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超市价多少钱一斤【大白菜多少钱一斤?】

  电话是我妻子打来的。准确地说应该是前妻。我们的婚姻关系已经结束了三个月零六天。能说什么呢?如今我再不用为午饭和晚饭做什么发愁了。但也没觉得比过去更轻松。三个多月前,前妻把两本蓝皮证书中的一本交给我时,嘴角动了动,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可她只是把嘴撇了撇,什么也没说。这可以理解,该说的话,过去早已经说完了。我们在民政局门口分了手,我向东,她向西。走出几步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冲对方笑了笑。就是这样,我们用微笑给十年的婚姻画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我接电话时,赵卫国把窗户敲得咣咣响。我把电话换到右手上,抬起左手向他摇了摇。这家伙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或者是不打算明白,仍然不停地敲,嘴里好像还喊着什么。放下电话,我走过去拉开窗子,他的声音就冲了进来。赵卫国告诉我他老婆马上要来了,说完还挺神秘地冲我眨眨眼睛。他总是喜欢眨眼睛,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我和赵卫国的友谊开始在两个多月前。住进这间三十五平米小屋子的第二天,赵卫国被城管人员驱赶进小区里。在那之前,他的菜摊一直摆在小区外面的马路边。开始的几天,赵卫国他们不太甘心失去原来的地盘,我站在窗口前,每天都会看到他们和城管人员打游击。不久后的一天下午,一道身影从窗前跑过去,紧随其后的是一群城管。我快跑几步打开房门,见一个人正躲在楼梯拐角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一只手上提着麻丝袋子,另一只手揣在裤兜里,臂弯上挎着一杆秤。我喊他进屋里,他万分感激地表示接受。很快,几个敬业的城管也追进楼道。我站在门口问他们要找谁。他们谁也没理我,顺着楼梯向上追。那一天,赵卫国没再出摊,死乞白赖地要请我喝酒。他喊我大哥,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我说我不过救了他的秤和菜。他说秤和菜正是他的命根子。酒是赵卫国买回来的,整整一箱啤酒。没买菜,吃的是他卖的黄瓜、茄子、西红柿,还有尖辣椒。我咬一口黄瓜笑笑说,你看看,我现在正吃你的命根子。赵卫国咬一口茄子说:“你吃,你吃,这鸟东西吃没了咱再去进。”我俩就同时大笑起来。喝到最后,我们都有些多了。赵卫国不再把我当救命恩人,也不再喊我大哥,拍着我的肩膀喊兄弟。赵卫国说:“兄弟,你是干啥玩意的?”他是问我的工作。碰到这个问题,以前我都回答干测量的,在地质队工作。其实我已经五年没接触专业了。我告诉他我也是卖东西的。我说:“你卖菜,我卖字。”说这话时,我有些心虚,我写的那些字其实很少能卖出去,我是个很差劲的商贩。赵卫国想不明白字怎么卖,论斤两,论堆儿,还是像烤羊肉似的串成串。他看着我琢磨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你是写墨笔字的,那个什么书法家。”我告诉他我不会写墨笔字,是把字写成文章卖。他恍然大悟,有些肃然起敬,屁股从椅子上欠起来,说:“你是作家,那啥玩意,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赶紧声明,我可不是什么作家,虽然在家里坐着,但就是一个写字卖字的,和作家八杆子都打不着!赵卫国听说我不是作家,就放松下来,坐下去,喝一口啤酒又问:“你的字怎么卖,是零售还是批发,一个字多少钱?”我在心里算了算,告诉他,一千字五十元,一个字五分钱。应该不是零售,算是批发吧!他问我卖得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写出来的多,卖出去的少,都在手里积压着呢!他脑袋转来转去,在屋子里四处看了看,大概是找那些积压下来的字。他没找到,脸上露出了一些疑惑的神情。我指了指旁边的电脑,告诉他字都在那里放着。他说,一直以为电脑这玩意就是算数用的,数太大,人脑袋算不过来,就用电脑算,没曾想,这东西还能当仓库用。我笑笑,不但能当仓库,还是个不错的仓库,放上多少年,都不会长毛。赵卫国也笑了笑,也许他在想长了毛的字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喝干了一杯啤酒,赵卫国问:“兄弟,字卖不动,你咋没寻思卖点别的啥?”类似的话我前妻和女儿也不止一次说过。女儿往往是用手指头点着我的脑门问:“老爸,你咋总爱整这没用的呢?”前妻每一次的表达方式都不太相同,最后一次说的是“写那鸡巴玩意能当饭吃?”。每次我的回答都一样,我喜欢写字。赵卫国听到我的回答有些吃惊,“你傻?一根轴?就打算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我说:“我是傻,是一根轴,就认准写字这棵歪脖树了,说啥也得在上面吊死。”赵卫国听我这么说,就不知道该说啥好了,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操,你有病!”
  赵卫国说完他老婆要来,冲我眨眨眼,一只手抓着铁栅栏,充满期待地看着我。很显然他是希望我能就此说点什么。我站在窗里,他站在窗外,中间竖着一道钢筋制成的防盗窗。每次我站在窗边和他说话时,都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囚犯,而赵卫国则是来探监的,我好像还听到他说:“兄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好好改造,回家过年。”我曾经试着运用逆向思维的方法,把我住的屋子想象成自由的天地,把窗外的世界变成一个庞大的监狱,但始终无法成功。我还在想着前妻的电话,只是随便点了点头。赵卫国有些失望,眼皮垂下去,看着窗户的滑道,滑道里躺着一只死因不明的小甲虫。赵卫国鼓起腮帮子,把小甲虫的尸体吹到窗台上。我弯起一根指头,正想把它弹到地上,甲虫突然打了个滚儿,一翻身飞走了。赵卫国很快又兴奋起来,眨眨眼睛说:“兄弟,我老婆主要是奔着你来的,她要看看你。”这话说得有些莫明其妙,我从没见过他老婆,有关他老婆的一切都是听他说起的。我又有什么值得看的呢?把猴子装进笼子里有人愿意看,难道把人关进屋子里也有人愿意看?但我还是勉强应了一声,“好啊,好啊,欢迎,欢迎。”我知道赵卫国是个心地善良而且单纯的人。赵卫国见我提不起兴致来,就不再说什么,转过身从窗边走开,把后背冲着我,去照顾他的菜摊了。比起他这个人,我其实更熟悉他的背影。他的菜摊就摆在我的窗子下,他每天都穿着那条蓝色劳动服裤子,裤子的后屁股大概磨出过两个窟窿。绕着这两个窟窿,用缝纫机轧出了两个箭靶似的同心圆。每次我站在窗口前,都在心里想象着,向这两只靶子嗖嗖地射几箭。我可能真有病。
  前妻在电话里告诉我,刚接了我妈的电话,我妈问她我的精神状态怎么样,我妈说,管写成写不成呢,俺小勇可别写成神经病啊!前妻说,她告诉我妈我已经不写了,又到外面干测量去了。我妈有些不相信,问我去哪里干测量?前妻的回答是,就在市郊,但晚上回不了家。离婚后的第二天,我就搬到了这间出租屋,到目前为止,离婚这件事还是一个秘密。对外的宣传都是我出去干测量了。事实上,我和前妻都无法给婚变一个准确的理由。我们谁也没有外遇(如果写作不算是外遇的话),感情也算不上破裂,但我们还是离了婚。前妻说:“我倒盼着你是有了外遇呢,这年头有外遇的男人女人多了,这事已经成了正常现象,谁都能理解,迷上写作的人有几个?”妻子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小笑话。一个女人愁眉苦脸地对另一个女人说;“我真不幸,我老公爱上了别的女人。”另一个女人不屑一顾地说:“跟我比起来你幸福死了,我老公爱上了文学。”我无言以对,为自己没有外遇迷上写作而无地自容。前妻提醒我给我妈打个电话,做个证明。还说,隔三差五也该给女儿打个电话。我答应了。感觉自己就像做贼似的,正干着见不得光明的事。我也在心里想,我老婆其实是一个挺不错的女人。
  搬进这间出租屋的第一天晚上,我失眠了,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好多事情。从我和妻子相识、相恋、结婚、生女,一直想到了离婚。然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前妻是个挺不错的女人,是个无辜的受害者。我无可奈何地把离婚归结为不可解释的天意。如果说写作是命中注定的,离婚显然也是预设好的一种程序,到了某个时刻,就自己启动运行了。谁都无能为力。我为什么要写作呢?这问题我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五年里不时就会问一问。我始终找不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答案。最初,似乎只是想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总觉得人这辈子实在太短了,干不了自己喜欢的事,太亏得慌,太憋屈,太不像一个人。也没想过会有什么结果,也许写一写试一试,心理平衡了,也就罢手了,此生也再没有什么遗憾的理由了。然后呢,再回去干测量,不然还能干什么呢?那时候,妻子对此事的态度是无所谓,或者说有些偏向于支持。她有些怅然若失地说:“我也想干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呢,可惜我啥也不喜欢。”就是这样,在五年前,我扔下工作,拒绝了外面的世界,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除了写作,我的任务就是做饭,我不做谁做呢?后来,我发现自己慢慢地陷了进去,写作这东西原来像鸦片一样,会让人上瘾,让人欲罢不能。但这里面却有个关键性的问题,是我选择了写作,而不是写作选择了我。用我妻子的话说:“我看你他妈的根本就不是这块料。”也就是说,我对文学的爱,很可能只是不知死活的单相思,就像《红楼梦》里的贾瑞喜欢王熙凤一样,我也很可能因为一厢情愿的偏执而被折磨致死。妻子最后一次向我摊牌,她考了我一下,出的是一道选择题:要这个家,还是要写作。同样的问题她已经问过好多次,我的回答也都相同。没想到,这次考试的结果是,离婚,我被驱逐出家门。说起来有些滑稽,因为写作,结婚十年后,我又成了单身汉。我望着黑暗中的棚顶笑了笑,然后在心里想着前妻干了一次手淫。射精时毫无快感,这么干不过是在漫漫长夜里找一件事做。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对肉体不再感兴趣,前妻的肉体还有我的肉体。我想,这可能也是前妻毅然决然离婚的一个原因吧!当一个男人从各方面都无法完成一个丈夫的职责时,很显然就只能被否决掉。幸好还有赵卫国。
  自从和赵卫国喝酒后,我和他之间就有了某种默契。没有人来买菜时,他会敲敲窗户,和我聊上几句。有时候他不敲窗户,我也会主动把窗子拉开,喊一声老赵或者卫国,给他扔一棵烟。我站在窗里,他靠在窗外边的墙上,边抽烟边聊上几句。赵卫国说,他的家在离这一百多里地的黑山,那里是沙土地,产地瓜、花生、西瓜。他到城里来已经五年了,这期间换过好多种职业,卖水果、蹬三轮、卖雪糕、发小广告、回收旧手机,最后才选择了卖菜。说到这,赵卫国冲我举起左手,“我这只手有毛病,要不就去干力工了,砸墙拆窗户,比卖菜挣钱快。”他的左手只有两根手指头,是小时候摆弄雷管崩的。赵卫国说他女儿今年十三了,读初中一年级,每次考试都是全校第一。他说这话时,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堆着兴奋和自豪。我想起了我的女儿,她正读小学三年级,我对她的学习成绩一无所知。赵卫国说,他老婆是个好女人,属马的,真是像马一样能干,还任劳任怨,把孩子和家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的老婆其实也不错,她也属马。赵卫国问我为啥一个人住,我告诉他我离婚了。他应该是第一个知道我离婚的外人。他问我下半辈子有啥打算,要不要再找一个。我想了想答,还得找吧!其实我还没对以后进行过什么设想,未来在我心里一片茫然。这时候有人来买菜,赵卫国离开窗口,去照顾他的生意了。
  赵卫国住的地方离这个小区不远,是一处废弃的旅游景点,叫西游记宫。这地方刚建成时还红火过一段日子,进去要收门票,每人五元钱,连小孩也要买票。门口立着手握金箍棒的孙悟空,红砖垒成的围墙里,圈了好大一块地。里面修了几座圆型的大房子,挖了一个不太大的人工湖,还有一部分是儿童乐园。六年前,女儿三岁时,我还没开始写作,和妻子带她去玩过一次。那时候经营得还可以。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行了,先是儿童乐园里的电动火车什么的搬走了,湖干涸成了一个臭水坑,最后孙悟空的棒子也断了,上半截垂下来,晃晃荡荡地摇摆了好多天,然后,不知被谁拉下来,扔进了水坑里。贴着西侧的围墙边,有一座当初建设时遗留下来的简易房,赵卫国就住在那里,已经住了三年多。自从喝了那次酒后,每天收了摊,赵卫国都会把秤和卖剩下的菜放到我的屋子里。每次临走前,他都会从麻丝袋子里抓出些菜,放在我厨房的灶台上,“兄弟,这都是卖剩下的,也值不了几个钱。”这样弄的次数多了,我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辞,有一次我想给他钱。他把一双好看的眼睛睁圆,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兄弟,你这是骂我呢,拿我当外人是不是?”我就再不敢推辞,也再不敢提给钱的事了。
  我先给女儿打了电话。
  离婚后我只见过女儿三次,是装扮成刚从野外归来的模样出现的。一身工作服,背着地质包,包里还塞了几件脏衣服。女儿对我并不太热情,对我的背包更感兴趣,第一个反应就是翻我的背包,见里面只有几件脏衣服,就很失望地看着前妻说:“我爸啥也没给我买。”前妻没说什么,有些埋怨地看看我。我不是合格的商贩,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们围在一张桌子上吃了饭,把菜夹进嘴里时,我心里有一种极大的荒诞感。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干什么。吃过饭后,我们一起去散步。遇到的几个熟人问我在哪干呢,我胡乱说了个地方,感觉无比狼狈。晚上,女儿从大床上抱起自己的枕头,撅着嘴说:“我爸一回来,我就只能睡小床了。”我想说点什么,被前妻用眼神制止了。我知道她是想让这出戏演得更真实些。谈论离婚这件事时,我们都觉得要瞒着所有人。瞒着女儿,是怕这件事给她留下心理阴影。瞒着双方的父母是怕他们担心。我们也都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怎么就会这么没出息,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狼狈呢!瞒着外人是怕被笑话和猜疑,可以想象,所有人都会把离婚的原因归结为一方有了外遇。等女儿睡着后,我背上那只地质包,悄悄打开房门,离开了家。应该说是离开曾经的家,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当这个家庭中的成员了。第二次回去时我买了几袋小食品装进背包里。电话接通时,我有些激动,不知不觉眼角也有些湿润了。女儿正看动画片,急三火四地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断了。我拿着话筒听了好长时间盲音,才把它放到话机上。刚放下,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女儿又打了回来,有些兴奋地拿起话筒。打来电话的是市作协的一位老师,他告诉我明天在作协会议室有一个研讨会,我可以列席参加。这位老师说的是“你正好感受一下,也好在圈子里混个脸熟。”我表示感谢。
  我给我妈打了电话。
  我告诉我妈我正在野外呢,我妈显然并不相信我已经悔过自新,问我咋说不写就不写了。我只好说,靠写字没法过日子,琢磨琢磨还得干测量。我妈就在电话那头笑了,喊了一声我的小名说:“这就对了,挺大的人不出去工作,在家干靠着,那哪能行。”我赶忙转移话题,问她和父亲的身体最近怎么样,我妈说:“都挺好的,俺们还惦记着天头暖和点儿,去看看孙女呢!”我有些慌张,告诉她我正干的这个活还得半年才能完,抽不出时间来陪她和父亲。我妈就有些不高兴了,“俺们有手有脚的,还用得着你陪?”说到这,父亲把电话接了过去。父亲退休前是当干部的,一上来就慷慨激昂地就我重新干测量的事讲了一通大道理。我嗯啊地答应着,表示接受。不然,我还能说什么呢?正说着,赵卫国在外面敲门了。
  说起来,是酒让我和赵卫国成了朋友。酒是把我和他连接起来的一条纽带。隔三差五地,我和赵卫国就会喝一顿酒。喝啤酒的时候少,喝白酒的时候多。这是赵卫国的主意,他说:“咱俩的酒量都不小,喝啤酒就跟喝水儿似的,费钱还没感觉,白酒半斤下去就迷迷糊糊的。”我们喝酒不专门买什么菜,吃的仍然是他卖的那些东西。我们只去过一次饭店。第一次喝了酒后,我想着回请一下赵卫国。把他喊进小吃部里,要了几个菜。结账时赵卫国却说啥也不让我拿钱,跟打架似的抢着把钱付了。走出小吃部,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咋能让你花钱呢,大哥好歹哪天还都能弄几十呢!”我无言以对。他说的都是事实,面对事实,我又拿什么去辩驳呢?
  我打开门,让赵卫国进来。他把东西放在墙脚,扔给我一根烟,“兄弟,大哥没和你逗乐子,我老婆真要来看看你,还有……”说到这他停了停,似乎欲言又止,咽一口唾沫又接着说:“用不了三五天她就到了,这两天你得准备准备。”我不明白该怎么准备,难道是先练习一下翻跟头,还是捉虱子倒立?只好傻乎乎地看着他。赵卫国把那只好手探进衣兜,然后又伸向我。他的手里是一沓钱。“兄弟,这钱你先拿着,去商场买套像样点儿的衣服。也别急着还,啥时候有,啥时候算。”我没接钱,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我穿的是一件旧夹克,一条旧牛仔裤,两只膝盖上已经漏了肉。那是我坐在电脑前写字时,经常用手掌摩挲的结果。我拒绝收他的钱,告诉他我有衣服。赵卫国听我这么说,就不高兴了,指着我很大声地说:“兄弟,你还和我装啥呢,你说有衣服,穿上让我看看。” 我确实有衣服,只是没在这里,还留在原来的家中没有搬过来。当然也不可能穿上,让他看看。我立在屋地上,不知如何是好。赵卫国啪地一声把手里的钱拍在桌子上,硬邦邦地扔下一句:“你还拿我当朋友,就去买套衣服穿。”说完,就气乎乎地走出了门。我把桌子上的钱拿起来。钱一共是五百元,热乎乎的,还留着赵卫国的体温,每张钱上都有一圈白色的汗渍,很可能就是赵卫国的汗。我在心里想,赵卫国得卖多少菜,才能挣到这五百元钱呢?可他现在却慷慨地把钱借给了我。毫无疑问,在他眼里,我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家伙。难道我不是吗?
  第二天早晨,我回了原来的家。我没有勇气直接进屋子,站在楼旁边的一棵法国梧桐后,看前妻带着女儿走出楼门口,拐上了楼南边的马路,才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我真的有些不敢见她们。离婚时,我和前妻的财产没有进行分割,这处房子的产权证上写的还是我的名字,我还保留着一套房门钥匙。我换了一套衣服,去市作协参加研讨会。
  这个会到场的有二十多人,都是本市的作家和评论家。研讨的是一位老作家的散文集。老作家已经年近七旬,辛辛苦苦写了近五十年,这是他出的第十本书。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心中充满了崇敬,并有些阴暗地想,出这样一本书能拿到多少稿费呢?主持人的一段话很快给了我答案,想不到书是老作家自费出版的。他的前九本书也都是自费出版的。还有这次研讨会,也是由他自己出资搞起来的。看着那位满脸兴奋的老作家,和那些摆在桌子上的书,我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来参加研讨的人似乎对那本书并不感兴趣,或者是他们都没读过那本书,研讨针对的是老作家其人。大家嘴里吃着桔子瓜子,喝着矿泉水,说了好多歌功颂德的话。有一个人的发言别出心裁,即没有谈这本书,也没谈老作家本人,而是扯出了一长串的外国人名,有作家也有哲学家。我费劲巴力地听,到底也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此人的学识真是渊博得可怕。他讲到一半时有人喊了一句,“讲点儿俺们能听懂的行不?”在座的好多人都哄笑起来。我这才明白,原来,听不懂的还大有人在。
  研讨会结束时,主持人宣布,老作家为了答谢大家今天的光临略备薄酒,请各位赏光。我本来不想参加,介绍我来的那位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即来之,则安之,请吃之。”于是,二十几人就忽忽拉拉地去了饭店。是一家粗粮馆,二十几人坐了两张桌。开始大家都表现得很客气,互相让座,往里面请别人,酒喝得很浅,菜也吃得很节制。酒过三旬后,就没人再客气了,乱七八糟地举杯敬酒,也有几个人捉了对大声地争论。气氛随之就热烈起来。最兴奋的显然是那位老作家,端着酒杯转着圈儿给大家敬酒,嘴里说的都是感谢的话。没想到,老人家竟然也敬了我一杯,拍着我的肩膀说:“后生可畏!”后来,老作家不知怎么就喝高了,忽然原因不明地大哭起来。好多人都过来劝,却怎么都劝不住。老作家哭出了一脸的鼻涕和眼泪。等到没人再劝时,老作家却突然自己停止了哭声,高高举起酒杯,有些悲壮地宣布,他是因为高兴才哭,所谓喜极而泣。本来打算第十本书出完,就不再出书了,看到今天的场面,有了一个新想法,还要拿出“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头,再出第十一本、第十二本。老作家说:“就算砸锅卖铁,也值得!”大家都被感动了,热烈地鼓掌,纷纷干了杯中的酒。
  酒席似乎没有要散的意思,我忽然想起赵卫国的秤和菜还在我屋子里放着,他下午出摊时还要用,赶忙起身告辞。介绍我来的那位老师显然也没少喝,拉着我的手说啥也不放我走,口若悬河地和我说话。好像我是个很重要的人物。老师说:“你不缺才气,需要的就是坚持坚持再坚持!”我心里想,我已经坚持得妻离子散了,还能再坚持多久呢?
  我摇摇晃晃回到住处时,赵卫国显然已经等我好长时间了。闻到我满嘴的酒气,他铁青着脸不说话。我让他看我身上穿的衣服,把那五百元钱递到他手里。他不收,把钱又放在桌子上。他说:“这钱你还是先留着,就算不买衣服,过几天肯定还有别的用处。”说着话他就拎着菜口袋和秤去做生意了。我没去多想他话里的意思,躺在床上就睡着了。一直睡到赵卫国收了摊,我才醒过来。看起来赵卫国不再生我的气了,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兄弟,咱人穷不怕,卖东西卖得不顺也不怕,我刚开始卖菜时,连蔬菜批发市场的大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秤不会瞅,帐也不会算,慢慢地不是全摸清门道了,哪天卖得也不比别人少。人最怕的就是自暴自弃,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该由着性子喝大酒。酒谁都爱喝,但得有个量,不过量是喝到人肚子里,过了量就是喝到狗肚子里。我喏喏地应着,接受他的批评。我知道他都是为我好。
  赵卫国喝酒,一直都是很有节制的。我从来没看他喝高过,意思是说他喝酒后说话从来不走板。我就不行。有一次和他喝酒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借着酒劲问:“你自己在外面,性生活怎么解决?”赵卫国故意装作没听到,羞得脸通红。喝下一口酒后,他很快转移了话题,说这些年在外面苦是苦了点,但家里盖起了二层小楼,各种家用电器一样也不缺,现在手里还有些存款,每次回村时,大家都对他很尊敬,还叫他城里人。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再苦再累也值得。
  晚上七点多钟,前妻打来电话,问我今天是不是回家了。我说是。她就很不高兴地教训我,“下次再回去别弄得鬼鬼祟祟的,就算不想见我和孩子,起码该打个电话,要不还以为屋里进来贼了呢!”我没有反驳,嘴里答应着。其实,我早晨的举动不就是像贼一样吗,唯一不同的是,我手里有钥匙,旋转一下就可以把房门打开。而贼没有钥匙,要花些力气才能打开门。
  第二天中午,我又接到了市作协那位老师的电话,两天后去殡仪馆一楼大厅参加追思会,那位自费出版十本书的老作家去世了。就在研讨会结束的第二天凌晨,突发脑溢血。他不可能再出第十一本书了。
  参加追思会的人比参加研讨会的人多得多,大家的脸上都是一副无比惋惜的表情。老作家的遗体躺在大厅中间的一张推车上,身体周围除了鲜花,还摆了两撂书,左边五本,右边五本,刚好是十本。追思会临近结束时,出现了一个意外,就在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准备将老作家的遗体推走时,一个老女人突然冲上去,扑到老作家的身上,拼命地捶打,嘴里说着:“老东西,你咋说死就死了,欠下的那一屁股债谁来还?”说完,就扑在老作家的遗体上痛哭起来。她是老作家的妻子,一头的白发埋下去,就像是从遗体上开出的一朵白而大的菊花。
  刚走出殡仪馆大厅,我就接到了赵卫国的电话,他急三火四地问我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我这才想起来头一天晚上赵卫国已经叮嘱过我,今天他老婆要来看我的事。嘴上说着对不起,急忙跑出殡仪馆的院子,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到我的出租房门口,我看见等在门外的是三个人。除了赵卫国之外,还有两个女人。两个女人的脸都长得圆鼓鼓的,脸色也都一样是红扑扑的。我有些慌张,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打开门,把三个人让进屋子。屋子里只有两把椅子,只好让那两个女人坐在床上。我和赵卫国坐在了椅子上。赵卫国先指了指其中一个女人向我介绍,说是他的老婆。我站起身冲她点点头,喊了一声大嫂。赵卫国的老婆笑着看我,从头到脚,看得非常仔细,然后问:“今年三十几?”我告诉她三十九,是属羊的。赵卫国又指着另一个女人给我介绍,说是他老婆的亲妹妹,叫小惠。我看了看小惠,向她问了声好。她有些羞涩地看我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投到了别处。赵卫国拉着我的胳膊往外走,说要去买些酒菜。
  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赵卫国用胳膊肘捅捅我的肋骨问,对小惠的印象怎么样。我说挺好的,长得挺像你老婆。赵卫国说:“兄弟,你满意就行,回头再问问小惠的意见。”这话把我弄蒙了,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赵卫国说:“小惠的丈夫两年前去世,你不是也离了婚吗,你们俩凑成一对正般配。”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偷偷地给我来这一手,赵卫国这家伙不是胡闹吗?赵卫国显然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了句:“那你还想找啥样的?”停了停赵卫国又莫明其妙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嫌小惠腿脚有毛病?”我告诉他不是找啥样的问题,我也没发现小惠的腿脚有啥毛病,而是找不找的问题,我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呢。赵卫国听我这么说就很不高兴地反问道:“你不是自己说还要找吗?”我对他说,我确实说过还要找,可不是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赵卫国听得越发胡涂,一双好看的眼睛睁得很圆,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兄弟,你没毛病吧,咋说话没头没脑的。”他这么问,我还能再说什么呢。不过,赵卫国好歹接受了我的请求,先不提相对象的事,就当是大家初次相识,在一起吃顿饭热闹热闹。
  买菜是我花的钱,花的是赵卫国前几天给我的那些钱。
  我们买菜回来,赵卫国的老婆和小惠就去了厨房。小惠向厨房走时,我看见她的右腿一拐一拐的,大概是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吃饭时,我和小惠都很沉默,反倒是赵卫国和他的老婆更像是这屋里的主人。频频张罗着让我和小惠吃菜,还说,千万不要客气。小惠的心情看上去不太好,一直低头坐着,基本上不吃什么菜。饭吃到一半时,她就站起来说要回去。赵卫国的老婆见留不住她,只好陪她一起走。赵卫国送了出去。我也想送,但被他制止 了。
  菜剩了一桌子,赵卫国回来后,我们又接着喝酒。赵卫国显得有些沉默,只是不时地和我干杯,很少说话。几瓶啤酒喝下去,赵卫国突然叹口气说:“兄弟,你别再担心我刚才给你提亲的事了,人家小惠没相中你。”隔了一会儿,似乎是为了安慰我,赵卫国又说:“你这家里啊,要啥没啥,连坐人的椅子都不够。你还在屋子里干待着,不去想挣钱的事。这么弄,说心里话,谁也受不了你。”我无言以对,能说什么呢?赵卫国讲的全部都是事实。我们默默地喝酒,好半天谁也不说一句话。喝着喝着赵卫国又开了口,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啊,你瞅瞅你自己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吗?地无一垅,房无一间,整天就知道闷在家里写字,写了又卖不出去,要我看啊,你根本就不知道啥叫生活,你知道大米和豆油最近涨价了吗?你知道市场上的大白菜多少钱一斤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确实不知道大米豆油涨价的事,也不知道市场上的大白菜多少钱一斤。他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脑筋急转弯儿,问:“市场上的大白菜多少钱一斤?”答:“一百钱。”
  这个答案显然不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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