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跟拍,或堕落练习

  1      内景地选在街心公园,那是一家日本风味的餐馆。事先已与老板达成协议:不收场租费,也不上特写镜头。这种电影估计没人看,再怎么上特写镜头也起不到广告效应。另外,拍摄时间得定在晚上十点后,那时餐馆的营业通常已经结束了。这样敲定后,老导演却感到有点受挫,因为场地主人要求过高,拍摄时间也过紧,虽然不收费,却带有施舍性质;再说,这样重要的消息,要是在往日,不出半天就会上电视新闻,引发本城居民的一次大骚动,可现在……他看了看四周――谁都没在注意他!于是老导演发出了指令:三天后,剧组务必在晚上九点三十分以前结集于场外,整饬待命。时间一到,就马上开进拍摄场地。布置和准备工作做得越早越好。而影视公司里,那些没有参加剧组工作的员工也必须人人到场,以壮声势。
  导演蛮有名,至少已有七十多岁,但为了延长工作寿命,对年龄一直讳莫如深,就像那些女演员,要让她们报出实际年龄来,简直比榨她们的骨髓还要难。副导演是他已故老友的儿子,年龄不到五十,却在摄影及制片主任面前扬言,说自己再怎么也不想学老导演的那一套,时刻准备死在摄影棚里,他说,只要干到六十岁就够了,到那时,无论如何都要金盆洗手。说这话的时候,他们还在拍外景,午休时全都蹲在晒不着太阳的建筑物走廊下抽烟、聊天,四十岁的制片主任就朝同样年纪的摄影眨了眨眼睛,故意不解地问:“干什么,需要干到六十岁?”摄影便乘机补充道:“六十岁,你那玩艺儿还能行?”于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道具,照明,服装,录音,剧务和众多群众演员都笑起来。接着,老导演就听见两记响亮的拍击声。那是副导演送给制片主任和摄影的头挞,一人一个,非常匀称。
  躺在道具箱上休息的老导演当然看不惯。午休时,年轻人永远弄不懂闭目养神,储精蓄锐的好处,只会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开无聊的玩笑,真正工作时却又像干菜似的没精打采了。老导演怀着轻蔑打了一个哈欠,食道内立刻传来消化不掉的酸腐气,那是午餐吃的梅菜烧肉。
  “咦,这些年轻人竟然一点也不急!”他感叹着想,像他们现在这样年纪,自己早已功成名就,享誉海外了。而这个已故老友的儿子,都快五十岁了,居然仍旧满足于担当一名副导演,在自己体力不足时,给演员做做示范,要么跳跃,要么趴下,要么纠正某个握着匕首、向前冲刺的小动作。没能把他培养成真正的导演,老导演不禁对已故老友感到抱歉起来。不过,真要放手让这班年青人独挡一面,担负起如此复杂、如此宏大的巨制,他除了不放心,整日里担忧、发愁之外,还能做什么呢?那可比亲自出马还要费神呢。要知道,这些年青人可是拍戏拍到一半,就会突然兴起,陪女朋友坐飞机到什么地方去渡假的。夏威夷啦,草裙舞啦,一直裸露到根部的大腿……所以……老导演抻直了腿,从道具箱那块令人难受的金属包角上侧转头……是呵,难就难在他什么都不放心,因此事无巨细,他都得亲自上阵。
  此时,老导演正好不抱希望地盯着众人。于是他瞧见一个瘦长的男青年正好把自己的两肘搭在一个年轻女孩的肩膀上,这样前后摇晃着,同时吹响口哨。老人知道那是照明。他很有特点。由于晒得墨黑,个头儿显得越发瘦长了。照明三十来岁,脑袋因为太靠近女孩,样子有点像亲嘴;腰以上部分也已横了过来,弯成直角:两支圆规一样趴开来的腿,正危险地失去重心。而那个女孩呢,不仅不回避,还咯咯笑着,装作承受不住的样子,嘴里连连发出有规律的“嗷,嗷,嗷”的叫唤。
  在这样热的天气里!老导演马上联想到,他俩各自的厚卡其工作服下,汗水一定在令人不快地分泌着,流淌着。那是多么粘腻,又是多么肮脏啊!而那个发痴的女孩又会是谁呢?老人却看不清楚。
  看来眼神确实有点不行了,谁让他看见的仅仅是一个背影呢?幸好,老导演对自己的耳朵还是有信心的。通过众人嘈杂的嘻闹噪音,他能够听清走廊外的知了声。它们正在加紧工作,那重复弹击的词语好像就是――(人生)短促呵――短促――他还能分辨出夏季尤为热烈的鸟叫声,以及微弱而欢畅的虫鸣声,甚至连这些声音背后的静寂在他听来也是一种声音,那是无处不在的天籁之乐,浓密而盛大,里面蕴含着多少他曾经有过、后又失却的青春热情和生命力啊!
  此刻,老导演沉浸在这片声音组成的海洋里,比起午后的阳光海洋来,这大自然的声音海洋显得更加耀眼,也更加灼热。于是老导演进一步感受到,他的这辈子,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暗中催促他,让他不停地作出行动,发布命令。而他活到这样的岁数,居然没法控制自己不照它的意志去行事。是呵,对于命运的严厉催促,他哪怕违抗一次也好啊!可是不行,他一次也办不到。这又是为什么呢?“嗨!”老人很是疑惑,很是懊恼,便自言自语起来,“你们倒是让我消停不消停?”
  他坐起身,穿好吱吱叫的凉鞋,忍不住又朝众人望过去。这回,他看见照明因为什么事情走开了,原来的位置上已经换成另外一个年青人。也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姿势,却因为这人个子不高,双肘撑肩的姿态,看上去更接近于搂抱了。老人马上意识到那人就是自己的司机。“太不像话了!”他咕噜了一声,随即站起,击掌,放亮嗓门大吼道:“各位注意,开工啦!开工啦!”他想了一下又补充说:“现在不抓紧,餐馆的戏就怕来不及……”
  
  2
  
  最不满意的,要数公司里那帮没下剧组的人:一个是会计,一个是出纳,和一个新来的编剧,她对这部电影丝毫没有兴趣;还有一个就是策划,可以说她的任务早就完成,现在该是她喘口气的时候了;另一个是专门打杂、跑外勤的青年小马,人长得既英俊又帅气,却天生不会演戏,只能管管邮票和信封,检修一下电话机。他到现场又能干什么呢?只会徒然增添嫉妒和恼恨;加上办公室主任和他的小秘书,他们白天可是大忙人,到了晚上总归是要休息的,听听流行音乐或看看电视连续剧。
  于是这些人坐在办公室里,觉得委屈,觉得烦闷,郁郁不乐。很显然他们既拿不到下剧组的津贴,又拿不到加班费,倒是看完拍摄多半已是凌晨,错过了地铁或公交车,只得打的。这样一来,出租费只能自己掏腰包了。策划对新来的编剧说,“你还以为好报销啊?哼,连门儿都没一个!”策划的口音经过长期的磨练,基本儿化,但和领导搞好关系这门艺术学起来却没有什么长进,几乎毫无起色。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当时办公室主任隔着办公桌朝会计鄙夷地笑了笑,这诡秘的一笑,策划照例是察觉不到的。对于这种心照不宣,心里最明白的,恐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秘书小秦,一个就是出纳。小秦是因为机灵和对人类劣根性的深刻了解,出纳则通过经手的各种凭证单据,白纸黑字,意思最清楚不过了。于是出纳在拍内景的那天早晨,一睁开眼睛(按照她的叙述),就明智地患起了颈椎病。她说,比较几年前的那次发作,这回尤为严重。就像两只肩膀上凭空叠了一枚脑袋,哪怕动动嘴皮子,被最微弱的风吹着,这枚脑袋都会掉落在地,所以只好把它镶进神龛,小心侍候着,丝毫也不敢乱说乱动的。晚上的活动自然免了。
  那天上午,按照主任的吩咐,小秦要通知各路记者,但她似乎又很讨厌给人打电话。她只有二十二岁,大学一毕业就到这里来上班了。虽然刚过三个月,她倒觉得已经过了三年。日子真是既无聊又漫长啊!每天守在电脑前,起草莫名其妙的文件。要不,给一些在电视上看见过的名人打电话,邀请他们前来观看,参加研讨会,顺便说一些好话。每次她都搞不清楚先打他们的手机好呢,还是直接打他们家里的电话。她也不知道称呼他们为某某老师好呢,还是称他们为某先生某女士。还有,多大年龄、多大名气的人,才有资格在他们的姓氏后面加上一个“老”字。说到底她讨厌和人打交道。尤其是那些老家伙,眼角都挂出了眼屎,手脚也在不停地哆嗦,还要穿名牌,佩手机,装扮得像时髦小青年的那样花哨;他们大多数时候肯定在抽脂肪,拉脸皮……在她看来,老人本来就是讨厌的,而那些爱慕虚荣的老人简直令人恶心,甚至让人产生不可接近的恐怖想法――他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尸的气味,这种气味甚至当他们和你说话时,也能通过空气传染到你的身上,永远也洗不干净的。
  有一次策划问到她,对老导演的看法如何。小秦竟脱口而出,老头的脾气可大了,动不动就“汪汪”地训人,讨厌死人!策划对她的形象比喻很是赞赏,对小秦把自己形容为“被训的灰孙子”却不以为然。她对小秦说,“再怎么说,我们可不能生老人的气噢?!毕竟他年纪这么大了,而且有名气……”小秦不由得反感,心想,我们为什么不能生他的气?再说,一个人活到那把岁数,按理早该学会宽容和克己这样的优良品德了,可为什么他仍要仗着自己的年龄要求别人去忍受他的缺点?真是白活了。
  她可不想买他的账!当然,眼前的这些中年人更让她讨厌。虽然外表的变化并不明显,但她知道,他们体内已经开始腐烂,开始变质了。老年人的致命缺点通过强壮体力的充分发挥,显得愈加明显:自私,虚伪,堕落,无可挽回地迅速奔赴死亡。到目前为止,这些人从来就没有干过一件有益于他人、有益于社会的事情,却在享受社会财富和其他人的劳动成果。他们甚至连一行完整的句子都写不清楚,却在像模像样地领导她,叫她干这个,干那个,指手划脚,盛气凌人。她巴不得来阵龙卷风,把这些人从她眼前彻底刮干净才好呢!她可不想看见他们。
  打完电话,小秦胡乱地翻阅报纸,一边用她那张既洁净又白�的小脸严厉地扫视着办公室。说到底,她同样不喜欢在这里上班的年青人。一个是头脑简单、反应慢得像白痴的小马,看来自己对他的好感简直是个天大的错误,而他对自己的疏忽只能说明他的冷漠和懦弱;另一个是打字员小佘,虽然相貌平平,不构成威胁,态度也和气,却永远和你保持着一种戒备的、傲慢的距离。好在他俩今天都没来上班,所以眼不见为净。
  吃午饭的时候,像往常一样,小秦和策划总是对分一份米饭,完了又在同一张桌子上相向而坐。她们饭量都很小,又喜欢节食,饭后俩人还一起喝速溶咖啡帮助消化。俩人嗜好相同,就让人觉得她们的关系一定比表面看起来的更为亲密。策划曾说,“我的年龄都可以作你的母亲了。”策划比小秦大二十岁。但小秦却觉得离了婚的策划仍然很活跃,未必不像自己的同龄人;策划还经常邀请她上自己的家里过夜,送化妆品和小玩意儿给她,本来能交上这样一个大朋友是件好事,但小秦恰巧不喜欢策划爱发牢骚、爱讲大道理、教训人的脾气。比较那些精明奸诈的人,策划经常显得愚笨、可笑;而且小秦也不喜欢策划的举止:过分的亲昵,动不动就搂住她,抚摸她的手臂,在她的耳际轻声细语,气味有点男性化。
  喝咖啡的时候她们照常聊天,因为没有戒备,聊着聊着,小秦不知不觉间竟向策划流露出对小佘的嫉妒来,这使她自己也颇感意外。同样年龄的女孩子,为什么小佘更受制片主任和副导演的赏识?这次拍片就当上了场记,下剧组便能捞到不少外快。按理,她一个大学毕业生才更适合干这个的。策划对小秦摇了摇头说,“不,不,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小佘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她参加工作早,知道人情世故,所以她比你来得随和,人缘好。小秦就问,何以见得?策划便闪烁其词起来,说自己看见在拍摄现场几个男的和小佘如何打情骂俏,如何勾肩搭背。“这样,这样……”她比划着说,“小佘这方面向来是很大方的。随随便便。”言下之意,你们这些学校里出来的,没这种本事吧?小秦于是就问:“你那天也去看拍摄了?”策划说,“我是去通知他们,餐馆的事总算落实好了。”小秦又问:“难道是你在帮忙联系拍摄场地?”策划说:“本来那是制片的事情。巧得很,那家餐馆的老板正好是我的老朋友,很早就认识了……”瞧,策划回忆时,用的又是这样的语气:失望,后悔,让人伤心:“本来我们都是去日本的,他签证签出来,而我却没有。结果,你也看到了,他回来后开了那家餐馆,而我一无所有,仍然在给人家打工,受别人的气……”
  
  3
  
  下午没事,小秦看报看得眼睛有些酸了,便把目光移向窗外的高楼大厦,一边估算着那些烟蓝色的火柴壳子实际有多高,有多大,有多少年轻的生命正在里面受尽折磨,被损耗,被毁坏。她真担心,随着时光的推移,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得琐碎,庸俗,意志消沉。经过怎样的努力,她才能尽早跳出这个陷阱,不致成为连自己都会厌恶的小人呢?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办公室主任当然什么也没有察觉。这个小姑娘生性沉默、谦逊,守口如瓶,完全具备当好秘书的优良品质。如果长得再结实一点,再丰满一点,就会是个大美人。办公室主任想,等待她们缓慢地成熟,自己永远是有耐心的。他从来不会着急。他有的是时间嘛!
  他继续慢条斯理地看报纸,连中缝的招聘信息也不放过,倒像是失业者在忙着替自己找工作。“要求高中毕业,年龄45岁以下”,幸运的是,他永远不会落泊到这种地步:去排队敲图章领失业救济金,去排队等候面试。憨人有憨福。他的运气让他获得这样的职位,不是录用别人,就是考核别人,总之是发号施令。他还经常用别人的考勤记录去为难他们,以便在他们的心中树立起既稳固又威严的形象。
  想到这儿,办公室主任不禁偷偷地笑了。难道自己真是这样一个让人惧怕的人物吗?Yes,Box(箱子)2!可不,谁敢低估自己无比强大的威力?
  这时,坐在保险箱后面的会计跳起来,离开了座位。她拿着一份《新民周刊》,一根留着长指甲的胖嘟嘟的手指作为书签夹在纸页间。
  “您看过吗?”她殷勤地对主任说:“这里的一则报道怪有趣的,讲一个快五十 岁的老处女竟然为她的处女膜和医院打官司……”会计一边走,一边用那本杂志甩打着自己正扭动的肥硕腰枝,发出轻快的噼啪之声。
  小秦心想,如果有可能,会计恨不得自己的腰身也能像脚上的马蹄鞋跟,发出炫耀而铿锵的叩击声。“一个不折不扣的势利女人!”
  “可不是!这则新闻我刚看过。差点把牙都笑掉了。”办公室主任说,“又不是小姑娘,还好意思去为那东西对簿公堂……”
  会计和道:“我也觉得太好笑了!”
  这时,坐在另一张办公桌后面的策划突然插嘴道:“我看这次医院确实有责任:明明做的是小腹B超,却把仪器伸错了地方。”
  办公室主任说:“后来不是证明没有损坏她的……处女膜吗?”
  会计响应道:“是呵是呵,不是证明没有损坏到那东西吗?”
  策划说:“要知道,能够开证明的,仍旧是医院。他们总要庇护自己人的。而每个人,不管怎么样,都是有权维护自己身体的完整……”
  “瞧她的口气,听上去多像律师啊!”会计又对办公室主任说,“什么是‘身体的完整’?大概叫作‘贞操权’才合适吧!”
  “不,好像是叫‘童贞权’!”办公室主任说。接下来他说起了饶口令:“‘童贞权’‘贞操权’,‘童贞权’,‘贞操权’,我看说穿了就是‘真操权’!这老姑娘找不着男人,须用这种不要脸的手段来替自己大做广告。”
  策划说:“呀,主任,您说的话不要太吓人噢!还好您不是大法官……您没瞧见,最后不是判处医院陪偿了五千块吗?”
  “啊对!我差点忘了,如今那东西也涨价了,涨到五千块。”办公室主任笑逐颜开,很为自己的幽默感得意。
  策划于是说:“这样一来,它倒是一个绝好的电视剧题材哩――反映当代人的价值观和维护自身童贞的权利……里面得有一个反面形象,主任您看怎么样?到时让您亲自来演……”接着策划又对会计说,“也让您演一个角色,主任的小情人……”
  这时编剧从外面走进来,没觉得空气有点紧张,便不解地问道:“你们是不是在讨论写一部金屋藏娇的电视剧?这类题材好像太常见了吧?”
  会计愤愤地说:“再怎么也还轮不到她来指派角色啊!”
  办公室主任说:“确切地说,项目得经过领导的讨论和批准……”
  编剧就说:“那就讨论,那就批准吧!”然后,摸不着头脑的编剧又走到办公室主任的桌边,不知趣地举起那本杂志:“那不是小马吗?你们看这个人像不像小马啊?”编剧指着封面上的一张照片说。
  于是会计找到出气口,嘴唇用力地一撇:“一点儿都不像!哪点像啦?那可是郭富城!你们想,小马能和郭富城比吗?眼力简直太差了!”
  策划说:“我看他们俩人倒是有点像的……很像!”她望着往回走的编剧,指望编剧坐到自己旁边的位置上时,还会说点什么。可是编剧却什么也不说,坐下后,闷声不响地打开化妆包,拿出粉盒,对着粉盒镜,化起妆来。
  策划生了气。她重重地把脑袋一缩,个头顿时矮了下去。可是,从林立的文件夹边沿,仍然看得见她耸起的肩膀。那是一层白色的T恤山脉,蜿蜒尽头露出策划那骨格略微粗大的胳膊――她在打瞌睡呢,得为晚上作好充分的准备。
  策划睡着后,编剧也化完了妆。刚才她不知道自己介入了一场什么样的争论,这会儿就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对面桌上的对话。只见办公室主任正在对会计分析说,小马为什么不适合演戏。以他的真知灼见,小马不能演戏主要因为他的脸太大,放到银幕上去便会显得更大……
  现在,有办公室主任在那里安慰、撑腰,会计就觉得好受多了,至少不那么沮丧了。她回转了神,接口道:“小马演不了戏,是因为他有浓重的乡下口音。”然后她又英明地指出,“他连普通话都念不准!上次选拔演员时我知道小马也去了,结果,您猜怎么着?听制片说,他倒像在台上唱独角戏3呢!”等到谈话快结束时,办公室主任不得不又提高了嗓音,郑重其事地宣布道,他们可不是在背后议论别人,说小马的坏话。他用力对着沉闷的空气说:“要知道,小马的确是个好青年,腿脚也勤快,不会演戏,干别的同样是有出息的……”
  到目前为止,小马还没有出现。他还没有真正进入“拍摄现场”呢,因此,小马什么也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参予;他更是没法预见,晚上的那起恶性事件是因他而起。当然,他也体察不到小秦对他产生的好感,那可是女孩子心中快速产生又快速消灭的思绪,就像夏天里的蒸气,然而对于小秦,感觉起来却是那么粘腻,又那么甜蜜,久久不肯离去。但是,好感和恶感在本质上到底有多少差别呢?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对于前进着的时间和运动着的事件,多少人是能够回避的。
  4
  
  编剧名叫黄蔷,以前一直在大学的图书馆上班,后来才开始写作,在一些报刊杂志上发表豆腐块文章,诸如“油炸食品烹调过程中的营养缺失问题”,“前戏在性生活中的重要性”,“夏季新装的三种风貌”。当她丈夫的广告公司办得越来越红火时,她就辞职,变成了“自由撰稿人”。后来,她又认识了宋力多,通过他的介绍写了几集电视剧,又通过他的关系进了这家影视公司,当起了编剧。黄蔷对自己的这番变化总是感到惊奇,太顺利了,有时她竟认不出自己来了。而她就是那种短腿,丰乳,大面孔的女人,所以刚才会计提到上不了镜头的大面孔,就不由得反感,难道她们像蛇一样的小脸反而受欢迎?既然老天给了你们蛇样的面孔,就应该同时给你们蛇样的脑子,蛇样的腰,然而老天是多么的英明,如今他把这些东西全给了我,全给了我!啦啦啦!太好啦!全给了我!
  此刻,黄蔷照着镜子,检查着发型。镜子很小,却不要紧,她把它拉近,拉远,又拉近。她是谁呢?她是否真正地存在?她经常会这样,突然产生怀疑。不好,很不好。最后,她的两片红嘴唇对着餐巾纸用力地吻一下:这样才能呈现神奇的、出人意料的效果!她自忖,打进文艺圈,凭的就是这样一张既美丽又虚假的大面孔。
  三点钟,她收拾完毕,溜出公司,来到和宋力多约好的酒吧。她鞋子的细高跟在贼亮的地面上拉长了两倍,由此,她的自信心也增高了十公分。“您好,请里边……”黄蔷不由分说攀上了柜台前的高脚凳,但她马上就感到凳子面积的窄小,好像骑在了杂技团的独轮车上,“唉,真不舒服!”最后她的两脚只得离开地面,在空中晃悠。
  “我可以坐这儿吗?”宋力多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从普通座位移了过来,手里握着一大杯啤酒。
  黄蔷头也不回地说:“不可以……”
  宋力多还是骑上了圆凳,坐稳,忍不住小声地说,“你迟到二十五分钟了,女士!”
  “那二十五分钟,是给我用在路上的。”黄蔷满不在乎,一边对侍者说,“给我来一杯姜汁水。”
  侍者盯着黄蔷的酒窝看,又朝宋力多瞥了一眼,认真地重复道:“姜汁水吗?好的,一杯姜汁水。”在侍者看来,这个小白脸不是演员就是吃软饭的,而这个女人却也不怎么像富婆。
  很多场合他们得装成陌生人;很多场合,他们变得像是经人介绍才突然认识的,从“贵姓?我姓宋”开始。宋力多的妻子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认识宋力多的人也很多,而且黄蔷的丈夫在媒体上是小有名气的,因此,他俩交往起来得非常地小心、谨慎。黄蔷便说,那不是在演戏吗?不是在演双簧4吗?宋力多赞同道,“可不是,那才叫真正的生活呢!”
  姜汁水拿来了,上面浮着小冰块,下面的液体是淡黄色的,看上去有点像小便,不过喝起来,味道却是微辣而解渴的。宋力多看着黄蔷放下杯子,就问:
  “这些天,你们那儿有什么新闻?”
  “你想知道什么呢?”她张大嘴巴,向外哈着气。
  “我什么都想知道。”
  他偷偷地捏了一把黄蔷的大腿,好像这样就给了她一个说话的动力。于是,黄蔷皱起鼻子说:
  “竟然让我们半夜三更去看戏。讨厌透顶啦!”
  她把今晚的安排说了一下,做出夸张的厌恶表情。她说,现在这个时候自己都感到有些疲倦了,晚上怎么能顶得住?对于公司里的人还在讨论“童贞权”,港台歌星什么的,她才不会感兴趣呢!
  “这样正好,完了上我这里来过夜吧,保证很安全;这两天她到外地拍片去了。”然后宋力多又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黄蔷并不理会宋力多的建议,继续说下去,“他们下一步就要拍一部连续剧了,内容是讲……”
  黄蔷一直觉得自己像个间谍,宋力多对此却不以为然。间谍又怎么样呢?他只不过想多得到一点信息。搞影视的,有时候靠的就是新鲜灵感,一个金点子,“你就讲来听听吧,我又不说出去。”宋力多催促道,一只手开始抚弄黄蔷齐耳的头发。
  黄蔷只得喝了一口饮料,清了清嗓子――
  几十年和平富足的生活使人们普遍产生了厌世情绪,只有探险和猎奇才能把他们从平庸的生活中解救出来。两对青年男女组成了探宝队,想彻底揭开沙家浜的迷底。原来,《芦荡火种》里关于芦苇荡掩藏新四军伤病员的故事纯属虚构,事实是,那里曾经埋葬着日军抢夺来的丰富财宝,据说到现在,这些财宝仍然留在原地,没有被挖掘出来……
  “于是,这四个狗男女出发了,乘着一艘手划式橡皮艇。”黄蔷白了一眼宋力多,因为后者已经把小手指伸进了她的耳朵。他喜欢玩她的耳廓,耳轮,和丰满的耳垂。
  ……他们一边探宝,一边缅怀历史,终于感悟到历史的虚假本质……后来,眼看他们就要挖出宝藏来了,却不小心踩中了机关,掉进了时间的陷阱,回到了过去……
  “怎么?一会儿又变成科幻片啦?”宋力多抽回了手,将手指放在鼻子底下漫不经心地嗅着。
  “才不是。只是借用的一种表现手法而已。”黄蔷说。
  宋力多问:“你香水用的是什么牌子?”
  “别打岔嘛!精彩的还在后头!”
  “好吧,好吧,你接着说,我洗耳恭听。”
  黄蔷开始重新调整呼吸:“就这样,四个人一下子回到了过去,真是生死未卜、祸福难测啊!所谓的过去,其实也不见得怎样的遥远,六七十年代吧,正好是他们童年的时代,不过在这里,他们仍然是成人,没变。他们迎合那时候的时尚:喜欢穿军装,戴红袖章;或者白衬衫,蓝裤子;胸前别着萝卜切片似的领袖徽章。他们还喜欢演样板戏。于是排练啦,压腿啦,嗓子吊得实足有十米长。两个女的,一个演阿庆嫂,一个演沙奶奶;两个男的,一个演胡常魁,一个演刁德一。总之,他们合演了一出热热闹闹的‘沙家浜’。在台上尽情地唱啊,跳啊,那个高兴劲儿,把返回的事全给忘了。忘得精光。你知道,极乐生悲呀!这下糟了,按照剧情设计,那个时候不回来,他们就永远别想回来了。为什么?时间隧道坍塌,淤塞了呗……”
  宋力多说:“造谣,哪来的时间隧道?要真有时间隧道,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坏了。”
  “你烦死了。”黄蔷说,“但什么事情都是过期作废的!这个道理你总该懂的。这样,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四个人可惨了:他们不得不留在那不幸的岁月……”
  “我知道接下来他们会干什么。”宋力多插嘴道。
  “干什么?”
  “插队落户。”宋力多喝了几口啤酒,就用指甲轻轻弹着酒杯边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还有呢?”
  “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大快人心,揪出四人帮。敲腰鼓,扭秧歌。”
  “接下来是上调。”宋力多猛地将茶具垫翻了个身。
  “对,上调。等他们上调时,正好赶上新潮流。”黄蔷边说边察看着宋力多的脸色,好像她正在编瞎话,“戴蛤蟆镜啦,著喇叭裤啦,手提录音机,嘴里哼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
  想像那时候的情形,俩人突然爆发出猛烈的笑声。于是噎住,喷水,捶胸,顿足,差点连酒杯也要打翻了。男侍望着他俩张大的嘴巴深处那鲜红色的小舌头,黑黑的喉咙,惊讶得不知所措。
  “那样的生活,他们还得重头来一遍,想想,真够让人害怕的。”宋力多说。
  黄蔷说:“等他们三十出头时,再让他们参加高考。”
  宋力多说:“对!就让他们这么干!”
  “换我就坚决不干。”
  “你不干还得干。然后是出国洋插队,回来包二奶――倒还挺压韵的――赚大钱,享受生活。不过,让我重新再经历一遍这样的生活,岂不发疯?”
  “是的,真的是要发疯。享受生活,也会使人无聊得发疯的。”
  “所以,哪一天你发觉你老公失踪了,就知道他在那里唱样板戏呢!”宋力多微微有些得意。他玩着茶具垫,将一颗腰果仁朝侍者的后背扔过去。然后他又说:“刚才那些情节,真的要拍成电视剧?”
  “是的,名字都想好啦,叫《新编沙家浜》。”黄蔷回答。
  “这会有什么意义?我需要的是恋爱故事,三角的,多角的,这四个男女没发生什么事情吗?”宋力多说,“难道他们在探宝的过程中,一点没有发生什么?”
  “你是说,他们俩俩‘交换舞伴’,重新组合了?”
  “还有,要没有戏剧冲突是行不通的。按我的理解,一部连续剧,要是前十分钟没有出现类似�耳光,喊救命的镜头,保险不好看了。”
  “可是日本青春剧却是另外的套路:把肮脏的现实全部掩藏起来,你看见只有理想的爱情,纯洁,完善,令人感动……”黄蔷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每回看这样的片子,总是要哭掉一大包纸巾的。
  “你是想告诉我,你是一个伤感的人吗?”宋力多开始点燃一支香烟。他透过打火机的火焰朝黄蔷看着。他突然发现黄蔷的耳根很红,好像刚刚做过爱,他完全忘了刚才自己一直在那里抚摸。
  “……那么,晚上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嗯?”他朝黄蔷眨着眼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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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点钟离开酒吧,黄蔷回了一趟家,想洗一个澡。她还要拿上一件睡袍,以备晚上使用。
  在冲淋浴的时候,她仍然感到热,有一拨小火花在她脸上窜上窜下,后来又窜到了胸脯,大腿根。写电视剧那会儿,黄蔷的情绪也是如此不稳定,那些人物总在追她,使她得不到喘息的机会。而且宋力多变化多端,不停地要求她修改方案,打乱她的计划。她最害怕听见的就是那句话,“下一集无论如何不要再见到这个人物了。”这就意味着,她得为这个人物设计一种合乎逻辑的消失方法。她得杀了他们,或者让他们出国旅游去。还是杀了他们更有吸引力……她谙熟恋爱,却对死亡一无所知,惟一对死亡的了解,就是高潮过后那阵短暂的昏迷,有人把它叫做“性休克”,不知道真正的死亡会不会也这样:自以为永远没有了知觉,脱离了痛苦,想不到又很快在什么地方醒过来,看见的是同样的人,感受的是同样的痛苦,甚至更糟,在激情消退后,一切都是那样的绝望,呵,那样的冰冷……
  黄蔷的手指从阴部退了出来,并发现充满水蒸汽的嗡嗡声也已消失殆尽,原来是热水器发生了习惯性故障。想想真可怕,她的身体也会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多而磨损,不知哪一天也会发生类似的故障:冷感,麻木,或者脆弱的心脏突然像雪崩一样倒塌。黄蔷擦干了身子,又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乳房,看看它们经过刚才那场疾风暴雨,是不是仍然坚挺,仍然貌似无辜地耸立在那里。
  没多久,黄蔷老公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说他今天有饭局,有牌局,要请假通宵不回来了。于是黄蔷便干笑起来,冲着电话发了一通�,又是威胁又是劝告,然后收住话头,把声音割到柔和的频率,不无羡慕地说,“很好,很好,祝你玩得过瘾!”
  
  6
  
  我到拍摄现场时,大概刚过九点半,戏还没开拍呢。这之前,我从没看过人家拍电影。就算进了影视公司工作,也只是作为普通的办公人员,做做打杂的事情,我并没有多少机会的。我心里老是在琢磨:拍电影一定很过瘾。但我知道,演戏并不好玩。我试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刺眼的光线里,你就像一个受审的犯人,呆若木鸡,差不多要背过气去。但我喜欢看电影。喜欢看电影的人,一定也喜欢看拍电影。可不管怎么说,我不愿意早到,已经有人说我像乡下人了,好奇心很大,口音很重。
  我只得骑着自行车到处闲逛。再说,今晚暖风习习,夜色迷人。树丛中不时传来响亮的接吻声,我也能断断续地听见呻吟声。那些谈恋爱的女人真讨厌,真不要脸。
  男人总是好一些。他们也从来不叫唤。我喜欢长得和我一样健美的男人。
  我把自行车“腾”地一声骑上了人行道,一会儿又冲了下去。我总是这样做。很开心,哪怕挨几记重重的弹簧屁股。我有一对漂亮的“苹果”牌屁股。
  我一边骑车一边想念最近才认识的那个人。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别人都管他叫阿健。他的腿比我长,但肌肉没我硬,身材还不错。我们只是试着“交流”了一会儿,还没正式成为情人。不过,我想快了,阿健已经给我发来情书,我也按它的格式回了一封。照此速度,本来今晚就可以约会的,但今晚我要加班,真该死!只得改明天了。“好,那就明天吧!老地方,不见不散!”我仿佛又听见电话里阿健那迷人的男中音了。说完,他就挂断了线路。瞧,男人之间的事情就是爽!
  想着想着,我就加快了速度,一路�响车铃。不料,一对搂抱在一起的恋人吓得慌忙躲闪,好像突然一分为二的鬼魂。看见他们无声地贴住了围栏,我也被唬了一大跳。
  “找死啊,你们!”我很愤怒,一边不由得回头张看,但那两个人影已经不见了,真见鬼!于是,我心里开始害怕,车骑得更快了。
  后来,我经过几个像模像样的高档酒吧,透过晶亮的玻璃窗,可以看清坐在里面的客人。他们全都衣著时髦,无声无息地说着话;他们还吸烟,优雅地啜着杯中物。远远看去,他们就像一些受到操纵的木偶在玻璃盒子里缓慢地表演。他们幸福吗?噢,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幸福,即使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也不幸福。我从来就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完全可以认定幸福是根本不存在的。有的只是恐惧。我得承认,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时,我就不再恐惧了。就像现在,看见人多,光线足,我又缓过了神。
  我把自行车停在餐馆外,发现那里已经有了许多车辆,说明剧组到了。可餐馆内还在营业。三三两两的客人散坐着,并不去理会工作人员走进走出,忙这忙那,找人,大声说话,布置内景。
  餐馆分成里外两个区域。里面区域,老导演正在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他的声音依然宏亮,慈祥。他对着镜头从来不害怕,说话也不打结巴。这就是名人的本事。名人还会说谎,随时准备做即兴发言,做夸张的手势;得前列腺炎,患慢性痔疮。我们家族的面子上好像也沾了不少光,却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我是他的远房亲戚,但说实话,除了都姓马,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共性”。
  我冲几个认识的人打了招呼,就在外面区域找了一个有利于观察的位置坐下来。我一点不喜欢人家注意到我,尤其是女孩子,一旦她们自以为爱上了你,麻烦可大了,甩都甩不掉。
  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三男一女,都是二十五岁左右。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看上去还比较顺眼。斯文。三个男的中有两个戴着秀气的眼镜,我估计那女的也是近视眼,光眼窝就蛮深,以为戴上了隐形眼镜,别人就看不出来。女人向来不诚实。不过还好,我用不着和她们生活在一起。我继续打量那些男的。一个稍矮稍胖一点,另两个身高和我差不多。其中一个胸脯很厚,另一个比较瘦,还剃了一个时髦的光头,戴耳环,下巴V字型,颇有魅力。我的心为此“格登”响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店里其他座位都空着,他们却偏偏挨着我落了座。我猜他们是为了方便向我打听。后来他们确实向我打听了情况,我就如实告诉了他们。四个人听后都很兴奋,那个女的表示要让马导在自己的牛仔裤上签名,问我他是不是肯?我没好气地回答说,不知道。那女的又指着自己的汗衫前胸说,签这里也好,这里,虽然有那么点高低不平。我最担心的还是他的手,都这么老了,不知道能不能拿得住笔……
  突然三个男的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女的嚷道:傻B!笑什么笑?
  三个男的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傻……多傻笔……了……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想不到,那个女的顿时恼羞成怒,突地一声站了起来说:你们再笑,我就生气了!
  我早就说过,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而且天生没有幽默感。现在,瞧她的模样,脸色绯红,嘴唇直打哆嗦,更显得可笑至极。我们怎么能够忍得住?
  于是那女的声泪俱下,指着他们颤声道:你,你,还有你,你们再不给我住嘴,我就真的要生气了!
  厚胸脯冷冷地说:你怎么了?连这么小的玩笑都开不起,我真无法想象以后怎样和你在一起生活?
  那女的回击道:我早就看出你不想和我结婚……你以为你和那个骚货的事……
  厚胸脯打断道:喂喂喂!要吵架,可别挑今天的好日子,我哥们从国外回来看我……
  那女的不肯罢休:就要让你哥们来评评理……
  这时矮胖子和V字型加入进来劝架,那女的却越来越气盛,表示这回无论如何要揭穿厚胸脯的虚伪软弱的本质。她说,厚胸脯根本不是男人。
  厚胸脯一听此话就跳起来。煽了女的一巴掌,以便证明他并不像女的说的那样不是一个男人。女的受到污辱准备迎头痛击,却被矮胖子和V字型拦住了。女的见自己处于劣势,一时捞不着便宜,就一跺脚跑出了餐馆。矮胖子和V字型叫厚胸脯追出去,厚胸脯反过来责怪他的两个朋友刚才为什么要拉住他,害得他没有及时有效地教训这个女人。矮胖子说,别女人女人的,呆会儿回去,还说不定要怎样道歉叩头才能挽回局面了。厚胸脯表示,他一回去就去收拾那女的,彻底摆平,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在人前丢他的脸。V字型也劝厚胸脯,不要再生气了,咱们喝酒,快点菜!厚胸脯乘机下了台阶,自嘲道,本来就不该带她来的,哼,女人!矮胖子说,算了,不要再说了,我们喝酒,一醉方休!瞧,今天多巧啊!我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他们拍电影,说不定还可以被他们拍进去……
  由于当时现场很混乱,他们的冲突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许多没有看见的人还直懊恼。所有人都期望再发生一次类似的事情,因为这才像拍电影。是不是制片主任也这样想,所以才挑起了后来那场大战?这样看来,生活中的事情远比拍电影要来得有趣。
  等他们三个人点了白酒和火锅,我就站起身离开了。我走出了餐馆。虽然我没有必要马上离开,但我害怕自己会被V字型吸引,最终爱上他。刚才我一直注视着他,而V字型对我却没有丝毫反应。这样可不好,一厢情愿,事情往往会朝坏的方向发展,最后肯定会一败涂地。于是我花了点力气,迫使自己站起来,走开了。要说后来制片主任和他们打起来,我已经不在现场了。我完全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情。制片主任说,那人摸我的脸,左边的脸,所以才动的手,完全是无稽之谈。我倒希望V字型摸我的脸,但他没有。他显然不是我们的同志,连正眼都没瞧我一眼。为什么制片主任要撒谎?我不知道。但我想,制片主任拍完这部片子也可以成为名人了,因为他已经开始撒谎了。
  但我声明,这事的确和我一点没有关系。我从餐馆里出来后就一直坐在外面的栏杆上吸新鲜空气,说到底室内太沉闷了,所有人都等着看好戏,也不管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据说就是下个礼拜天。另一种说法是,去年的现在是世界末日。可是去年什么也没有发生,今年的可能性就更大了。我不得不把阿健从脑海深处想出来,以便冲淡V字型给我留下的不良好感。这时小秦就走过来和我搭讪,也就是说,这事和小秦也没有关系。她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她还厚着脸皮挨着我坐了下来。她到底要干什么?这个女孩我可没有任何印象。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只知道姓秦。她扬起蛇一样的小脑袋,冲餐馆方向摆了摆,说:“他们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意思是说,眼下她和我一样,也没事可干,闲着,真不赖。但我不想自己被她称作“我们”。我心想,我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没有吱声。我们又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大概小秦觉得无聊了吧,就说她知道一个秘密,是关于办公室主任的,问我想不想听?我说我无所谓啦,别人的隐私不关我的事。小秦说,只要你答应不说出去,我就告诉你。我说,这样岂不麻烦?你用不着跟我说的,反正我不感兴趣。小秦说你真的没有兴趣?不会吧?小秦又说,你这个人怪有趣的,相信你也不会乱嚼舌头的,我还是把它说给你听听吧。我哼了一声,瞧,女人永远这样没出息。于是她开始从头说了起来。我听着,也没往心里去,V字型的下巴还老是冒上来,要分我的心。所以我根本没听清小秦在说什么。直到最后,只听小秦说,你信不信?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他俩此刻正在汽车里造爱呢!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小秦很蠢,把干那事说成“造爱”,就问,你是说办公室主任和编剧?小秦很兴奋,说,不,你搞错了,是和会计!现在会计甩了制片主任。等着看好戏吧,如今办公室主任和制片主任成了情敌啦!
  事实是,我还来不及跟小秦去观看这场白戏,制片主任就和那些人打起来了,而且从里面一直打到外面。我心里刚闪过“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句话,就见制片主任被厚胸脯抡起的酒瓶砸中。我看见制片主任俯首扑倒,仿佛扑向躺在地上的裸体女人。整个过程中,我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我惊呆了,再说,我没有机会。众人围了上来。我只不过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而已,我不得不挪一下窝,因为有个人已经被打得趴下来,正好趴在我的皮鞋上大口大口地吐血。
  我把那人翻过来一瞧,原来是V字型。后来听说他折了三根肋骨,脾脏和肾脏也严重出血,中度脑震荡。我很伤心。也许他这辈子再也不能“造爱”了,我的上帝啊,真要那样,人生还有什么乐趣?我还听说矮胖子是多处擦伤,而厚胸脯的右臂被打断了,正是打女人耳光的那只手。
  
  7
  
  医院观察室。白天。内景。
  
  制片主任额头缝了针,贴着纱布膏药,躺在床上输液。小佘捧着一束鲜花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制片主任:小佘,是你?
  小佘(亮出鲜花):是我,我代表全体剧组人员来慰问你,向你表示深深的敬意和由衷的哀悼!
  制片主任:嘻嘻,还遗体告别呢!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声谢谢!
  小佘:不客气。说正经的,我这次来,主要也是为我自己。昨晚我一不留神就错过了这场好戏,简直抱恨终生啊!所以今天说什么也要来弥补一下的。怎么样?我的主任弋弋(哥哥),你觉得好一点了吗?
  制片主任:我的小佘眉眉(妹妹),我很好。早知道你要来看我,我巴不得多缝几针才好呢!请坐,怕立死(Please)。
  制片主任扬起了手,要为小佘去拿凳子,突然发觉手上还吊着针,被牵制住了,连忙收回,觉得有点尴尬。
  小佘:别动,别动,还是我自己来。
  小佘找来凳子坐好。
  制片主任:其实我用不着吊针的。
  小佘找不到花瓶,就把花束吊在输液架上。
  小佘:昨晚的事,真够险的!你们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动起手来的?快说来听听,也好让我开开眼。
  制片主任看着那束摇摆不停的花束,两脚悠闲地抖起来。
  制片主任:你们那时在拍戏,没看见,真可惜。那全得怪他们。那三个臭小子自己找死,老酒喝饱了,居然敢来调戏我们!活该他们倒霉。
  小佘:调戏你们?
  制片主任:调戏小马。你知道的呀,那个接吻的镜头,老头子(指老导演)一口气拍了五条还不满意,说拍不好,就一直拍下去。我操!这不成心要恶心人?就在这时那个家伙喝得醉熏熏的跑进来了,要求为他签名。那时候我们心情都很坏,谁都没搭理他。一转眼,那人和小马耗上了,还动手摸他的脸……
  小佘:你看见了?
  制片主任:我是没看见,但我手下对我说了,说那个男的正在调戏小马,我一听火气就上来了!
  小佘:他们跟我说,那三个男的在和你们打架以前已经打了一个女的。还把那个女的打跑了。
  制片主任:是呀!你说这几个人是不是欠揍?
  小佘:可惜我一点没有看见呀!
  制片主任:本来也不会真的去揍他们,我过去先是去问他们道理的。我说你们搞错没有?是不是喝多了,眼睛喝瞎掉了?想不到,那个人冲我叽哩瓜啦说起了外语。这下我的火气更大了。你想中国人不会说中国话了,净说这些鸟语。干的又是鸟事,竟来吃我们哥们的豆腐……于是我就上了!不是瞎吹,我年轻的时候,这个(做拳击的手势)最凶了,有一次差点打死一个人,后来才正式歇了手。已经十年没过过瘾了,你想,昨晚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会错过?
  小佘:瞎!想不到,弋弋(哥哥)你这么厉害啊!
  制片主任:这回眉眉(妹妹)你长见识了吧!我从来不喜欢和人罗嗦的,什么吵架吵了半天一点不见动静,这种事我是不来的。我要来就来真格的。我可以一巴掌就把一个人刮得爬不起来,真的,我一点不骗你。
  小佘:那么,就只有你一个人打罗?你手下人帮不帮你?他们可是有三个人呢!
  制片主任:别看他们三个,一点也不经打。后来那个怪模怪样的小子上来帮忙,被我手下左右拉住,我一空出手就朝他猛击。我使足了劲,全是要害部位。我还乘机往他的腰子上踢了一脚。哼,敢来惹老子,老子要你死……
  小佘:哇塞!弋弋(哥哥)原来是个很男人的男人哟!
  制片主任(笑逐颜开):谢谢夸奖!
  小佘:后来听说公安局也来了,好像对你们没有什么吧?
  制片主任:哈,他们能对我们怎么样?我们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哥们了,平时一天到晚在一起玩的,你说他们会对我们怎么样?最后吃亏的当然是他们,谁叫他们先挑起事端的?要知道,我们还踩坏了那小子的一部笔记本电脑,把另一个人的手机也抢过来了。喏,在这儿呢!
  制片主任从床边找出手机来,上下颠着玩。
  小佘:真的?给我看看噢?
  制片主任(把手机扔给小佘):送给你吧!反正留着也没用。
  小佘:那太好,seisei(谢谢)!这手机款式还蛮新的耶!
  制片主任(压低嗓门):告诉你,他们的损失可大了!我清楚,我那一脚是很重的,当时就把他踢得吐了血,站,都得有人搀,你想,以后说不定还会落下终生残疾呢!说不定,还不会那个呢!
  小佘:哪个呢?噢,我知道了知道了,不能小便了!
  制片主任(拍拍小佘的脑袋):小佘,你真够聪明的。反正,我才不管呢!谁让他酒醉冲我说外语来着?谁让他吃我们的豆腐?男人的脸难道可以随便乱摸的?
  小佘:真厉害!
  制片主任:老头子对这事怎么说呢?
  小佘(连忙摇头):这事不会让老头子知道的。至于副导演,才聪明呢,早就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制片主任:做得好。回头我要好好奖励奖励你们。
  小佘:多发一点津贴吧!只可惜你给缝了针,疼吗?
  小佘温柔地去摸他伤口,眼中闪着爱慕的光茫。
  制片主任(得意地):�!缝几针对我来说又算得什么?毛毛雨。昨天那一架打得才过瘾呐!十年没打,手都快生疏了。真该经常地练一练……
  
  街道。白天。外景。
  影视公司全体员工和摄制组合影留念。
  摄影:准备好!一,二,三,气死(cheese)!
  一张密密麻麻的集体照,好像刚被卷起的肮脏的波浪。
  我们可以看见制片主任也在里面,这时头上的膏药纱布已经去除了,一切正常。他正举着双臂挥动,手里做出V字型(胜利)的手势。
  这张照片里的人很快就动起来,向各处迅速散开。
  人影越变越小,先是形成茫茫的黑点,后又变成紊乱无序的虫蚁,充塞整个画面。
  打出字幕:全剧终。
  
  注释:
  1影视专业术语、指移动地拍摄运动着的事物。
  2应该是BOSS(老板),显然他因为无知而搞错了。
  3地方戏曲的一种。
  4滑稽戏的一种,后面人的两只手代替前面人的两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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