乐、舞蹈,这些灵性的艺术器物,并非如瓷器一般,在檀香木的架子上,一格一格放好,只在所需时取用。实际上,它们更像是一堆软的、质地良好的绸缎,起初只是不经意地堆放在那儿,但是,若遇到有灵性的观者,就会有心地,慢慢地抽出来、抖开来欣赏,最终会为之感动,会灵动的挥舞起来。这时,观者也即是舞者。观画的过程,玩味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种心灵之舞。
  在皖南西溪南的农家院墙上,也悬挂着一幅《夜宴》图。浸在暮春的气息之中,有种湿润的感觉。西溪南的水绕村潺潺流着,妖娆、碧绿,应和着王屋山《绿腰舞》的妩媚、柔软。舞者的艺术,延伸于此,仿佛平仄合韵了。
  
  其二
  我欣赏艺术性的东西并不系统,有时反而东鳞西爪。不过,地域性的东西总能影响我的偏好。比如,和我所居的城市相关的,或者因与某个地方有着精神牵连的。因有亲近之感,故而从心理上也就较为认同。仿佛艺术与我比邻而居。而地域性于艺术的影响上,也是“寒深露重”的。地域性与艺术的关系,打个比方,好比釉彩陶瓶上的纹饰。釉彩陶瓶就是地域性,质地朴实、沉稳潜静,而艺术就是绘于其上的纹饰,斑斓绚彩、夺人眼目。
  我所喜欢的一幅有关玉雕舞女的图,就和地域性有密切关系。它最初是从安徽寿县出土。寿县,以前称之为寿春,曾为楚国的都城,也是我的家乡,更确切的说,是我父亲的家乡,我的祖籍所在。据说,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大举向东扩张,楚文化也随之东渐。在我的想像中,楚文化的扩张,就像快速流淌着的釉彩,很快就遇上了当时江淮地带的文化。特别是楚国迁都寿春后,江汉楚文化,一块黄色的釉彩,与淮夷土著文化,一块蓝色的釉彩,两相一融合,就形成了以寿春为中心的江淮楚文化。在江淮楚文化这块釉彩陶瓶上,寿春开始描绘它自身的艺术纹饰――青铜器、古乐器、楚金币……对我而言,艺术的种子借此是可绿油油的生长、开花、结果的。所以,我对它常常寄予一种别样的深情。
  这枚玉雕因从历史深处挖掘而出,似还弥漫有苔藓的气息。想像它,应是色泽微白的,泛有莹莹之绿。舞女的形象简括含蓄,像是拓印的阳文,若是钤于书页上,她就会于纸面上舞动起来一样。舞女所舞属于楚舞。楚舞的特点是飘逸。飘逸,应也是楚文化的特点吧。让我想起了湘水女神衣饰上的飘带,迎风吹扬,飘飘欲仙。画面上的舞女,她的右长袖反方向从体前甩过,蜿蜒垂下,像“云溶溶兮而在下”,另一长袖横向甩过头部,含蓄而简洁,在头顶之上形成一个弧形,如“灵之来兮如云”。两相叠加,形成一个极优美的姿势,表现出的曲线美,比之《绿腰舞》中的还要雅致一些。
  我对雅致的东西,天生有好感,初一见到,舞女就给我一种和舞融洽的感觉。寿春山上,多植梨树,一经春天,满山皆是溶溶之色的梨花。白,淡,飞,舒,畅。所谓和舞融洽,即是此吧。可慢慢品来,透过艺术的多棱镜,让人心境却又慢慢转换。艺术之味,是需得再三品匝的吧。舞女的袖子很长,拖曳于地,宛转舞来,让我从春天走出,感觉出了寿州之秋的气息。秋天的惆怅况味,河水一样绵长流淌。艺术之境,空灵散淡,以平实之心穿越而过,并不需太过有力。艺术也是拈轻怕重,有时,反而只是于漫不经心之际,就一下子攫住了其中三昧。
  楚都寿春,虽是我的祖籍所在,但我对其了解并不多。她所蕴孕的楚文化,也只于书中知其一二。在我眼里,楚文化遥远、斑斓、巫术、陆离。水墨似的云聚一处,浓浓淡淡,写尽浪漫和神秘,也让人惆怅。以前,我读屈原的《九歌・湘夫人》,读到:“��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就觉心情惆怅。也说不上来原因。屈子之作,悲风怀古,向来如此吧。看着这个玉雕舞女,我又想起了这句话。她在飘逸、轻软、柔弱、淡泊之外,给我的感觉还有一丝惆怅。她垂立着,似身临波澜浩渺的水域,而淡淡的惆怅,似“��兮秋风”,从她挥动的长袖中透露出来,水一样倾泻下来,流到地上,慢慢地渗进土里,不见一丝痕迹。她水波一样的心思也就是从这袖管里缓缓流走的吧。仔细看来,她眉宇之间,也淡淡流露出如傅毅《舞赋》中所描写的“若俯若仰,若来若言,雍容惆怅,不可为象”的神情。雍容的惆怅,很让人有一种怀恋的爱慕。
  舞女的舞姿,并不典重肃穆,它属于民间,简淡悠远。本性的朴质,使人可以进行随性的遐思。在那样的时代,长袖善舞的舞女,在古老的楚都寿春,是否也曾热闹、寂寞、繁华、凄清。就像楚都寿春,也曾那样的兴盛,可是,千年的时空转换,它却显得破败、落寞了,只留下这寂寂的玉雕舞女供我想像。寂寞繁华转头空。人生,总要经历那样的场景。历史,也总要经历那样的场景。品味出这一点,让我深怀异样滋味。玉雕舞女,竟像枚玉色的蝴蝶,翩然萦绕心间了。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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