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的东瀛之旅】 东瀛之旅

  日本驻清国公使馆的黄昏,总是公使内田夫妇喝茶读报的时候。在公元一九零三年也就是光绪二十九年的一个仲夏黄昏,内田拿起报纸大声念道:“中国重要政变分子梁启超惊现浮世绘馆”,夫人吃了一惊道:“什么?梁启超出现了?”内田道:“是呀,报纸上说,梁启超当时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文章分析,据前些时西方报纸关于康有为逃亡日本的消息来判断,康梁很可能是要在日本会合,加上另一危险分子孙文,清国的日子岌岌可危矣。因为,西方肯定是支持康梁和孙文的。”夫人立即说:“我们日本也会支持他们的。”内田笑道:“当然,因为他们都受了日本文化的熏陶,对于日本势力在中国的渗透,是很有好处的。所以,吸引中国的留学生到日本去这件事,我们还是要锲而不舍。”夫人恭顺地鞠躬道:“是,我一定会努力的。”
  侍女进来添了清茶,出去了。黄昏的光线照在内田夫人略略敞开的衣襟上,露出一丝雪脯,夫人的和服相当适身,上面用极考究的手工刺绣了一只仙鹤,铁划银钩,衬着宝石蓝的底子,美得很伤感。内田伸出一只青筋脉脉的手,扯开夫人的衣襟,开始揉弄她丰满的乳房,夫人向他投过一个微笑,她知道,他们经常的功课又要开始了。
  内田夫人的皮肤,的确可以称之为雪肤,其细其白,即使是品相最好的细瓷,也不能及于万一。乳头的颜色却过于深了,像两粒深紫色的葡萄,这大概是生子哺乳的缘故。内田夫人的女儿在东京早稻田上学,儿子也快到了上中学的年龄,现在由夫人的内姐在看护。与一般日本男人不同,内田在很多问题上很倚仗夫人,这大概和他们有很好的性生活有关。
  缠绵之后,内田半倚在菊花榻上,继续慢慢喝着茶,与夫人闲聊。夫人道:“……晚上只有一个安排:服部宇之吉的夫人服部繁子,认识一个中国女人,叫王秋瑾,据她说,这是个很不平凡的中国女人,她希望我们一起见一见。”内田不以为然道:“我看,服部肯定是有些夸张的,中国比日本封闭多了,女人所谓的不平凡,大概也就是会吟诗作画,有什么稀奇的。”夫人道:“可是慈禧太后的御前女官德龄姐妹却的确与众不同。”内田道:“那是因为她们从小在国外长大,中国这样的土地,不可能有什么超群的女子。还是你见一见吧,我就不出面了。”
  晚上,日本公使馆的便宴一直持续到很晚。内田夫 人的脸上一直挂着恒定的微笑,心里却在暗暗诧异,看 着秋瑾那一身男装英气勃勃的样子,她想,这的确是个 不平凡的中国女人。秋瑾生得色白气清,丰仪英挺,她 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道:“内田夫人,今日搅扰,承蒙 款待,不胜感激,我此行的目的,是想得到您的支持,赴 日留学。”内田夫人依然微笑着,心里却不胜惊讶,暗 想这个中国女人实在太不一般了,中国的女人,依她看 来,都是裹了精致的小脚,在家里闲坐相夫教子,高雅 些的,无非再多些琴棋书画而已,而眼前这个女人,在 装束上就够惊世骇俗的了,一开口,就更是令人震惊。 内田夫人历来喜欢学富五车的女才子,一个服部繁子, 就已经很让她敬服了,服部钦佩的人,一定是不错的。
  秋瑾道:“内田夫人,你也许觉得很奇怪,为什么 一个已届中年的女子要去读书,为什么要远离丈夫和 孩子,是吗?”内田夫人惊问道:“孩子?你还有孩子?” 秋瑾道:“是的,我有一子一女,有乳媪哺育,我是很放 心的。我放心不下的是我的祖国,今年三月我读到赴贵 国的留学生陈天华写的《警世钟》,读过之后就给朋友 写了一封信,称陈先生为‘启蒙开智之人’,我想,在海 外,这样的有识之士应当不在少数,国难当头,作为须 眉男子自然要先天下之忧而忧,而中国的女界似乎尚 无响应,我想这是女界的耻辱,我要用实际行动打开女 界的空白,哪怕需要流血牺牲,也在所不辞。”
  内田夫人与服部面面相觑,似乎十分震动。内田夫 人微笑道:“王女士果然有超尘绝俗的气概!……如果 贵国的皇帝与皇太后不加以阻拦的话,我想我会尽全力帮助您赴日留学的。日本是一个很特别的国家,相信您会深有体会的。”秋瑾捧杯道:“多谢了,我敬您一杯,您随意好丁。”秋瑾说完举杯一饮而尽。内田夫人也喝尽杯中酒,笑道:“王女士真是豪爽”。服部繁子道:“内田夫人,我想您将会知道,王女士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她不但精通琴棋书画,还擅长骑马和剑术。”内田夫人道:“王女士真是女中豪杰。……请问女士,若是真的实现了留日的愿望,您打算学习什么专业呢?”秋瑾略略沉吟片刻道:“我打算学习法律。”
  内田夫人与服部交换了一下目光,道:“我倒以为,女士很适合研究男女平权问题的。”秋瑾微笑道:“男女平权,的确是我一直关心的一个问题,但不是目前中国最急需要解决的问题,连人权还谈不到,哪里谈得到女权?在中国的正史中,女人只是陪衬,虽然男人们偶尔也要称颂一下巾帼不让须眉的花木兰、穆桂英,但那不过是一种点缀,换换口味而已。中国妇女实质上需要完全丧失自己的主张,三从四德,结婚以后要随夫姓,连自己的姓氏都没有了……”服部繁子清了一下嗓子,提醒秋瑾,而内田夫人依旧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笑容,道:“服部夫人,我觉得秋女士说得很好。请继续吧。 ”
  秋瑾喜道:“内田夫人,谢谢您称我为秋女士。说实话,在今年之前,我一直向往去美国留学,但是自从读了陈天华的《警世钟》,特别是结识了服部夫人之后,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对贵国的一切都有兴趣了解,我要做一个我想做的人,我要让我的女儿知道,女人除了生儿育女,还有很多用武之地。”服部道:“但是秋女士,我想我要提醒您,在天皇陛下统治下的日本,也许有您很不适应之处,起码,它并不能容忍太过于激进的思想与行为,所以,您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也许,您需要放弃您的一些过激的思想。”秋瑾道:“这些我早有思想准备,您放心,我虽号鉴湖女侠,却还是懂礼节,知律令的,起码不会在贵国杀人放火。”内田夫人听罢哈哈大笑起来,服部也无可奈何地笑了。
  以后的历史证明,秋瑾这次赴日公使馆,实际上是迈出了她人生中重要的一步。当时的秋瑾,随夫到京不到一年,夫妻间的感情,是越来越糟糕了,只有一件令人愉悦的事,便是她认识了吴芝瑛。而服部,便是通过吴芝瑛认识的。
  秋瑾一门心思只想离开这个家,原因自然只有一个:夫妻感情破裂。几乎在所有历史教科书中,史学家们都痛责秋瑾之夫王子芳,似乎他就是个衣冠禽兽。其实,王子芳并不比谁更坏,他之所以背上了千秋骂名,无非是因为他娶的是秋瑾,而不是个凡俗女子。王子芳美丰仪,知礼节,看上去是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他早已得知秋瑾文名,新婚之时,又见秋瑾生得端严美貌,心下十分喜欢,他性情有些软弱,秋瑾又极刚毅,渐渐的家事全凭秋瑾定夺。长女生下,秋瑾的主母地位,更加牢固。初时,秋瑾只觉丈夫才华不够,略略有些不满,日子长了,秋瑾的不满加深,但是夫妻关系发生质变,却是在进京之后。
  王子芳捐了个户部主事,进京做官,自然要与王公贵胄们交往,王子芳认为自己摆酒请客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偶尔的,自然也免不了摆一两次花酒,不想便遭夫人痛责。有一次,子芳醉了,与两个戏子宿了一夜,秋瑾得知,竟气得经血倒流,吃了几十副药,才算好些。从此拒绝与子芳同房,拒绝同房的结果是子芳越加荒唐,如此恶性循环,自然是夫妻反目。好在秋瑾此时交到了一位闺阁好友,两人一见如故,相交甚笃,不多时便结为金兰之契,那位好友正是吴芝瑛。
  吴芝瑛的丈夫廉泉也在户部做事,住北半截胡同,与秋瑾家住的丞相胡同正是紧邻,在京城,吴芝瑛素有才女之称,颇好结交,秋瑾自然便成为座上客,起先是唱和诗词,当时的京城,无不称赞二女“文彩昭耀,盛极一时”,如同珊瑚玉树般齐辉并美。又兼廉泉曾经参 加过当年的公车上书,颇有革新思想,开设有文明书 局,便是在这里,秋瑾始读卢梭的《民约论》与陈天华 的《警世钟》,读到精彩之处,拍案称快!谈及庚子赔款 与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姐妹二人常常对坐饮泣,激愤 难耐。秋瑾道:“如此腐败的政府,如不推翻誓不为 人!”芝瑛悄然道:“听说海外有个孙文,在美国日本颇 有势力,他是革命党领袖,决心推翻清廷……”
  秋瑾于是有了留学日本的想法,东渡日本,学习法 律,寻找孙文,参加同盟会,是她当时的理想。
  吴芝瑛的朋友、京师大学堂创办人服部宇之吉夫 人服部繁子的出现,以及觐见日本公使馆内田夫人,成 为秋瑾实现革命理想的决定性因素。
  但是秋瑾哪曾想到,慈禧太后的探子们无处不在, 无时不有,她与服部繁子上日本公使馆的事,早巳在第 一时间进入了老佛爷的耳朵里。此刻,老佛爷正半眯了 眼斜在烟榻儿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水烟。听罢了探马的 报告,她慢悠悠地问道:“这个王秋瑾是个什么人哪?” 探子道:“回老佛爷,是个官太太,她是绍兴人,生在福 建,长在湖南,大户人家出身,嫁给了富家公子王廷钧, 别号王子芳,还生了一子一女。王廷钧日前刚捐了个户 部主事,调往京城没多久。这王太太别的倒没什么,就 是性情刚烈些,思想激进些。”慈禧皱眉道:“这思想激 进就够可怕的了!再加上性情刚烈,那就是茅坑里的石 头,又臭又硬!你们忘了戊戌年了?光一个康有为就够 我受的了!这些人就是乱党的祸根儿!乱党是怎么起 的,就是这些人臭味相投一块儿攒的。好在这王太太的 丈夫也是个朝廷命官,她自己也有孩子,出不了什么大 圈儿。无非就是丈夫要讨小的,她是大户人家出身,咽 不下这口气,耍耍性子罢了――饶这样儿,也得给我看 严着点儿!!”探子忙道:“老佛爷圣明,那个王廷钧,就 经常酒醉花街,不过听说讨小的倒还不敢。”慈禧斜着 眼睛问道:“这王太太相貌如何啊?”探子抓抓头道: “这个……小的倒是没有太注意,听说还是有两分姿 色的。”慈禧转头对伺立在一旁的李莲英说:“这个王 太太,也是个厉害人儿,不过碰上这样的男人,也怪可 怜的。再加上还有几分姿色,就更不甘心了,是不是?” 李莲英忙道:“老佛爷,那她也该遵从妇道啊!”慈禧冷 笑道:“她遵不遵从妇道,那是她爷们儿管的事儿,我 不管。我管的是大清的律法,她若是违反了大清的律 法,那我可不管她是什么女侠还是男侠,一律杀无 赦!”
  也许是她的声音大了些,旁边的烛光随着这声音 跳了几跳,在阴暗的皇宫里,凭添了几分恐怖色彩。
  因为大内之中诸事繁杂,太后最宠信的御前女官 德龄已经两个月没有休假了。德龄姓裕,是前清国驻法 公使裕庚之长女,这天得了老佛爷恩准,出得宫来,与 哥哥勋龄在得月楼相聚,她听哥哥讲,明儿安排她与怀 特见面儿――这怀特是她在回国的海轮上认识的,一 个年轻英俊的美国医生,自打她进了宫,就一直没见 面。虽说能通通信,到底只是字面儿上的事儿,哪有全 信得的?怀特那张脸,那身量儿,更有那心地,清庭的贝 子贝勒们哪有一个能及的?春秋正盛的年华,难道就那 么自甘寂寞,一门儿心思地等着她?突然之间,一个从 来没有的想法跳了出来:不,不能让这个美国小伙子跑 了,若是哪天他真的不爱她了,爱上了别的姑娘,她会 受不了,她的心会被撕成几瓣儿的!
  一种想见怀特的愿望如同热浪一般滚出少女德龄 的心,以至她根本没注意这个著名餐馆的华丽铺陈,走 出走进的亲王贝勒们――如今她也是个贝勒:着一身 贝勒妆束,身份是勋龄的堂弟言龄。
  这身装束一开始让勋龄吓了一跳。半晌才道:“幸 亏阿玛和额娘在上海,不然他们看到你这身儿打扮,真 不知道会说什么呢!”德龄一笑,道:“哥哥,你瞧我女 扮男妆可使得?”勋龄道:“模样儿倒是好的,就怕明儿 怀特见了你,认不出他朝思暮想的人儿了!”德龄听了 这话,到底是女孩的心性,娇嗔地将那帕子甩在哥哥头 上,勋龄故意道:“完了完了,这哪像个贝勒公子,分明 是福晋格格嘛!若是被人识出,告到老佛爷那儿,看你 如何收场!”兄妹俩这才止了说笑。德龄用帕子擦擦 脸,道:“不知请客的是谁?”勋龄答道:“户部主事王 廷钧,听说是捐的官儿,也就罢了,奇的是他的夫人秋 瑾,人称鉴湖女侠,不但能吟诗作赋,还能舞刀弄棒,一 般人还真不是她的对手,是江南有名儿的大才女啊,你 不妨会会她,记住了,你现在是我的堂弟――”德龄立 即接道:“堂兄勋龄,小弟言龄已经饿坏了,咱们赶紧 入席吧。”
  德龄兄妹在一个角落里坐下,这里灯光略暗,可以 清楚地看到主宾席上的人。德龄看到一个身材苗条的 女子,穿月白色琵琶襟上装,鹅蛋脸,眉清目秀中透出 一种刚毅果敢,一望便觉不俗,听勋龄指点,才知这正 是主母王秋氏――号称鉴湖女侠的秋瑾。
  德龄甚至在初见秋瑾的几秒钟之内便喜欢了她。 只见秋瑾见宾客已满,落落大方地站起来道:“众位贵 客,外子王廷钧初来京城,承蒙诸位关照,不胜感激,今 日特备薄酒,以表敬意,这杯酒,是我敬大家的!”她说 完一气喝干了一杯,众人称好,纷纷举杯。然后她说:诸 位请坐,外子马上就来,――语未了,一老仆在秋瑾 的耳边说了几句,秋瑾的脸上立即浮现了怒意。
  秋瑾道:“对不住得很,外子公务繁忙,今晚怕是要迟到了!”说罢,半晌无语,她身旁的一位女士见气氛尴尬,忙出来打圆场道:“大家喝酒,喝酒,这酒是真正绍兴老酒,越沉越香的,还加了梅子,就更有味道了!这是秋瑾女士特意从家乡带来的,京城难得有这样的酒!”说罢,便轻轻碰了身边着官服的丈夫廉泉一下,廉泉立即道:“子芳兄今天临时有公务,刚才着人通报,说了,请诸位不必拘礼,喝个尽兴,改日他再向诸位赔罪!来,喝,喝!……”
  于是觥筹交错,满桌的王公贵胄都活跃起来―― 主人不在的宴席倒真的是别具一格!德龄注意到那秋 瑾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酒,倒是旁边那个气质不俗、 小巧玲珑的女士在不厌其烦地张罗。勋龄在一旁道: “那便是秋女士的盟姐吴芝瑛女士了。”
  酒过数巡,秋瑾突然站将起来,对吴芝瑛斩钉截铁 道:“姐姐,你也不必为我遮丑了!老王,你过来――” 先前那个老仆急忙趋前。“你把刚才在耳边对我说的 话向诸位重复一遍。”老仆弯腰道:“夫人,这个……” 秋瑾怒道:“你说啊!”老仆战兢兢道:“老爷……老爷 他是病了!”秋瑾毫不放松:“什么病?在哪/L病的?” 老仆只有哆嗦的份,哪里还说得清话?吴芝瑛在一旁劝 道:“妹妹,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也不必太过认真了!” 众人立刻寂静下来,知道定是有些事了。秋瑾十分冷静 地站起,道:“诸位,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我今 天要反其道而行之,而且,这件事很快就不是我的家丑 了,因为我打算和王子芳断绝夫妻缘分。”一番话说得 众人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半晌。一老者道:“万万不可 呀,这可不是说气话的时候。”廉泉也劝道:“弟妹,宰 相肚里能撑船,这次是子芳不对,待他回来,我与紫英 (吴芝瑛小字)担保,叫他赔罪便是了!又何必弄得如 此沸沸扬扬!”秋瑾道:“我却饶他不得!”一时间众人 纷纷议论,勋龄问了邻座,才知原是王子芳又在艳粉楼 摆了花酒,见秋瑾盛怒不消,众人便只好站起身来纷纷 告辞,那秋瑾并不挽留,德龄见了秋瑾如此异状,越发 欢喜,悄声对勋龄道:“真有侠女之风啊!好好,如今中 国的女人也可以休男人了!”勋龄也笑道:“看来中国 并没有咱们想得那么保守。”
  少顷,那秋瑾又举起一杯酒,对客人们道:“诸位,为了大家见证我的决心,我先干为敬!我还要跟诸位说明的是,我打算脱离家庭,并不仅仅是因为夫君的寻花问柳,而是作为一个女子,看到国家内忧外患却无所作为。许多身兼朝廷要职的男人,整天沉迷酒色,丧失了 大丈夫的鸿鹄之志。我虽身为女儿身,却有着一腔报国 的热血!……我已决定渡东瀛求学,寻求报国之路!” 说罢,连饮数杯,众人大惊失色,纷纷离席而去。
  却说那秋瑾并不介意,只见她乘着酒意,拔出一把 短剑挥舞悲歌:……祖国陆沉人有责,天涯飘泊我无 家。一腔热血勤回首,肠断难为五月花……不惜千金买 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怒澎湃,洒去犹能化 碧涛……
  吴芝瑛的眼圈红了,用一双纤纤玉手在桌上打着 拍子,德龄见状,也随之以掌击桌,剩下为数不多的客 人都低头不语。秋瑾的歌声低徊悱恻,在短剑与酒的映 照下,慷慨悲怆,令人泪落。
  却不料就在隔壁的包厢,美国公使康格夫妇正与 怀特一起,为脱险的美国六位传教士摆宴压惊。原来, 就在前不久,天津发生一起震惊世界的教案:一个法国 传教土强奸了一个民女,作案之后便溜掉了,而六个美 国传教士却被围在教堂之中,断粮绝水六天五夜,险些 又酿成国际性的大事件。关键时刻,是德龄的父亲、原 大清驻法公使裕庚解救了他们。康格举杯道:“为了上 帝的慈悲,为你们的化险为夷,干杯!”康格夫人也祝 道:“为了我们伟大的国家和勇敢的精神。”
  高脚杯碰撞在一起,溅出了泡沫。怀特问一传教士 道:“约翰,这次的经历给你触动最深的是什么?”康格 夫人自作聪明地说:“我猜是中国老百姓的愚昧无 知。”另一传教士杰克道:“我以为是饥渴和绝望。”约 翰低声道:“对我来说,是两点,一是含蓄的中国人愤 怒起来也非常可怕,二是裕庚的勇敢和智能。”怀特忙 道:“裕庚?就是原来的驻法大臣?”约翰奇道:“怎么 你认识他?”康格夫人笑道:“怀特何止是认识他 ……”她突然打住,没有往下说。约翰没有在意,继续 认真地说:“我认为他有高尚、伟大的人格。在此以前, 我对梳着辫子的官员都存有偏见,以为他们的内心和 他们的外表一样的滑稽。你们知道,在我们被困的第六天的晚上,正是裕庚以他自己为人质,解救了我们,当时……”“好了好了,我的约翰,”康格夫人打断了他,“这个故事我们已经听过一千零一遍了,对吗?还是让我们换个轻松的话题吧。”此时,隔壁的拍掌和歌声隐隐传来,大家不禁静下来倾听。怀特道:“这支歌很好听。”康格夫人道:“这歌里似乎有悲愤之意,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对酒当歌的传统,听说隔壁是户部主事王老爷请客呢,中国人大半都在怨天尤人,总是借酒浇愁,实际能力其实很差。”怀特道:“并不是这样的,他们在寻找机会呢。”夫人道:“怀特,你来的时间太短了,并不了解他们。”怀特道:“而且,我听见唱歌的好像是个女人。”康格夫人晒笑道:“不会是你那位东方仙女吧?”怀特没理她,他的耳朵,突然变得异常敏感。
  是夜,德龄与勋龄一直呆到宴席结束,才起身与秋 瑾告辞。德龄道:“秋女士,真是相见恨晚啊,小弟极为 赞同您的男女平权和振兴国家的主张,只是有一点不 能苟同。”秋瑾毫不含糊地说:“有话请当面讲,何必吞 吞吐吐?”德龄道:“那小弟得罪了――秋女士对满洲 人似乎有诸多恨意,我以为满洲人中,贪官污吏的确是 不少,可也有不少忠义之土,我知道他们和您有着同样 的忧虑与抱负。满汉的血统或者阶级不应成为划分人 的标准,志向才是人聚散的真正理由。”秋瑾想了一 想,道:“你这话极有见地。我何尝不愿相信您的话,只 是我的确没有认识过一个满洲的忠义之士,假如有那 么一天,我一定会与他成为莫逆之交的。”德龄道:“我 相信这一天一定不会太远的。告辞了。”见吴芝瑛亦在 向他们连连挥手,遂道:“吴夫人,告辞了!”秋瑾向前 一步道:“敢问两位尊姓大名?”勋龄道:“敝姓裕,名 勋龄,堂弟言龄。”秋瑾目光如电,道:“裕是满洲人的 姓,我想今日的确是碰到满洲朋友了。”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没有回答,醉意微醺地上了马 车,唱起《欢乐颂》的旋律,他们的歌声在夜色中回荡 着。
  一直细听动静的怀特突然跳起来,不顾康格夫妇 和六位传教士的惊诧,一跃而出。夜色中,马车已然远 去,但见一穿月白罩衫的女子,也正要上另一架马车, 他急忙趋前相问:“请问夫人,刚才唱《欢乐颂》的小 姐是谁?”秋瑾好不容易听懂了他半生不熟的汉语,笑 道:“没有小姐,只有两位清逸不俗的公子。”怀特奇 道:“轻易不输,轻易不会认输的公子?”秋瑾大笑道: “你说得很对!”说罢上了马车。
  怀特失望地看着秋瑾的马车消失在夜色里。
  隔了一日,慈禧接到秉报,说是京师大学堂要组织 妇女座谈会,日本公使内田夫人、女学者服部繁子和秋 瑾也要出席,慈禧想了一想,这件事原是准了的,不好 再变,于是点了头,又命德龄以平民女子的装束,前去 听会。
  德龄走进去的时候,正值内田夫人在致开幕词,德 龄见状,便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内田夫人穿着十分 合身的西装,显得颇有风度,她用熟练的中文在进行演 讲:“各位夫人、小姐们,你们好!贵国的皇太后兴办女 学,我们日本帝国非常支持!早在去年,也就是我们的 明治35年,贵国政府就决定在北京办京师大学堂,实行 新教育,向我国政府聘请教师,政府当时急电将服部宇 之吉先生,也就是这位服部繁子夫人的丈夫从国外召 回。如今京师大学堂已经成立了一年,由于服部先生的 努力,一切都很顺利,贵国的皇太后也很高兴,鉴于双 方合作的成功,皇太后决定兴办女子学堂。我听服部夫 人讲,在座的各位受过教育的夫人、小姐们愿意成立一 个妇女座谈会,以这种形式来互相交流知识,我以为, 这很好……”
  突然,德龄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在门口出现。那是个身着男装的苗条身影,乍看像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再细细一看,不是秋瑾,又是哪个?
  内田夫人及BR部夫人都站起来向秋瑾鞠躬,秋瑾也急忙还礼。
  内田夫人笑道:“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秋瑾君,便是中国妇女解放的一位急先锋,她来了,我的讲话就该结束了,你们还是听她讲吧!她比我们日本受过教育的女子有更激进的思想和更渊博的知识!”秋瑾抱拳道:“夫人取笑丁!……我很赞成内田夫人刚才的讲话,也很赞成这种妇女座谈会的形式,中国女界的问题是积重难返,起码,我们有了这样一个组织形式,可以讨论一下男女平权的问题……”一位穿着考究的女子道:“说是要男女平权,我以为这是天方夜谈。女子一旦有了孩子,便一心扑在孩子身上,整天牵肠挂肚的。男人倒是潇洒,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要让女子成就自己,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或者是让男人生孩子。”会场里爆发出一阵笑声。秋瑾道:“女子和孩子的缘分,说来原是比男人要深,毕竟是十月怀胎嘛。可我以为母亲不应只是在生活上关照孩子。试想,如果有一位母亲才情如李清照,勇猛如花木兰,或铁腕如沙俄之叶卡捷林娜二世,其子女的勇气与胸襟一定会仿效其母,其敬爱之情必然倍增。而女子自己的才能便不仅是风花雪月时的点缀,而是造福于天下,岂不快哉?”又一女子道:“母亲多受教育固然是好事,可自古以来便有‘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女子有了才华,便会在本来 和睦的家庭里横生许多枝节,闹得家庭失和,要说男女子权,谈何容易!”秋瑾道:“我以为对天下疾苦视而不见才是我们女界的耻辱,古人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天下为己任,并非只是须眉男子的专利啊!”这一番话引得会场窃窃私语,人们都各持己见,不能统一。
  服部繁子讲话的时候,秋瑾发现了角落里的德龄,她向德龄走去,伸手道:“原来你也是个女人。”德龄握住她的手,笑道:“先生,难道你不希望我是女人吗?男女授受不亲,倾谈岂不是诸多不便?”于是两人执手而笑,走出庭院。德龄问起秋瑾家中情况,秋瑾道:“……上次你们走后,我即易男装到了戏楼去看戏,王子芳回来之后竟然打了我,说我败坏门风,我一怒之下出走阜城门,住到了泰顺客栈,他着了急,多次道歉,并使仆妇甘辞诱回,却不想回来之后,他愈加变本加厉!对于他,我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德龄惊道:“出走客栈?!先生真是女中豪杰啊!”秋瑾道:“目前我最大的心愿是东渡日本留学,然后回国办女子学校,把西学的精髓广泛传播。中国有一两个勇敢的女子是不够的,只有办学校,办报纸,才能带动和激发更多的女子,改变更多的孩子和家庭。”德龄道:“先生的远见令我十分钦佩,如先生有何处需我效劳,我愿尽绵薄之力。”秋瑾谢道:“你有这份心,秋瑾已经感激不尽了。现在一切都是纸上谈兵,真正的付诸实施,还有待时日。况且我也不便问你的尊姓大名,不说也罢。”德龄笑道:“哦,先生为何不问?”秋瑾敏锐地盯着她道:“姑娘你两次易装,一次是官宦子弟,一次是小家碧玉,不单是性别迥异,身份也不尽相同。这其中必有隐情,所以我就不再追问了。”德龄道:“先生真是冰雪聪明之人……哦,请先生回去继续讨论,我要回家去了。”秋瑾抱拳道:“姑娘保重。后会有期!”两人挥手别过,秋瑾突然发现,庭院里德龄坐过的椅子上放着五百两银票和一对珠花。
  德龄匆匆回宫去见慈禧的时候,慈禧正伸着手让 太监给她修指甲呢,见德龄回来,堆起一脸笑容,问道: “可见着内田夫人了?”德龄道:“见到了,她不过说些 官面儿上的话,呆了一会子就走了。”慈禧又道:“那个 烈性子的王太太怎么样了?”德龄道:“依奴婢看,她也 就是个富家少奶奶,因为丈夫不专情,心里冷了,想去 东洋散散心,消遣消遣,有点寄情于山水之间的意 思。”慈禧道:“你看她有忤逆朝廷的迹象没有?”德龄 道:“回老佛爷,奴婢看不出来,就觉着她原是娇生惯 养的,心气儿高,受不得冷落,自己找台阶下罢了。她那 个丈夫,就爱逛窑子吃花酒,根本不管家。秋瑾只是对 她的丈夫不满,做诗说‘彩风随鸦鸦打凤’,还有什么 ‘如何谢道韫,不嫁嫁参军”。慈禧若有所思道:“嗯, 这女人还真是有点才情呢。……还有,你给我学学,那 一屋子的娘儿们都说些什么?”德龄道:“还不是说说 孩子丈夫什么的,诉诉苦罢了。”慈禧想一想,道:“看 来和咱们娘儿几个说的也差不多,行了,明儿内田夫人 再问我留学生的事,我也就应承了得了。王秋瑾一个女 人家,看来也不能反了天;内田夫人呢,得了面子,总不 至于再打仗的时候不手下留情,你说是不是?”德龄 道:“老佛爷,洋人知道您让女人留学,肯定都说这是 开天辟地的创举呢。”慈禧笑道:“德龄啊,你可是越来 越会灌迷魂汤了,跟谁学的?”德龄忍住笑道:“德龄说 的都是肺腑之言。”
  内田夫人进宫的时候,慈禧因天天用法国牙粉刷 牙,牙齿的确白了许多,所以见到内田夫人时,她的笑 容十分灿然。内田夫人自然顺势恭维了她一番,道: “太后的容貌真的是越来越美了,您能告诉我您是如 何保养的吗?”慈禧喜道:“也没有什么保养,不过是每 天起得早,趁着露水还没落,把花儿采下来,制成胭脂 膏子,比外面的新鲜罢了!祖儿,去把那新制的胭脂膏 子拿两瓶来,送给内田夫人!”祖儿听命而去,内田夫 人称谢不已。慈禧这才对着做传译的德龄道:“内田夫 人,关于向贵国派留学生一事,经过朝廷的再三协商, 决定接受贵国的美意。经过审核,将准十二名品行纯良 之学子获此良机,以求深造,用西学改良,增益新政。” 内田夫人大喜道:“太后,您真的是位明智的女性,有 这样长远的目光和开放的胸襟,一定会名垂青史的。至 于中国留学生的教育和衣食问题,我国政府将高度地 重视和关照,天皇相信,这样的交流会十分有利于中日 的亲善和显示大日本帝国的风范。”
  慈禧听到内田夫人的最后一句话,有些不悦,但仍 微笑着说:“请转答我对天皇的谢意,以中国文明之深 远,对友邦的盛情总是以礼相待的,夫人一定对此有着亲身的体会。李莲英,念留学生姓名。”李莲英念了长长的一串,德龄听到其中有秋瑾的名字,不禁微笑起来。
  内田夫人走后,慈禧立即狠歹歹地说:“这个内田夫人,竟敢在我面前说什么‘大日本帝国的风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德龄忙道:“但是您的应答绵里藏针,恰到好处。”慈禧微笑道:“我那句话说的还算得体吧?这些人,绝不能让他们觉得有空子可钻!……德龄啊,今儿天儿好,咱们去游湖吧!”德龄应了一声,遂与李莲英及贴身宫女祖儿一起,扶着慈禧走出大殿。
  这日天气晴好,勋龄和其他几位外国摄影师给名伶谭鑫培和杨小楼拍照。两位名伶的姿势都很糊,j:谭鑫培骑着一匹骏马,目光炯炯,而杨小楼则卧在菊花丛中,围观的人们都感到很新奇。勋龄正在指挥,忽然后面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见是个穿月白布衣的人,那人道:“裕公子,别来无恙?”勋龄认了半日,方才惊讶地发现,那人原来正是秋瑾。秋瑾道:“我明天就要启程去东洋,本想找令堂妹话别,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没想到恰好在此与公子巧遇,看来我们的确是有缘之人。”勋龄抱拳道:“您真是女中豪杰,只身去千里之外,一点畏惧之心都没有,佩服佩服。”秋瑾道:“该佩服的是令堂妹,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还是慷慨地把家传的首饰给我做去东洋的路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所做的事和她的家庭一定是矛盾的。”勋龄笑道:“秋先生,您的确没有猜错,只有一点错了――她不是我的堂妹,她是我的亲妹妹。”秋瑾把那银票和珠花掏出来,道:“裕公子,多谢令妹的美意,我心领了。如此贵重的礼物,我是不便收下的。”勋龄忙道:“先生差矣。如果先生不收的话,我和妹妹心里都会难过的。既然明天就启程,我斗胆向先生讨一样礼物回赠舍妹,不知先生意下如何?”秋瑾忙问:“哦,什么礼物?”勋龄指着自己的相机道:“我看您的照片就是最好的礼 物。”秋瑾笑了,不再推辞,由勋龄拍了一张自己的男 装照。后来由勋龄交给了德龄保存不提。
  过了些时,一日早朝已毕,德龄照例为慈禧翻译英 文报纸。刚念到“世界上第一支电子晶体管诞生,这标 志着人类即将进入电子时代”的时候,慈禧忽然叫道: “等等。”德龄笑道:“哦,对了,老佛爷,奴婢应该事先 给您解释一下电子管。”慈禧摆手道:“我问的不是这 个,昨儿你注意到没有,康格夫人塞给卡尔一卷用报纸 包着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该不会是炸弹吧?”德龄 一笑,从身后拿出一卷东西道:“老佛爷,您问的可是 这个?”慈禧见德龄拿着的正是康格夫人塞给宫庭画 家卡尔的那个用报纸包的纸卷。德龄打开纸包道:“老 佛爷,这不过是几本美国杂志,康格夫人带来给卡尔解 闷儿的。我跟卡尔聊了几句,她主动要借给我看的。” 慈禧长舒了一口气,道:“哦,我倒是从来没看过什么 杂志,看看,到底能不能解闷儿。”德龄打开杂志,里面 是琳琅满目的插图和照片。德龄解释道:“这儿讲的是 怎么化妆,怎么做巧克力蛋糕,还有怎么预防感冒。这 儿呢,是勾花边的方法,是说新出了一种卷头发的药水 儿。”慈禧笑道:“外洋的女人不过也是跟咱们一样,讲 些烹调手艺、胭脂女红什么的。”德龄道:“可不是嘛, 不过咱们可没有专门给女人看的报纸或者杂志啊。” 慈禧道:“是啊,中国的女人识字的只是少数,女子无 才便是德,女人太聪明了,男人可就管不住她了!…… 那个秋瑾不就是么?不过就是多读了些诗书,脑子太灵 了,就看不起丈夫了,丈夫呢,也管不了她了!我听说, 那个王廷钧是个世家子弟,人生得一表人才,虽说偶然 也摆摆花酒,可对他的内人,是相当不错的!饶这样,那 秋瑾还是一闹就闹到东洋去了!抛夫弃子的,她可真是 做得出来!她在东洋做下的那些个事,朝廷都清清楚 楚!她不回来便罢,若是回来,新帐老帐一块儿都得 算!”德龄惊道:“老佛爷,那秋瑾不过是潜心向学,并 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探马的话,有时也并不能全信。”慈禧沉下脸,道:“德龄,你和那秋瑾是不是有些交情啊?!想当初,你就力主我恩准她去东洋留学,现在你又对她千般回护万种辩解,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啊?!”德龄忙道:“老佛爷,德龄一直在您身边,怎么会与那秋瑾相交?德龄的言语中的确有回护之意,但不过是出于另一种想法。”慈禧道:“那说说你的想法厂德龄道:“老佛爷,奴婢认为中国女界的确存在很多问题,比起外洋,中国妇女实在是太可怜了,她们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西方已经有一大批妇女可以抛头露面,和男人们平起平坐地工作,有自己的收入,可以独立地生活,并且接受良好的教育,可在中国呢,若不是您老人家倡导女学,到现在那些个老顽固们还不肯松这个口呢!”慈禧点头道:“这倒也是。矫枉往往过正,戊戌年皇上听信乱党,革除了许多老臣,有很多都是对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臣啊!这件事儿,被我坚决制止了,可是也留下了祸根儿。那些老臣中的确有昏馈腐朽之辈,难道我瞧不出来?可这是整个国家的格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好办哪!”
  半年之后的一天,勋龄照例去那家相熟的照相馆 买胶卷,他付了钱,伙计递给他一个大纸口袋,说道: “少爷,你要的胶卷全在里头,保证一卷儿也不少!”勋 龄笑道:“好,那我就不数了。”伙计在后面叫道:“少 爷,慢走您哪!”
  勋龄回家便把纸口袋里的胶卷呼啦地全倒在桌子 上,竟然倒出了一封信,上写“裕德龄女士亲启。”勋龄 一惊,赶紧把信揣在怀里,直到晚上,才趁着慈禧照相 的功夫,把信交给德龄。
  慈禧如今照相照上了瘾,三天两头便宣勋龄进宫 为她拍照。这样倒成全了德龄兄妹,他们经常见面,即 使多说些话,慈禧也不以为意。
  但是这封信却让德龄吓坏了。
  这是一封来自东京的信,没有落款和抬头,但她自然知道是谁写来的,唯其知道,也就格外害怕。信上写道:“你一定惊讶你得到这封信的方式,不过我想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这种方式,比邮寄来得更安全,而我们到处都有同志,所以这样传递也很方便。我们的队伍在飞快地壮大着,从美国到日本、到南洋,都密布着我们的组织。我钦佩你改造中国的耐性,但是恕我直言,妇人之仁却难使你有大作为。那拉氏的专政给她带来的利益使她不可能真正地接受合理的新制度,你通过影响她来改变中国的想法不过是一种幻想。目前的日俄战争公然在中国领土上进行,对此,那拉氏竟然无耻地采取中立态度,更加证实了我们对她的评判。我倒以为,你给我们提供她的行踪对中国要更加有用得多!……”
  德龄拿着信纸,发起抖来。
  次日,眼里布满血丝的德龄递给勋龄一张银票,道:“哥哥,这是我在宫中的饷银,烦你帮我汇到东京,捐给她吧,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勋龄想起昨日神秘来信,大惊道:“你说的是秋女士?”德龄点了点头。勋 龄道:“原来你们还一直保持着联络?!”德龄小声道:“是啊。蒙秋女侠不弃,她似乎很信任我。”勋龄怒道:“阿玛和额娘都说容龄不懂事,你是最省心的,如今依我瞧,你可太不让人省心了!”德龄惊问:“怎么了哥哥?”勋龄气道:“你知道这是杀身之祸吗?!你食君之禄,却忤逆朝廷,该当何罪?!”德龄嘴硬道:“……哥哥,这话不像是你说的,倒像是阿玛说的了!”勋龄气得拍着桌子道:“你说说,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德龄倒沉着起来,娓娓道来:“我以为,秋女侠真的怀着一腔救国热血,是国家的有识之士,不过她的有些做法,太过激烈,我不能赞成!……我支持他们致力于教育和宣传,改变中国人的观念,却绝不帮助他们实现暴力计划;我捐了银子,却绝不能告诉他们老佛爷的行止,这是我的原则。秋女侠何等磊落之人,她绝不会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她自然明白人各有志,各为其 主的道理,但是我钦佩她的人格,愿意尽我所能给她捐 助,我希望她把我的捐助用在争取男女平权的宣传与 对民众的普及教育方面,我想,秋女侠是会理解的!” 勋龄摇头道:“政治,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吧?闹不 好,我们会变成夹在两派之间的夹心饼干了!朝廷对我 们恩重如山,德龄,哥哥希望你到此为止!”德龄半晌 没有做声,她昨晚整夜失寝,直到交四更的时候,才做 出决断:她拿出那个装钱的扑满,砸碎了,从里面找出 秋瑾的那一封信,划了一根洋火,烧了,连灰烬都用水 冲得干干净净。她想,的确是该到此为止了。于是她抬 起头,怅然道:“哥哥,你放心吧,……我的政治主张, 都在那银票的包裹之上了!秋女士何等聪明之人,她接 到之后,怕是……怕是再也不会与我联络了!”勋龄这 才慢慢平了气,哼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此后,德龄果然没有再接到秋瑾的来信。只是从服 部繁子处知道,秋瑾即使在日本也没有安分:她先是在 骏河台留学生会馆所办的日语讲习所,埋头苦学了三 个月日语,然后进入青山实践女校,与刘道一等人组织 “个人会”,以“反抗清廷,恢复中国”为宗旨。不久参 加了冯自由等人组织的“洪门天地会”,封为“白纸 扇”,也就是出谋献策的军师。很快,她又与黄兴、陈天 华、陈其美、陶成章、张静江等成为好友。不久,孙中山 由欧洲到日本,在东京成立“中国同盟会”,经冯自由 介绍,秋瑾成为浙江省加入同盟会的第一人,并为自己 起了别号“竞雄”。
  
  服部指着实践女校学报,对德龄无奈笑道:“你看 看她写的诗,越发激进了!”德龄拿起学报,只见一首 署名“秋竞雄”的诗赫然在目:
  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
  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
  不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实际上,德龄最后一次见到秋瑾,是在一年之后, 日俄战争爆发,她去上海看重病的阿玛,就在当时的上 海火车站,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讲演。德龄循声穿 越人群,看到身着男装的秋瑾正讲到激昂慷慨之处: “……国力的衰弱,已经到了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地 步!……以至于这次日俄之战,竟然就在我国东北的门 户进行,我们的四万万同胞,竟然如此麻木不仁! ……”
  德龄深深地看了秋瑾一眼,转身离去。后来她听说 秋瑾再渡东瀛,正逢清政府取缔留日学生诏书颁发,这 才有了陈天华忧时感愤,蹈海自杀的壮举……再后来, 她听说秋瑾女士再次回国,在徐锡麟起义失败之后,在 绍兴大通学堂被捕。秋瑾熬过了有名的酷吏李钟岳的 严刑拷打,当贵福重新审问她,让她招认同党时,鉴湖 女侠用渗血的手指着贵福说道:“我的同党就是你!” 吓得贵福面无人色。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已经被打 得肢体成残的秋瑾,爬在地上写了七个字:秋风秋雨愁 煞人!
  这年六月六日黎明,秋瑾在绍兴古轩亭口英勇就 义,年方三十一岁。在打扫她的牢房时,狱吏看到了她 留在墙上的绝命词:
  莽莽神州慨胯沉,救时无计愧偷生;
  缚沙有愿兴亡禁,博浪无椎击暴秦。
  国破方知人种贱,义高不碍客囊贫;
  经营恨未酬同志,把剑悲歌涕泪横。
  那时德龄已经出宫两年,阿玛裕庚病逝后,她终于 与怀特结了婚,去了美国。她看到华文报纸用了一个整 版来报导了秋瑾事件,当时她坐在花园的藤椅上,仰望 着美利坚合众国的蓝天,有一种恍同隔世般的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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