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盖先 [马盖先的小刀]

  亮金金的阳光洒满一桌子。   好像被这阵子阴霾关锁太久,早隐忍不住委屈,要一股脑儿宣泄似的,哗啦啦洒向大地,并穿透玻璃窗,洒进屋里。   心情轻松言谈愉快的笑声充满一屋子。
  但屋角的这对父子一直没说过活。
  儿子面前那盘虾仁蛋炒饭早凉了。
  父亲凝望着儿子,满眼是忧愁。他不时拿手搓揉面颊,仿佛是想搓揉掉一脸的疲倦、无奈与伤心,但手一放下,脸上的表情又凝重起来。他就这样凝望着儿子,有好久好久的时间。
  儿子手中是一把小刀,暗枣红色的柄,二十种功能的刀身。他不停“咔”地将刀身抽出一种,拿手试着它的锋利,又“嗒”地一声收进去。
  “咔……嗒……咔……嗒……咔……嗒……”
  声音清脆得全室均能耳闻,一种叫人起初很不安,慢慢便习惯了的声响。刀是瑞士制,他称它马盖先小刀。
  他专心玩着小刀,没看一眼他的父亲。
  他崇拜马盖先,每周六必守候电视机旁,等着影集开始。
  卧房墙上贴满马盖先的照片,大张的、小张的、露脸微笑的、英勇行动中的,不知从哪收来这许多。
  他11岁,但早熟。
  “你已经三个月没跟我说话了。”父亲说。
  父亲的脸苍白瘦削,眼底闪烁着一种宛若受过苦的特殊神色,与一室谈笑的人明显的有所分别,他握着装白开水的杯子,指尖敲打着玻璃,那种焦虑的节奏,神经质地颤动。
  “你终究是要吃一点吧!”父亲说。
  儿子仍旧不睬他。
  他继续玩着手中的小刀。
  “咔……嗒……咔……嗒……”
  马盖先照片下面是床头矮柜。
  矮柜上有好些车子、机器人、太空战士,排列整齐,沾满了灰尘。
  从有了马盖先小刀,他便告别了童年。
  马盖先小刀是10岁时母亲送他的生日礼物。
  小玩具旁边是一张镶框、蒙尘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对夫妻与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孩子。孩子站在父亲腰前,手往后攀住父亲的手。夫妻都对着镜头微笑,但笑得勉强,与孩子天真烂漫的稚气构成不协调的画面。
  背景是花木扶疏的室外公园。
  照片旁一行小字,歪歪斜斜,出自孩子的笔迹:“爸爸出国前三天。”
  “我已没太多要求了,就作个初识的朋友吧!我想跟你作个朋友。”父亲恳求道。
  他面前换上一杯咖啡。男孩冷而未动的餐盘已然撤走,在他面前是杯黄澄澄的洁子汁。
  “你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跟我说你对你老爸的不满与恨吧!我听,我像朋友一样的听。我一句话也不顶你。我宁愿这样,也不要你闷声不吭。”
  男孩将小刀放进杯里搅动冰块。冰块撞击杯沿。
  儿子9岁的时候写的一篇作文,妻子将它寄给他看。
  儿子的字已较工整,错别字也少了许多,不再用注音符号了。
  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就跟马盖先一样,他很会修东西,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都变成很好用。他用那把马盖先小刀修理。”
  “我父亲也是个英勇的人,像马盖先一样勇敢。他最喜欢打抱不平,坏人在他面前都不能得胜。跟他在一起很安全,他是英雄,大家都崇拜他。”
  
  “但是我的父亲在我5岁时出国做生意了。妈妈说,他会赚很多钱回来,我每次看妈妈写信,就跟妈妈说,告诉爸爸我很想他,希望他赶快做完生意回来,我要带他去给我的朋友看。回来时不要忘了帮我买马盖先小刀,因为我也想作马盖先。”
  作文结束后,是妻子的一行小字:“他已经忘了你了。真希望你赶快回来。”
  “我一直很怕这种失去你的感觉。”父亲双眼望桌面,像在跟自己说话。
  “当你三岁半以后,”父亲继续说,“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对我出现莫明奇妙的敌意,不愿跟我一起玩。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这种反应不会针对你母亲,就只针对我呢?我去查幼教方面的书,书上说,是反叛期,性格激烈的孩子特别显著,常针对双亲中的同性,为期多久也不一定。那时候我多希望这时期赶快过去,我常觉得我快要完完全全失去你了。反叛期过去以后,你笑脸奔向我的模样,让我感觉你是我失而复得的儿子。”
  现在这儿子又失去了,还会回来吗?他心里想,但是没说出来。
  儿子最后一次以充满稚气、亲昵无比的笑脸奔向他,是他离开孩子的前一周。在阳明山公园。那时他已有预感,他会离开这个家。他与孩子在草地上打滚,尽情地拥抱、亲吻,逗孩子笑,笑声充满了四周。他满足地听着孩子的笑,眼底噙着泪水,悔不当初。
  那次全家合影的照片洗了两幅,一张让他带走了,另一张放在儿子床头柜上。
  “孩子,我的孩子!”他颤抖地呼唤,将头埋进手掌里,“我很抱歉。”
  男孩把马盖先小刀收好,放在自己面前。
  他开始用力吸吮果汁。
  冷然的脸庞渐渐露出再也掩饰压抑不了的焦灼与不安。对面那个男人一直在逼他。他害怕。
  “不该欺骗你。但我不是故意要欺骗你。起初是因为你还小,跟你讲你也不懂。后来你懂事些了,我便一直在想,我该用怎样的方式跟你讲?我不知道。我一直拖延。然后我收到你妈寄给我的一篇作文,你大概不记得那篇作文了吧?你说我是马盖先。我变得不敢跟你讲,我失去了勇气。出狱以后,我故意在外面逗留了三个月,将头发养得像样子些才回家见你。
  “你怎么可能不发现呢?一个从美国做生意回来的父亲,没钱、没礼物,每天坐着发呆,急着找工作,心情常不好。你已懂事了,你看得出来。我碎了你的梦。我不敢证实,就是怕碎了你的梦,对不起!”
  儿子常狐疑地看着他。
  一句话不问,就是狐疑地看着他。
  儿子慢慢退逝了他刚回来时对他的热情,渐渐远离了他。
  他感觉得到。
  当他们有机会对坐,儿子缄默,不停玩弄小刀,偶尔冷眼斜视他,又看向自己的小刀。
  那天他按捺不住了。他说:“我知道你已知道了。”
  “邻居小孩告诉我的。”他答。
  从此,他们不再对话,连一句话也不能,儿子不肯跟他说话。
  “你为什么会犯错?”儿子突然抬头问。
  父亲没料着,吓了一跳,把头抬了起来。
  儿子不退缩地注视他,灼灼逼人的神色。胸有成竹的口气,不晓得已在心中思量多久,又自问过多少次了。
  父亲不敢直视他,又低下头去。
  侍者开始点灯。一区一区的亮灯。室内一点一点的亮起来。
  父亲说:“别人的房子是自己的,车子是进口车,室内装潢一个赛一个的豪华;别人的孩子学电脑、学乐器、进才艺班;但我呢?一个穷公务员养一家人,连想帮你生个弟弟妹妹,都要算计半天不敢生;我们房子是租的,要不租金调高,要不房东赶搬家,一台破摩托车跟在别人车屁股后面跑,吃黑烟……,我常跟自己说,等有一天我儿子大到会跟同学比较,他一定会很自卑,怨怪自己的父亲没能力。
  父亲拿手遮住脸,不住的搓揉,“一念之间,我偷了公家的钱,我以为一定不会被人发现的,我只是想要一栋自己的房子,想改善一下我们的生活,但我被发现了。
  “在监狱里,我想通了。若作父亲的不自卑,他便能帮助孩子不自卑,若作父亲的学会不与人比较,学会甘于没有,量己之力过简单生活的乐趣,我的孩子总是会长大,总是会成熟到尊重自己贫穷的父亲的。
  “我想重新开始,过个真正有尊严的人生。但我还没找到机会。”
  儿子早熟的脸庞肌肉在抽动。他激动而悲伤。但他沉默无语。
  “你父亲不是英雄!”父亲说,“他很卑下的坐了牢。但他现在力图振作。他会平凡一辈子。但他爱他的孩子,他也渴望当孩子知道父亲的真相后,仍能爱他。”
  儿子抬起头,嘴唇嚅动着,却没说出话来。但那双望向父亲的眼睛,湿润而闪亮,一点一滴透露心事。
  父亲回视他的双眼,继续说:“每个男人都有过两个梦。第一个梦,是相信自己的父亲是英雄;第二个梦,是相信自己是英雄。梦碎了,人便醒过来,长大了。”
  男孩滴答滴答落下几颗眼泪,掉在马盖先小刀上。
  父亲把脸转向幽暗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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