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外一篇) 纵情山水间,心游尘世外

  站在滹沱河畔的这座百年老宅里,慢慢走到它的高处,可以看到四处没有遮挡的田园和土坡,内心和视觉一样,超乎寻常地平静。色调极其简单――灰色、黄色、土色、黑色,相互应和、交接。田野里还遗留着许多被风雪摧折的高粱秆子,干枯地戳在地上,它们的果实已在秋日里被主人摘走酿酒去了,而这些杆子主人已经遗忘,待来日沉入黄土之下,风化成肥料。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植物在终结的时候,和土色是如此地相似,相互包容,最后化解为土地的一部分。田野边成排的树木,仍然沉浸在冬日般的冷漠里,枝条嶙峋充满骨感。每一棵树的外在长势、内在结构,都让目光一览无余地穿透,从它们的骨架里缝隙中看到辽远的暮霭淡淡而起。山坡上不同人家的羊群,如果在秀色的江南,都是一团团雪白的云朵。现在,一只只都是风雨欲来时的昏暗色,行走起来浓云移动。它们与山坡上剔去华姿的干草那么接近,以至于视力不济者,根本分辨不出这些干草上行走的生命。它们的叫声都拖着一道涩感,像是喉咙里沾满了粉尘,使悦耳的程度大大地减弱。山坡旁有一些窑洞。窑洞,这种节省原材料的住宅,我一直以为最接近先民的居住理想,简便朴实,上下皆土,人在其中。没有哪一个人于窑洞中感到不踏实。雨水的稀少,土质的坚硬,注定是经得起时光的研磨。与窑洞本质相似的审美眼光,使居住其中的人也不那么着意修饰,只是在两只窗户的玻璃上贴上粗线条刻画的两幅剪纸。红色粗犷――我这么称呼道。
  由于干燥,风一起就成了灰尘的天下,使这座老宅的任何一个房间,无论如何紧闭,都难以抵挡细微尘粉的进入。人们在琢磨一个曾叱咤风云的人物时,蜡像的出现缩短了凭空想象的距离。蜡像的姿态、容貌都为了某一个历史的片段来塑造,他和身边同样是蜡像的人物在商讨某一个大事。此时都很年轻,锐气十足,各自眉宇间的神色,泄露了心机的复杂。蜡像的时间久了,肩上、头上盛满了尘粉,连高挺的鼻梁也不能免。蜡像无法自己掸去,工作人员在宅院里走动,更想不到有掸尘的义务。往事在灰尘里变得十分自然,绝不会像电影导演那样,为了取得效果人为作用。不过,有多少人在意曾经的是是非非呢?这似乎是专家们才肯下气力的事,辩说无休。我留意老宅内的一个地道,最初的长度是十里,可以通到山里,也可以通到车站。它的功能就是抵御,或者逃逸。挖一条地道并不会是太难的事,可是能花时日花钱财挖凿者,决不会是一般人家。人是生活在地面上的,要见到明媚的阳光,想在家中挖一条地道的,一定具有与众不同的身份和地位,他们是需要通过它来回避危险消解灾难。事实也多次表明,从明快的地面遁入地下,追踪者弄不清前边那个奔命的人为何瞬间消失。那个逃跑的人穿过漆黑的道路向前,直到尽头出现光亮。时光落下了太多的泥屑,塞住了十里长的地道的许多段落。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在我探头时,有一股沉闷之气飘了出来,它的功能因为久不使用而废弃了。人对于阳光的需要是久远的,在阳光的照耀下,远离地洞心态正常地舒展着。
  在春日里,见不到可以称为翠绿、嫣红的色调,对于南方人来说,真是不可思议的事。红绿之色原本是土地上植物最常见的颜色,在这儿成了奢侈。正因为如此,我目击时不乐意的一些情调也因此不见了,诸如花俏、轻薄、妖冶、艳丽,都随着此时的地气不在我的视野之内。当南方的油菜花使傍晚的帷幕迟迟不能落下时,我在这里对质朴有了一种沉浸的安然――所有的颜色都离土地相距未远,连同人的穿着、食物、举止、用具,都相似相融,没有那种突兀而起的浮艳。人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天色迷蒙、地气浑沌,习惯了一阵风扬起尘泥的节奏。他们的很多木门木窗,干裂的缝隙像孩子的嘴一般地张开,再有洁癖的人,时日久了,洁癖也要减弱许多,逐渐接受尘土的依附。在这些天里,我吃不上一碗白米粥――乡土的不同,从一碗粥上可以一目了然。水稻,这种比较娇贵的植物,它是与水的富足不可分的,水汪汪的江南,是水稻的温柔之乡。麦子则不同,各种形态不同的麦子,撒落在薄薄的土层里,很少的雨水,或者只是地气中的一点潮气,它也就发芽长叶。如果运气不错,有一些吝啬的雨点落下,那么秋日就可以言说丰稔了。更多的时节没有雨,使生长备受艰难,但到终了,还是能多少有些交代――每一株植物都会在秋日奉上或多或少的果实。人往往对于满坡庄稼的干渴无可奈何,从而对天的仰视中更多了一些祈求和敬畏。
  说到滹沱河,想到河两岸的寻常生活,认为临水生活必有灵性机巧。如果是滋润的南方,大抵会被认同。现在我想说这条河,用拙来形容会贴切一些。由于它的位置,使我把它和我曾经熟悉的几条河作一点对比。河岸边的色调是不可忽视的,许多河岸的柳色已经舒展,优雅地垂落下来,开始了延伸的旅程,随着以后越发上升的温度,会惊人地铺张开来,染绿一条河水。谁也不会想到,还有这么多沉睡者,从去年深秋脱去最后一片饰品之后,就一直不见醒来,保持着一种与时节无干的缄默,没有层次,也没有色阶,被称为春季的几个节气,只是日历上的一个符号,挂在墙上。曾经有许多土地成了楼盘和厂房,再也看不到土层的色调,也再称不上是土地了。只有这些依旧适宜耕作种植的农田,继续被一锄一锄地翻动着、捣碎着,和百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差异。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土地这种魔幻般的功能,正被一贯持有笃实心态者,以笃实的动作,推动着日子实在地过下去。
  在老宅内外看到一些已被春风掀起来的春联,还有一些为游人提供方便的文字,都是用毛笔蘸饱了墨下气力书写而成。落笔很沉很慢,提笔又很少,使得每一个字都如一块沉沉土疙瘩,尚未酥松。多看了一些,我还是将此归结为风土所致,记得《汉志》上说:“民性有刚柔缓急,系水土之风气。”风很硬,地贫瘠,水很少,石头又多,春夏短秋冬长,凡此种种,让人渐渐敦厚朴实,连同动作也过于实在,多钝拙少空灵,像极了下锄的样式,生活的态度明显地渗透在字里行间,压住了那些花俏妩媚和虚浮轻飘。有人倚在春联的门框边,看尘土飞扬中的来往异乡人,或者坐在春联下的板凳上,让春阳照拂在肩上身上。这是我比较少见的,倚门而站立而安坐,有些无动于衷的态度,表情很不明朗。可以依此判断出生存的基调――总是平平。既无大起也无大落,年年相似,既绝了不切实际的奢念,也淡去悲伤、失望。这大概也暗合了苏东坡的《定风波》:“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安心于现状,不多思多虑,也算得上过日子的常道常情。
  又一阵风裹着尘土迎面而来,在低着头眯着眼躲闪的瞬间,我想到了“尘世”这个词,真是太形象了。时光像风一样去了又来头尾相衔,许多尘土被卷着扬起,在这里,或者那里,满世界飞舞,没有谁可以在尘世之外。
  在晋西北的土地上走动,仲春二月就要过去了。
  
  
  
  
  住在太行山下的这个度假村里,已经是暮春之初了。植物的叶片刚刚探出头来,像极了蜷缩的婴孩,未曾舒展。本地的朋友说今年的春日来得特别迟,看起来还是冬日的清寒,度假村中也就人迹萧然。穿过稀疏的植物枝条,眼帘里充满了坚硬的石头,大小不一布阵有别,那些从石头夹缝中挣脱而出的草木,流露出艰辛和韧性。
  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石头聚集于此,形成一座险峻之山,形成一条峭拔的山脉,这显然是难以说明的。而这些石头构造的奇姿异态,像极了大自然这支巨手醉心于自己的繁杂设计,没有哪一方是相同的,没有哪一方可以改变自己的方位――除非,大自然的情绪再一次地宣泄,再一次改变原有的秩序。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是,它们都是久远时光的产物,没有人见到它们初生的过程。石头如此之多,水分如此之少,地气就相当坚硬,人气也相对就软弱和沉寂。夜晚到来时,挤压感渐渐涌来,似乎四周的石头都竖立起来。没有声响,毋须移动,都感觉到威严、猛厉和野犷,在黝黑的山野中延伸弥漫。这个度假村在草创阶段显然花费了不少气力,在巨石丛中开辟乐园。尽管周遭栽种了各种花木,但是这个时节,敏感的人还是会有所察觉,坚硬仍然是这里的主调。
  对于坚硬之物我并不投以喜爱。由于坚硬而结成的僵化、锐利、冰冷,都是如影随形的。无论是视觉还是触觉,都缺乏温度和相应的柔和。我在青年时期最不济的日子里,就是与石头交往。在深山里,有实践经验的中年人将炸药填入打出来的炮眼里,然后爆破,化为大小不等的石块。我们在腰间扎破麻袋一条,来回地将石头抱入怀中,一步一挪扔到卡车上,运到草创中的土地,再一块块卸下。炸开的石块,纹路新鲜,棱角如锋刃锐利,揣在怀中,人被锐利磨损着,如同怀冰。没有一方石头有优美的曲线,在严酷的冬日里,为此更加寒彻肌髓。人的感觉逐渐硬气,动作果断,出声大了起来,有时还使些脾性――一个人处在乱石堆中,可以猜度他的生活也是逐渐坚硬,许多柔美情调早已丧失。如果不是应和石头的坚硬,日子真是难以继续。太多的石块被我们怀抱着,上车,下车,石头与石头撞击时发出沉闷的声响,迸溅出火星,时光的胃口难以消化它们。我坐在石头堆上胡思乱想,是什么使亿兆尘埃,凝结成了坚硬和冰冷之物,风吹不动,水淹不化,草木不生其中,岁月难改容颜。在外公外婆的坟地背后,有一方巨石,每年清明我都会在上边休息片刻,它总是持有丝纹不动的自尊与庄重,我从未见过它有什么细微之变,而年年来扫墓的人们,渐渐都沧桑上脸,有的终归走不动了。如果没有人动它,永远是这方幽静之地的一个坚定的标志,我们无法与之同行。
  太行山要比我家乡的任何一座山都响亮。首知太行,是从愚公移山这则寓言里,接下来是学了一首《我们在太行山上》,我觉得它们的旨意并无多大分歧,都与生存有关,为个人家族的生存,为一个民族的生存,在石头丛林中鏖战。但要言说具体,我则要首推山腰的红旗渠。这是我少年时熟悉不过的一个关键词,就是现在,尽管已经日渐淡去,可是到太行山,如果没有提到它,想绕过它,显然是徒劳。它深陷于旧日的时光中,深陷于人的柔韧和石头的坚硬中。水无声地流过三月的静谧,有多少秘密已经无从细究了呢?对于这场人与石头的较量,我向来认为是不应该与政治意义混为一谈的,它和愚公一样,无非是人的生存本能的渴求、抗争的苦涩果实。中央无暇顾及这么一个小县,只能依靠自己,用柔韧的身躯、原始的手段应对这些巨大的石头。很无奈,只能如此。纯乎为了自己,为了下一代,动因简单不过。石头越来越硬,棱角间都是不可侵犯的兀傲,带着各自的体积、色调、硬度,难以驯服。如果日子过得下去,谁也不会兴师动众,势必在山腰凿出一条石渠。一般地说,人是不愿与石头过不去的,这么大的工程,足以把一位少女变成一位少妇,她最曼妙的时光,都在叮叮当当的敲凿声中度过了。我是读文科的,素来对数字没有什么感觉,这次我还是掏出纸笔,记了下来。为了引水到县、到村子里,三十万人花了十年时间,硬是用手工削平山头一千二百五十座,穿透隧洞二百一十一个,架设渡槽一百五十二座,渠长三千里。悬崖怪石上死了多少人,我还未来得及弄清楚。实在的生存到了本能所能忍受的极限,一是颓废衰亡,一是迸发出超强的能量。在这些数字前,我的心像风琴的琴盖自然开启:重新安排石头系列,这需要多么昂贵的代价,肯定是处于忍无可忍的境地,唯有以柔韧搏坚硬才能解脱。许多看来很困难的不可实现的事,最终还是如愿了。这条以红旗命名的渠道,高高地搁置在我们的记忆之上,慢慢被时尚的繁华喧嚣淹没了。那沿着渠道不同走向奔赴这个县四面八方的流水,充满了独到的音符和节奏。应该更正的是,印象中的林县已经改为林州了,林县成了往昔的符号,这条让人目击时惊心的渠道,与我们保持了距离和孤独。
  现在,说起来,听起来,恍如神话。
  在这方硬朗的土地上,先是出土了甲骨文,然后是青铜器,再下来是汉画像、北朝碑刻,都是在坚硬物体上下手。龟甲兽骨版面小,青铜又造价不菲,非一般人可以运用,惟有石头,作为寄托人的心思,再经济不过了。倘若是摩崖,足以让一个激情满腔的书手尽泼墨挥毫之兴,然后让刻手,很朴素、原始地执凿子、握铁锤,入石三分。据我所知,第一次灭佛运动发生在北魏太平真君七年,第二次则发生在周武帝建德三年,焚烧佛经坑杀僧侣,一时灭顶。还是有那么一些人,冒死而弘佛法,在石上凿刻佛经佛号。在鼎盛期,可以想见整个山野都是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一锤下去,只出现一个小白点,千百下敲击,痕迹就浮现出来了。人生苦短,总是有许多未了需要寄托,这就有赖于坚硬的物质――似乎没有更为经济、可靠之物可以承担。有时我读一方保养得周到的石碑,字迹宛如新制,点画清晰边缘挺括,仿佛这个世界才刚开始,谁也不信是千年之外的产品。可是真要读懂,还得放回当时那个话语环境中,用当时的方式、步骤敲开它的外壳,获取玄机。要不,真要闹出笑话。那些露天的痕迹直接泄露了时光的秘密,与雨露霜风同在,留下一堆疑团,没有头绪。石头堆积的地方,尤其是石头质量优秀的地方,宽阔平整,细密坦陈,过往文士骚客留痕的热情就越旺盛。每个人都有意借助坚硬来传达什么――这是一个相当有吸引力的话题,它是面向往生的。
  当代人已经不惧怕石头的坚硬和冰冷了,对付坚硬的有效手段越来越多,那些带着强大动力的机械、刀斧,带着呼啸,很快就进入石块的内部,或者像切豆腐那么轻巧地化整体成为厚薄如一,或者厚薄各异的片段。不过,我还是喜欢手工的敲凿,很温和委婉地接近,韵味在敲凿声中悄然深浓起来了。
  有三五只长尾巴的鹳在山头绕着圈子,远了又近,近了又远,从容委婉。只有待到初夏,花木真正苏醒伸展了,敷衍开来,绿意流荡,这时,整条太行山脉走到了它最为生动的时段――我们所说的外柔内刚,就是这个意思。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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