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金鱼骨的女孩


  1
  纪郡阌平静地看着罗笳汝。
  罗笳汝,女,三十三岁,市设计院的工程师,已婚。
  纪郡阌的表情不悲不喜平易近人,连同他周围的空气都是静的,一盆珍珠吊兰在他身后的书架上瀑布一样扑散下来,没有一丝风动。
  纪郡阌是业内有口皆碑的优秀精神分析师,他的坐姿他的神情他的语速都镌刻着优秀的标签。
  罗笳汝语速很快地说着:“三年前,我的朋友被人在闹市撕破了上衣。她的衣服全都被撕破了,撕破了,上身几乎是赤裸了。”
  罗笳汝的妆容不再精致,一些奇怪的纹路从香粉的后面诡异地延伸出来,呈现出打碎假面的勃勃野心,令她看起来疲惫不堪。
  纪郡阌依然是宁静的神情,他的眼神里是无可指摘的坦诚,仿佛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以任意驰骋。
  罗笳汝轻啜了一口水,说:“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刚开始的时候每天都很焦虑。后来,她平静了一段时间。近期,她突然开始做噩梦,到无法睡眠,希望能够得到您的指导。”
  纪郡阌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看着罗笳汝极快地扫了一眼纤细手腕上金光闪闪的手表,他的声音里包裹着未曾绽开的笑意,说:“这个故事是免费的,不会计入咨询时间。”
  罗笳汝高傲地点了点头。
  叶限是个女孩儿。
  叶限生活在遥远的山川之间,据一个会用毛笔蘸着墨汁在竹简上写故事的穿灰色长袍有稀疏胡须的男人说,那里叫百越。百越“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叶限姓吴,是当地声名显赫的吴洞主的大女儿。吴洞主管辖着远远近近九村十八寨,统领着成千上万的洞人,拥有一望无际的金色油菜花田与碧波荡漾鱼跃鹭飞的湖水,木楼后面是青翠欲滴的竹园与连绵起伏的山坡。吴洞主有两个妻子,大太太叫格桑花,二太太叫阿媚。
  吴洞主二十岁的时候去山脚收租,遇到了泉边赤足汲水的姑娘,农夫的独养女儿,水洒在她贝壳一样洁白精致的脚背上,她有桃瓣一样的脸颊与明亮的眼睛,笑起来是格桑花摇曳在风中。吴洞主的心瞬间成为阳光下的麦芽糖,甜甜,软软,融化得义无反顾,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从此他就叫她格桑花。吴洞主把格桑花带回了有木雕窗棂的木楼,使她成为这栋木楼里最贤惠最勤劳的主妇,在最柔情蜜意的光影里,孕育了乖巧可爱的女儿叶限。叶限是个不爱哭的女孩儿,她的话很少,白皙的脸庞上总是洋溢着羞涩而温柔的笑容。
  渐渐地,吴洞主不再满足于仅仅在山脚的村子里收租,他开始去山腰的猎户家里收取毛色华美丰盈的兽皮与鲜美的野味。猎户的女儿腰肢柔软如藤蔓,轻易地就攀附在他的胸前,用鲜血一样艳丽的唇呼出麝香般迷人的气息,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手指会说话,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甜蜜的情话,她很快怀孕了,肚子骄傲地隆起,她说她一定怀了一个活蹦乱跳、可以继承吴氏家族血脉的男孩子,吴洞主也把她带回了家,让她做了二太太,为她起名阿媚。
  阿媚住进木楼之后不久,格桑花就生了一种奇怪的病,不思饮食,彻夜失眠,渐渐形容枯槁,两年后变成一片沾满灰尘的干瘪秋叶。阿媚说格桑花住在阁楼里更适宜养病,安静、空气新鲜。于是,格桑花带着叶限住进了阁楼,阁楼有一扇窗户,视野极好,窗前摆着一张铺了蒲草席的木榻。格桑花每天都在窗前眺望远方,看吴洞主在油菜花田里打马归来,一只矫健的黑色猎狗跑前跑后。吴洞主看起来形色匆忙,没有时间登上阁楼的台阶,甚至在叶限大声呼叫爹爹的时候也无暇抬头看一眼阁楼的窗户,他忙着去山顶的果园为阿媚带回各种酸的甜的青的红的水果,阿媚生下一个女孩后,又极快地凸起了肚皮,阿媚说头胎女孩是她肚子里的天神一般男婴的前奏,先开女儿花后结儿子果。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格桑花看到两个人飘然走进院子,瘦削的男人穿着黑袍,丰美的女人穿着白色纱衣,他们在院子里踱步,他们好像不认识,彼此并不说话,他们又好像很熟悉,常常有眼神心照不宣的交汇。格桑花静静地穿上七年前的嫁衣,绣满并蒂莲的水红色丝绸拖曳在木楼棕色的地板上,她慢慢地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蜡黄干枯的脸庞,她打开梳妆台上的抽屉,还存留着一点香粉胭脂。她把白芷研磨的香粉轻轻扑洒在脸上,螺黛清扫眉峰,玫瑰花胭脂匀在双颊,最后一滴化开在唇间。叶限揉着眼睛醒来,看着美丽如初的格桑花兴奋地跳起来,她说阿妈你病好了。格桑花温柔地笑着,慢慢躺在窗前木榻上,柔声对叶限说: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绽放出一个微笑,作为母亲,她使尽最后的力气在女儿面前用温柔包裹了死亡的穷凶极恶。此时,阿媚在大呼小叫地生产第二个孩子,佣人们簇拥在门前,等待着新生儿落地后的赏赐。此刻,吴洞主正在山顶的酒坊里畅饮,山顶有片葡萄园,葡萄是绿玉的颜色,愈熟愈透明,晶莹剔透地发着光,像坊主十八岁女儿珠玉一般闪亮的身体。
  雨过天晴,吳洞主回到家中,他看到阿媚又为他生了一个粉嘟嘟的女儿,他看到格桑花静静躺在窗前的木榻上,容颜娇美如初见,四岁的叶限跪在母亲身边静静流泪,泪水滴在嫁衣上,嫁衣变成了金线编制的金缕玉衣,格桑花的面庞在珠玉中熠熠生辉、栩栩如生。
  2
  二十五岁的罗笳汝是穿透整个酒厂小区的一束白月光。
  酒厂小区在这个城市的城乡结合部,二十多年的老小区,逼仄,陈旧,空地上停满了破烂的电动车、三轮车,一些杂草胡乱匍匐着,算是绿地,铁窗封就的阳台生满了锈粉,在雨后的风里酥化扑簌簌落下。罗笳汝聪明伶俐,容颜娇美,重点大学毕业后在设计院上班,大大区别于这个小区里在厂子里做工的同龄人。罗笳汝的记性极好,小区中出入,甜美地打着招呼,近邻远亲七大姑八大姨九转友人,都记得清清楚楚,态度拿捏得不偏不倚,令人如沐春风又望而却步。罗笳汝的母亲,罗英,是城建商场卖台灯的售货员,穿着黑色蕾丝连衣裙、肉色长筒丝袜、赫本高跟鞋,虽然腹背上的肥肉被勒成了米其林的造型,但是她腰板挺得直直的,像舞蹈演员一样昂着盘发髻的头,跟在罗笳汝身后,她也跟众人打招呼,微微点着头,脸上挂着鲜明的虚情假笑,仿佛公主提着裙裾走过贫民窟的垃圾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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