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是山,长大后【父亲是座山】

  一      关于母亲,我写过几篇文章了。在我心目中,母亲一直是我的最爱也是我的最欠――欠母亲的最多也最不能还!   母亲活着,母亲是条河,河水的流淌就是母亲的爱,温暖缠绵,永无止境,每天每天都流过来,流过心头,流向远方,流向彼岸。
  母亲不在了,母亲的爱依然像条河,河水流在心里,流在日常的喜怒哀乐里,我的感觉,即便我死了,这条母亲的河,母亲的爱的流水,还会伴着我,伴我在彼岸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母亲早就离开了我们兄弟姐妹。可是我们兄弟姐妹只要遇到一起,没有一回不说起母亲的好,说起母亲的爱。
  母亲真的是一条河,一条永不枯竭的河。
  人老了,想的事情就多了,慢慢就觉得,其实我同样也欠父亲。我欠父亲的也同样很多很多,同样也是不能还了。
  我们这个家,是父亲支撑起来的啊。
  父亲是座山。
  写这篇文章时,我的写字台下面有一个小木箱,它和我面对面也脚靠脚。
  父亲留给我的遗产,现在还在还看得见的,就这一个小木箱了。
  小木箱长不过两尺,宽、高均约一尺余。很简陋很平常的那一种。可是我总把他当宝贝,至今还好好地带着跟着。
  小木箱陪了我已经四十四年了!
  成家又搬家,先后搬了四次,每次都要扔掉一些东西,什么旧床破椅之类,可是,这小木箱我始终都当宝贝似的留着。
  毫无疑问,因为年代久远,木箱已经破旧,几经磕磕碰碰,甚至已经斑斑驳驳,油漆的颜色已经紫红而至于发黑了。然而我无论住上多好的房子,也无论会有多么好的家具,这小木箱是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
  父亲早已离我而去。可是小木箱还在。睹物思人,久久叹息,不仅有了沧桑感,而且,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有了一种对父亲的负疚感。
  
  二
  
  我是在抗战最艰难的1943年出生的,家在苏北盐城的西乡。乡下全是草房子,只在附近的秦南镇上才看得到瓦屋。秦南镇上也有日本人的炮楼。新四军就在乡下打游击。
  这期间,父亲加入了共产党,打鬼子有贡献,做了“永福”乡的指导员。
  至今我也难以想像,父亲那样忠厚的老实人,怎么会动刀动枪去杀敌人打鬼子呢?而且还做了领导,当了官!
  妈妈先是带着姐姐一个,整日提心吊胆,后来我出生了,妈妈就不让父亲出去,父亲没答应,还是出去打敌人。尽管有时也很后怕,可是一有“情况”,还是说走就走了。
  不久父亲“高升”,要调他到区里去工作。这一回,妈妈怎么也不答应了。因为乡政府在“汉张”,离我们家不远。区政府在“楼王”,从汉张过去还要走一个小时,离家这么远,妈妈怎么照应一个家?何况敌强我弱,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就有一个名叫“杨学富”的,被日本鬼子剐了挂在风车上“示众”(后来,我所在的乡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一直沿用至今),妈妈害怕了,死活不让父亲走,父亲一动身妈妈就往河码头上跑,父亲以为仅仅是吓唬他,没去拽,哪知母亲真就投了河!母亲不会水,河水已经淹到半身了――妈妈要投河,再看看哭着闹着的姐姐和刚刚出生不久的我,父亲心软了……
  父亲不服从上级调动,尽管是往上“升”的调动,这在那样的年月,是很犯忌的,结果,连乡指导员也不让他当了,再后来,慢慢就“脱党”了。
  小时候听人说过,要不是你父亲这样(指脱党),现在肯定是“大干部”了,意思是我早就过上好日子了,云云。
  也许就是为了向我做个说明或解释吧,记得有一回跟父亲去楼王,路过汉张时,父亲指着小学校的围墙对我说,(抗战时)有天开会,一个民兵迟到了一会,可能是搞“男女关系”去了,来到会场时,话也没说,一枪把他打死了!还有一次,抓了几个汉奸,当天晚上,下命令要他们几个用刀砍(为的是节省子弹),活活的砍,砍的墙上全是血,那个惨叫啊……
  说话时,父亲脸上煞白一片!
  多年以后,我和渡江南下在昆山工作的一个老干部说起我父亲脱党的事,他说,那个时候杀人就像杀鸡,死人就像死条狗……他意思是说战争如何残酷,你千万要理解你父亲……
  父亲脱党后,就缩在家里了,因为日本人还在,三天两日下来“扫荡”,每到这时,父亲就把姐姐和我放在箩筐里,用扁担挑着“跑反”,颠沛流离,艰难度日。
  日本人走后,父亲就帮一个姓乐的地主家种田。有时候父亲去兴化装粪,把我也带上。父亲在船尾摇橹,我在船头玩水草看风景。船过急流,船过芦苇荡,鲤鱼会跳到船舱里,雨水会漏到船棚里。风里来雨里去,不知苦也不会乐,日子就这么过来了。
  1949年以后,乐姓地主被打倒了,可我们作为邻居,还像以前一样来往。他的两个儿子都是读书人,家里有不少书,儿子在外面工作,老先生很少去动它,我就利用了这个机会,到他家去偷书看。开天辟地,我看的第一本小说书就是《列国志演义》,一知半解也会全部啃完,没时间看,就把课桌面的破洞挖大,一边听课一边偷看,看完了再去偷,换一本偷一本,居然从未被发现过。
  我真庆幸我父亲的选择,要不,也许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哪还会读书啊,考大学啊……
  
  三
  
  父亲和母亲在村里都是做好人出了名的。抗战时候,随便什么人出门上路都是要乡政府开“路条”的,否则就可能被怀疑为叛徒、汉奸、坏分子,有些地主富农就出不了门了,因为乡政府是不可能给这些人开路条的。就有人找到妈妈,妈妈见了可怜,往往就偷偷盖了乡政府的图章让他们走。胆小的母亲居然敢做这样的事,真有些不可思议!还有,父亲知道,至多就说几句,也不会责怪什么,同样让我不可思议。
  杨家多厚道,不仅勤劳,乐善好施也是出了名的。在我的印象中,叫花子在我们家门口从来不会受到呵斥,也不会空手而去。当时吃饱穿暖的人家极少,叫花子皆为食来啊,不像现在,叫花子大多是假的,那时的叫花子都是真的啊,穷的没办法了没路走了才要饭的啊,所以妈妈是每见必给的,尤其是过年,再穷的时候,家里也会做了米饼,谁个叫花子来了也要给个一块半块。妈妈不在家时,父亲见了叫花子也会一样地给,而且每每叹息,穷人啊,可怜……
  其实我们家也是穷人啊!
  不过,1949年的日子在我们家还算是“翻身”了的,我的童年的记忆就从分“浮财”的那一天开始:偌大的广场上,堆满了地主家的东西,主要就是家具之类吧。我家也在贫下中农之列,所以也分得了柜子和书桌,好像还有一只床。我在广场上看好玩,自己还从地上拣了两个小瓶子什么的带回家玩,好在瓶子是算不上“浮财”的。
  父亲没有因为参加共产党打日本鬼子而立功,也没有因为脱党回来养家糊口而获罪,父亲的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我们家不仅分得了“浮财”,还分得了几亩薄田。互助组时,几家人合用一部“八面威风”的大风车,我还在深及胸口的水田里帮父亲拉过犁――当然那也仅仅是搭把力而已,还和妈妈一起踩水车,最开心的是抱住大风车的柱子转……
  艰苦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合作化了,又人民公社了,我们家最困难的日子来了。
  
  四
  
  “大跃进”时我读初中,不久便是三年“自然”灾害,分“浮财”时搬回的家具都卖光了!如今回想,那多是红木家具,放到现在算得上是文物了,可是为了活命,也许有几块钱能换几斤米就卖了。妈妈饿的得了浮肿病,可是每天早上,妈妈总是从一锅薄汤粥里撩起几粒米,装在父亲做的铅桶里,再夹几许咸菜,就是我上学的午餐了。晚上还要到学校去跑步,“劳卫制”锻炼啊!
  有一年的冬天,我每天要经过的那条横塘河结冰了。摆渡的船被封住,我试着踩到冰河上,只听喳啦啦的脆响!只好绕道,这样就迟到了,哪知数学老师见了,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把脸一沉,罚我站在教室门口,直到下课!下课了还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训话――老师那么委屈了我,至今提起还想掉泪,可是我一点也不记恨这位已经不在世的老师,那年那月,老师啊……
  其实我后来想想,老师这么对我,可能还另有原因,就是我的学杂费总不能按时交。一年就几块钱吧?我们家也交不起。交不起也要读。而我家惟一的收入就是卖鸡卖蛋吧,还有年终要杀猪,一年的债全在这头猪身上打主意。
  可是后来猪也养不活了。人都要饿死,还养猪啊?
  “大跃进”越来越“跃”不动了。吃食堂的日子也是最苦的日子。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有一回我上学前去食堂,父亲不知是自己那一分呢还是从公家那里偷的呢,反正是给了我一个糠饼,那饼啊,米糠做的,吃起来那个香啊,香到了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也还能够回味得清清楚楚!
  我还有个大弟弟,名字叫寿柏,父亲的原意是想要给自己的儿子按顺序叫“松、柏、长、青”,我是老大,他为老二,所以我为“松”,他就叫“柏”。尽管家里非常穷,可是父亲还是让他去念书了,也就一年级或二年级吧,他生了肺结核,很喜欢他的奶奶背着他走来走去,结果还是没能留住。
  关于这个弟弟,我长大后从来没有问过父亲和妈妈,伤心的事情谁也不愿意提起。
  其实,我姐姐前面还有一个姐姐,生下来时全身粉白,所以就有个小名叫“寿粉”,没几个月就走了。
  母亲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因为贫病,两个夭折,只有六个活了下来。
  度过那艰难岁月,我才活到了考上大学的一天。
  那时候的苏北农村,除了读书,再没有别的出路。可是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读书也不怎么用功,贪玩,做作业不认真,字也写的难看。好在父母都不识字,只要我成绩好,没有吃鸭蛋(零分),就不说话。中学时,数理化都不行,偏偏喜欢语文。我的一篇作文写的甚至让老师怀疑是抄袭。天晓得!那个土得连图书馆都没有的中学,要抄也找不到抄的书啊!谁知还让我考上了。考完后我把墨水瓶和钢笔都砸了扔了。不识愁滋味的我,就知道大学没有我的份,我是种田的,考过了就回家种田,也不觉得什么苦啊。
  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入学通知书送到时,我正在茨菰田里薅草。听见姐夫跑过来说这事,我一点也没激动,我涮涮泥手拔出泥腿,慢慢上来走回家。
  父亲笑盈盈的,在眼睛里面笑,父亲的笑从来都是不出声的(或者是始终都没有值得他大笑的原因?),他坐在一张矮凳上刨木头,我不知道父亲做什么,也没问。对于我考上大学,我觉得父亲的表情和我是一样的,都没有什么激动得张扬的表情。
  可是我很快就知道父亲是在为我打木箱。差不多在同时,母亲就为我钩被子。打木箱是让我放书,钩被子是让我暖和。尽管棉花不是新的,可妈妈还是让人弹松软了再钩的。
  父亲会木工,可是他没有拜过师傅,也叫无师自通吧。我们家里那个地方叫做“巧”。做了小木箱又做了个枕头。木箱和枕头都是家门口的楝树做的。我把零用的东西装在木箱里,被子却塞不进,就用草绳捆了背在身上。
  小木箱和枕头陪我读完了大学五年。
  大学毕业时把枕头丢了,主要是太重,只好丢了。被子已经空空洞洞,太阳下面晒,可见到几十个白花花的斑点。一条席子也带到昆山了。我睡白席,大学五年就这么过来的,可这让村里的贫下中农大为惊讶,他们说,你这样子老婆也找不到的!后来他们就一起把我骗到街上,几乎是强迫着给我剪了六尺平布,又请人用缝纫机踏了缝好了给我铺上才算。
  可是我的小木箱他们没注意,因为它总是藏在床底下,记得有一天我发现木箱周围长出了好多竹笋,我就挪了下木箱,哪知木箱下面也有正在往上“顶”的笋尖!
  后来从乡下搬到城里,到了机关,再后来从单身到成家,不断地丢一些东西,可是小木箱一直跟着我陪着我。
  
  五
  
  大学是我人生的转折。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图书馆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知道了也看到了那么多世界名著。尽管,我的全部生活费一共只有最高助学金的十六块钱,可我把其中的两块零花钱全部用来买书。星期天差不多都是在太平路的旧书店度过的。
  我买的书就放在父亲做的小木箱子里。
  关于书,有那么一个说起来非常酸楚的故事。文化大革命武斗时我跑回了家。在校的同学觉得无聊,又对读书产生了渺茫,就把宿舍里的书搬出去卖了买酒喝。我辛辛苦苦一分一毛地省下来的钱买的书,都被他们卖了!
  等到武斗结束回校发现,已经来不及了。要毕业分配了,同学们即将各奔东西了,谁还计较这些事?
  巧的是或者怪的是,我到昆山以后,竟然有一个外文系的同学送来了几本我的书,说是在南京的旧书店买的,见有我的名字,又恰好他也分到了昆山,所以就送上门,物归原主了!那一刻,我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只是无声地把书放回父亲的小木箱,那种感觉,恍若隔世。
  读大学期间,我的奶奶去世了。奶奶信佛念经。奶奶“六七”我回去,家里放焰火,很热闹的。
  回家的路程是从南京坐火车到镇江,再坐“邵伯班”轮船,差不多一天一夜才到家。
  从家到秦南的轮船码头,要经过一条大河,横塘河与漭水河的交叉口,我过的是“大河”,“大河”要二分钱。有一次回家连过河的钱都没有了!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啊。好在同船回家的同班同学何与陈给了我过河的钱……
  穷,但是并不觉得穷就丢人。相反,那时视为“艰苦朴素”,美德。我倒不觉得是美德,我的美德是从不跟家里要钱,因为我清楚,我们这样的家庭,要“供”我读书是何等的艰难:父亲不但要服侍长年生病的母亲,还要养活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后来姐姐出门了),而且只要年龄够了就去读书,那是怎样的一座“山”啊!
  也为这,暑假我就在学校勤工俭学(现在叫做打工)。夏天回家好像就两次,一次是武斗了,父亲听说,吓的不得了,就发电报说妈妈病了,要我速回。我好不容易逃出南京城,在龙潭同学家住了一个晚上就回家了。我之所以在同学家住,是因为我知道妈妈没生病,父亲要我回家是担心我在武斗中出事,我也有了借口好离开是非之地。回家也没住几天,就到姐夫那里玩了些日子,知道南京武斗差不多了才回校。
  另一次是母亲真病了,住在外婆家里。外婆在“青墩公社头灶大队”,离盐城市区不远。我收到信就从南京赶镇江再坐船赶到了盐城。不知怎么的,到盐城时竟然已经是晚上九十点了。没有汽车也没有轮船。有我也没钱买票。就连夜往青墩跑。正是收麦子的季节,月亮照着麦田也照着孤独的我。我一个人,问路也没有人,见了人也许更害怕,就完全靠自己的模糊的印象摸路,也不知摸到夜里什么时候,我竟然找到了!妈妈在姨娘家,还没有睡,姐妹俩家长里短的说话,见了我,妈妈大吃了一惊:要是遇到坏人……
  那时候好像没有坏人。社会治安出奇地好,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一点不夸张的。
  
  六
  
  我上大学不久母亲就生病了。本来就贫穷,少了一个劳动力,家境更苦了。所以大学期间我几乎没用过家里一分钱。我也没能接济家里做一点实在的事。父亲从来都是默默地面对命运的,他从来也没有在我们兄弟姐妹面前说过他的艰难。文化大革命我在学校,因为天下大乱,命运多舛,倒是给父亲和母亲平添了许多担忧。
  妈妈的病我也说不清,至少是有神经官能症的,那就是听不得一点高声,更怕震动,脾气也变得坏起来。父亲都忍着,从来不会因此而发火,也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同时他还更加辛苦地挣钱。白天没空晚上也要做些木工活,一毛一块地填补家用的不足。有时候夜里母亲心烦,父亲就不可能睡好觉,可是日里照样要承受起一天的重担。农活木工活样样都做,还要喂一头猪。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差不多每年都要养一头猪。那时的猪很难养,一年就养一头,很慢很慢的。养到过年时杀了,自己家能开荤,更多的是能卖几个钱还债啊做事情啊。养猪多是妈妈的活,可是妈妈生病了大多就是父亲做了。父亲的劳累可想而知。
  其实父亲的身体也不怎么好。还在上世纪50年代吧,为了养家,父亲忙里偷闲做点木工活。一次不小心,锋利的凿子削到了脚骨!拿不出钱去找医生,就划了小划子(放鸭用的,仅可一人坐)去汉张找郎中。去了几次没看好。血流不止伤口不肯愈合。就这么坐在家里看着伤口流血化脓,束手无策的父亲唉声叹气。
  一位在尚庄的表叔知道后,来了条小船把父亲接去。他是大队长,认识人也有办法。去了他就请老中医给父亲看脚。没多久就好了。伤口愈合了。尽管留下了后遗症,每到受寒就疼痛不已,但总算是度过一劫,能做生活了。
  这件事父亲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父亲冬天怕冷,脚上特别敏感。几十年后我一次回家,姐姐说起这件事,姐姐说表大爷对我们家是有恩的,我当下就决定专程去尚庄看望还健在的表大爷……
  大学毕业到昆山工作后,已经是六十岁了的父亲得了病,好像是肺穿孔吧,我回去看拍的片子,明显的一个大黑洞,真是可怕至极。跟父亲去楼王镇上找医生,眼见父亲用面盆吐血,鲜红鲜红的,一摊一摊,我吓得不敢看。医生对姐姐说,回家买点东西给他吃吃罢,意思是不可能好了,只能回家等死。可是姐姐说这怎么行,一定要看,就由村上的我小时候的朋友开了挂机船到盐城看,在经过秦南时,一家人披麻戴孝送葬的船对面开过,姐姐对父亲说,你不要紧了,因为有人“代”你了……
  果然,父亲终于过了这一劫,又活了二十年!
  现在我明白了,在那样艰难的岁月,父亲背负了怎样的压力,自己受伤了没有钱去看,也不告诉在外读书的儿子,父亲是座沉默的山啊。
  
  七
  
  没办法想像,像父亲这么老实勤苦的人,也有偷东西的时候。
  关于“偷”,父亲有两次,一次是真,一次是假。
  上世纪的60年代,父亲被信任地安排到“大队”去做过仓库保管员。
  有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模模糊糊中感觉我被父亲轻轻移到一边,然后床板就被掀了盖(那时的床肚总是兼做仓储的),父亲往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后来我出于好奇,趁大人不在顶开了看,原来竟是稻谷!那肯定不是分的,那一定是父亲利用“职务”之便顺手牵羊偷的……
  后来知道,那个年代里,全国饿死了上千万人,在饿死人的年月,什么样的事情都是要“彼时彼地”去理解的。
  想不到的是在十年以后,70年代“一打三反”,村里有几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小混混,造谣说我们庄上有个“盗窃团伙,”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还诬蔑说,我父亲退党后做了不少坏事。村里一下子就紧张万分,阶级斗争开始升级,庄上有四五个人被关了起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打骂是不希奇的,一个叫根宝的,大冷天让他光腿站在冰水桶里示众!
  就这样被关了几十天,大队书记是父亲的侄子,照理说他是知道我父亲的为人的,可是因为气氛太紧张,他也不敢站出来说话,直到后来,一个从解放前过来的人说,父亲从来没做过坏事,父亲的另一个侄子也去“公社”反映,说这几个人不可能偷东西,公社才派人下来调查,这样,莫须有的冤案就撤消了!
  必须说明的是,父亲的人品村里人人皆知,所以父亲是最早被放出来的。
  还要提一下的是,这件事发生三十五年以后,我回家为父亲“乔迁”,请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吃饭,其中就有当年的制造冤案并动用酷刑的“主角”!
  父亲生前,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父亲宽厚,心善,不记仇。
  
  八
  
  1968年,终于熬到了我可以给家里寄钱的这一天。
  父亲见我有钱寄回家,脸上也有了笑意,而且更多了一份骄傲:儿子有出息了!但是父亲从来没有主动问我开过口。
  可是妈妈的病依然没有见好。妈妈生病,父亲就不可能有舒气伸腰的日子。
  有一年夏天,妈妈又病重了。我想着怎么回去看妈妈,就找人到医院开了条子,去买了几个西瓜。我抱着西瓜,一直从火车抱上轮船,又从轮船上拎好几里路再过了一条大河带到家里。一路上有多少羡慕的馋得流口水的目光看着我的西瓜啊!
  妈妈见了西瓜妈妈笑的脸上有了春风,可是妈妈把西瓜让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分了吃,可是我们都没有真的吃,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小片,其余都留给了妈妈。妈妈也给父亲吃,可是父亲摇摇头说不渴,怎么也不肯吃。
  妈妈的病拖了有十来年。十来年父亲要支撑一个贫穷的家和一个重病人。可是父亲默不作声地坚持着,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天天如此,从来没有趴下,从来不出一句怨言,父亲就像一座山,站着立着,风吹雨打,不为所动。
  妈妈去世后,兄弟姐妹差不多都成家了,父亲也没什么负担没多少牵挂了。在家寂寞,就在我们兄弟姐妹们之间跑来跑去。当然也到昆山来过几次。每次我都没多少时间陪他,他觉得很寂寞。在家寂寞到了儿子这里还是寂寞。就一个人在外面走,见了苏北口音的老乡,就有说不完的话。
  一次我陪父亲去爬山,路上他说,现在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享福是好!意思是日子好了,吃的穿的玩的都“不得了了”,只是我从父亲的话里面也依稀感觉到,他觉得来日无多,有些凄凉。
  也在这次爬山,我给父亲拍了几张照片,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给父亲拍照片。
  果然,不很久,父亲生病了。这回是癌症,食道癌。我回去看了也没起什么作用。后来从报纸上看到西安有什么民间偏方,就寄钱去买。父亲吃了还真就好了一阵,可是很快就不起作用了。父亲病危时我再次回去,父亲已经不能吃东西了,可是看出来父亲特别想活,想把病看好,因为事实上父亲才稍微有了几天好日子,省心的日子,怎么就要走了呢?我带父亲到盐城,找当医院院长的中学同学看,他说没什么用了,还是回去买点好的吃吃吧――
  可是父亲的病就是不能吃啊!
  父亲就这么走了。一辈子饿了多少年,到了最后还是饿着走了,想起来心里就酸酸的,总觉得我作为大儿子,没有尽到孝道,没有让父亲多过几年好日子……
  父亲活着时没有想到好好陪陪父亲,等到想明白了应该好好陪陪老人时,父亲已经不在了,现在,我也已经成了老人了……
  母亲走了,母亲像条河,生命里有河,河水滋润心田,生命就如长流水;
  父亲走了,父亲是座山,父亲走了那么多年,我还是记着父亲走的那一天,记着我对父亲的愧疚,只要想到这,或者遇到什么不顺的事情,我就会看看父亲给我做的小木箱――就像见到了父亲似的,有座山在支撑着,心里就会安稳许多。
  
  写于2006年1月7日~8日
  07年6月15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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