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雪婆婆的黑森林】 雪的黑森林

  一个十岁的男孩,同时存在着三种理想,这样的负担是不是太重了点?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理想都朝着一个相同的目标;更值得庆幸的是,他很快长到了十七岁,并且只消再过八个月零三天,他就满十七岁了。
  当他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叫“阿波”。
  当他两岁生日那天,两个美国佬占领了月亮。父亲给他改名叫“阿波罗”。
  当他四岁时,他坐在父亲壮实的脊背上,在那口长满红绣的水塘中游泳时,突然雄赳赳地说:“爸爸,我长大后一定要将月亮夺回来。”
  阿波罗的确长大了。他不再光着屁股在镇外的河水里同那些凶恶的螃蟹厮杀了。街东头的龙松和街西头的凤柳,在他六岁时,就成为阿波罗远眺大别山腹地那一片片神奇、魔幻的森林的�望塔。那时,奶奶告诉他,那里面有魔洞、魔泉、魔山和魔林子。
  这一天,小镇吃惊了:我的阿波罗怎么一夜间长大了许多?
  阿波罗随着报名参军的队伍一步一步挪到父亲的办公桌前。
  “名字?”
  “阿波罗!”
  “噢!”派出所长诧异地抬起头来,眼前站着自己的儿子:“今年多大了?”像在提审犯人。
  “爸爸,您知道还问什么?”
  “我是‘征办’负责人……什么?你再说一遍!”
  “虚岁十九啦!”他突然挺直腰杆响亮地说。
  “混――,”父亲扬起了巴掌。可手臂却没有再挥动。父亲首次发现儿子的髭须竟这般浓黑,一点也不像那个偷剃须刀的小子。
  阿波罗激动起来:来吧,爸爸,重重地来一下。您别让我等得太久了,我早就盼着呢!难道您没觉察到,上一次我挨揍时,就比您高出一层头发了?难道您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不愿完成这转折性和历史性的动作?
  父亲有一把“蓝吉列”,十岁时,阿波罗偷偷地拿起了父亲的剃须刀,感到自己也是一个大大的男子汉了。他想:我也应该像爸爸那样天天刮一遍胡须。父亲的巴掌重重地打在他撅在凳面的屁股上了。这就是这串数字里面的“一”――因此,阿波罗有了第一个理想,一定要有一把自己的“蓝吉列”:同时,他又有了第二个理想,一定要经过“千锤百炼”,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年夏天考试结束时,他从一辆拉木头的卡车上蹦下来,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呼叫着:我见到英雄了!我见到英雄了!就是那个同越南鬼子打仗立了功的英雄!他回县里作报告,威风极了!父亲明白他是从考场上逃跑的,一把拧住了儿子。阿波罗早就知道在什么情况下需要光屁股接受考验。
  父亲也真够有办法,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数学试卷;阿波罗趴在桌子上,脊梁时刻感到暴力的威胁。
  “做一遍!老子要亲眼看看你是怎样用去一百二十块学费的!”
  “墨水没了。”
  “把我的笔拿去用!”
  “爸爸,您这笔不好写,纯蓝墨水我也用不习惯,太刺眼了。”
  “是么,博士先生?!我来教你……好不好使?”父亲甩了儿子一巴掌。
  九百五十九。
  “习不习惯?”
  九百六十。
  “刺不刺眼?”
  九百六十一。
  阿波罗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挺在那里。快了,那个十岁时定下的目标已经很近了。
  阿波罗开始倒数计时了!
  只剩下九下了!
  八、七、六、五、四、三、二、――九百九十九了!人生最辉煌壮丽的大事变,已被他紧紧地攥在掌心里。雪婆婆,您和鹿母,还有银铸的、雪垒的、冰雕的林子,再也见不到那穿着红肚兜、光屁股的小男孩,他随我一起在这大事变中出神入化了。来吧,爸爸,快来吧!求求您帮帮忙吧,让阿波罗的理想变成现实。您是可以做到的,当然,也只有您才能做到。
  可惜,守护阿波罗的天神,在大意中将握在手里的命运之索放弃了。一名罪大恶极的犯人趁隙逃出了监牢,县公安局要各派出所注意缉拿。父亲扔下他跑去听电话了。阿波罗气得几天内都想掉眼泪……
  “回家休息去!”父亲终于开口了。
  “不!我要当兵!”
  “后天上午八点,到镇医院参加体检!”
  “爸爸,真的么?”
  阿波罗那角钢焊成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凤柳在谄媚地朝他卖弄风骚,但阿波罗差不多只是无意中扫了它一眼,就钻进了百货商店。
  “有‘蓝吉列’么?”他第一次在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面前抬头说话了。
  “什么‘蓝吉列’?”美丽的女售货员那游移不定的目光像红宝石光。
  “就是刈这个的。”阿波罗用食指比试一下。
  “只有‘双箭’牌的。”小姑娘抿嘴笑了。
  “我要‘蓝吉列’,真正的美国货。”
  走出店门时,他想,不要紧,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坐军车去汉口,那里一定有;还有昆明,那里也该有吧!当然,我还可以到越南鬼子那里去缴。他们在美国佬那里缴来,我再从他们那里夺来。呱呱叫。够英雄!一定要找一副把把上刻着“阿姆斯特朗、奥尔德・林”(首次登上月球的两名美国宇航员)这两个名字的,只有它们才能配得上阿波罗。
  今年的第一场雪是从昨天的这个时间里下起来的,十里外的大山里这会儿积雪该有尺多深了。阿波罗的第三个理想在这个时候开始放荡不羁地奔腾了。雪的山,雪的河,雪的树,那雪的峰群,那雪的流瀑,那雪的森林,在屋外一遍一遍地敲打着他的窗扉,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我不能睡,阿波罗在床上翻了一个筋斗,明早醒不过来怎么办!那里有我久久向往的圣殿,那里有守护我的天神。后天,我就要换装了,穿上那套满是樟脑味的军服,在这以前恰好有这么一天时间,雪婆婆也不定正在等我呢。在成为战士以前,必须先成为一名男子汉,征服那片林子――我不能睡,明天早晨我得去。明天――
  ……一个系着红肚兜的小男孩正在草坪上同一只羊羔搏斗。忽然间,羊羔不见了,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拂掉沾在光屁股上的一片草叶,径直向那片白色的林子寻去。正走着,从树林里跳出一只美丽的鹿母,一位全身洁白的婆婆骑在她的背上。
  “阿波罗,你要去哪儿?”
  “雪婆婆,我的羊跑到您的林子里去了。”
  “那好,我帮你找找吧!”
  “不用,我自己来。”
  “行啊,不过等你出来的时候,你就不再是娃娃了,你将会变成一个大男子汉了。我走啦,我在黑森林里等你来。”
  鹿母驮着雪婆婆一扭身子飞进了那片林子。小男孩跟在后面追,后来他干脆解下红肚兜举在手里像一面战旗,赤条条地朝那片林子冲去……
  父亲替阿波罗盖好蹬在一边的被条。
  小男孩又感到红肚兜在束着胸脯,他小手不停地拉拽着:还要这肚兜干吗?雪婆婆说过,从黑森林里出来的人就成了男子汉。
  “他也许不是读书的料,让他去试试吧!”
  “他还是个孩子呢,到部队去能行吗?”
  母亲抚着阿波罗的额头。
  ……小男孩终于跑到林子跟前,好冷啊,啊?鹿母呢?雪婆婆呢?黑色的林子呢?怎么全不见了?小男孩哭得好伤心……
  快要离家了。说是到部队去过元旦。那天接兵部队的一位首长悄悄地问他,到部队后,愿意去给身上有十七处伤疤的司令当警卫吗?阿波罗一听连忙应下来。回家后,他开始瞧不起戴着大盖帽、穿着白警服的父亲了:人家赫赫有名的司令员都找上 门来请我去当警卫,您这个小小的所长,哼I但是第二天一起床,阿波罗就跑去找到那位首长,严肃地声明:我要当一名侦察兵。
  现在,阿波罗总算可以像父亲那样坐在藤椅里吃饭,还可以当着母亲的面翘起“二郎腿”了。但是,那个女售货员、那个不知道“蓝吉列”的十七岁小姑娘,仍在用那红宝石光的眼睛瞅他。他突然萌出一个念头:穿上军服后就去店里,告诉她,如果有“蓝吉列”,请给阿波罗留一把,三年后他从部队回来时,上她那儿取。这句话要一字不差地说给她听,他从床上蹦下来时还在想,应该十二分注意的是,这里面的那个“他”,千万不能错说成“我”,否则,就没有气概,就少了一种至关重要的男子汉味!
  小男孩才是什么时候都是我呀我的。
  小男孩已经离开了,他不知他是否戴上了掉在地面的红肚兜。他坐在鹿母长长的脖子上偎着雪婆婆,把生着亚麻色头发、点着吉祥痣的头,从雪婆婆的腋窝里探出来悄悄地说:我走了,我不回来了,我永远也不再同你捣蛋了。
  父亲的鼾声真雄壮。小时候,阿波罗曾扯着嗓门比试,总盖不过这豹子打呼噜的声音。
  阿波罗在微光点点的房间里搜索着。父亲的手臂叠在母亲的手臂上,两只手将枕角沉重地压住。他清楚要找的那件东西搁在那里,提心吊胆地将手伸进枕底――手枪的铁柄竟是暖和的。
  他小心翼翼地退出屋子,悄悄地将门拉开又合上。
  雪花还在飘飘扬扬地洒着,他跑到一幢房子前面停下了。那扇窗子果然一推就开。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团雪,朝屋内那雕花木床扔去。
  “哎呀!谁?”
  这多像雪婆婆的声音。是大胖他外婆。
  糟糕!阿波罗拔腿就跑。这狗东西,说好了今早将猎犬偷偷借给我,怎么还是睡死了!到林子里去,不带上一只猎犬那多没意思。只是怀里揣着一支真正的手枪和金闪闪的八颗子弹,容不得他再等下去。
  小男孩在雪地走着,他一点也不觉得冷,蒜头般的鼻子上还挂着几颗汗珠。雪婆婆说,红肚兜是火龙衣。
  阿波罗不要火龙衣,穿那种巴掌大的布巴巴,如何能见那有着红宝石光眼睛的十七岁小姑娘呢!只有把八颗子弹认成是八只小黄狗的小男孩才不害臊穿它。
  他庄严地挺着胸脯,竭力迈着大步向镇外走去。一到小镇那窄窄的街口,一只巨大的、透凉的、咆哮着的怪物就掐住了他的喉咙,撕咬着他的肺叶。他憋得难受极了,隔半天才能吐出一团飞扬着唾液的白气。阿波罗不害怕,也不发抖,他机灵地扭动着身子,同那看不见的怪物搏斗。想将阿波罗困在这座人的囚笼里?休想!阿波罗可不是虚张声势就可以唬住的。他头也不回地朝两陡山崖之间那边狭窄的缝隙里走去。
  天色渐渐明了,阿波罗的父亲这时也该醒来了,家里马上就要闹翻天,小男孩将这些告诉雪婆婆。雪婆婆只是笑了笑,连一丝声音也没发出,小男孩当然不知道这就叫“深奥”。
  太阳从东边,阿波罗从西边,同时爬上一架大山顶上的石岬。
  森林就在眼前,它果然是小男孩见到的那样,是银铸的、雪垒的、冰雕的,从对面那些庞然的斜面上,安宁地、起伏地向远方,向支起太阳的那座最高峰固执地铺过去。
  一望无际的惨白的山野使阿波罗惊愕了。这同在龙松、风柳上眺望时见到的景象,完全是两码事。
  “黑森林……”阿波罗喃喃着。
  阳光中的七彩抹在海里,闪烁流转,瞬息万变。小男孩被这景色迷住了。
  “阿波罗,你看到什么了?”雪婆婆仰面问。
  “雪婆婆,我看到的东西多得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小男孩太快活了,对一切都是漫不经心地一掠而过。
  阿波罗跨过那块写着“禁伐”字样的木牌,走进他渴望已久的林子差不多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和几乎整个森林家族的成员见过面。当一只老狐冲着他迎面而来时,阿波罗忽然明白,为什么雪婆婆总要把银装素裹的林子叫做“黑森林”。老狐消失在右边那边那排巨松后面,他开始发现,这里的一切东西都中了雪婆婆的魔。树干是黑的,岩石是黑的,小路是黑的,绿叶含有黑色,红花透着黑色,黄雀饰上黑色,连从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也镶上一圈黑色的晕环。梁山好汉中许多人都在黑森林中遭过劫,这是不是那样的黑森林?小男孩也不害怕,阿波罗有一支百发百中的手枪,每扣一下扳机就有一只小狗冲出来。阿波罗早就知道魔山、魔洞、魔泉和魔林子都是奶奶编出来的,现在,他来到了黑森林,不知为什么,没见到这些心里总有几丝绵绵不断的遗憾。他在这半明半暗的林子里寻了半天,还没有惊人的发现。
  就这样走下去,这趟路才叫冤枉呢,小男孩也觉得委屈了。
  这时,前面的雪地上出现了两条平行的点画线。有点没精打采的阿波罗一下子兴奋起来。这脚印太像人的了。脚跟、脚弓和脚掌清晰地映在白雪上。阿波罗记得报上说过,神农架确有野人,丈多长,一身红毛,力大无穷。
  阿波罗抖擞精神,沿着点画线疾步撵去。
  野人!蓝光铮铮的手枪!金光铮铮的子弹!他越想越来劲,那时,我要让八人抬着的野人停在百货商店的门前,叫那十七岁的小姑娘大吃一惊,从此再也别用那红宝石光灼人。
  一堵破烂不堪的寨墙横在面前。传说清朝时,一个叫马超桂的绿林好汉曾在此竖过杆子。阿波罗几步窜上那塌成一堆乱石的寨墙。野人!小男孩惊叫着。正前方不到两丈远的地方,一个半截古树似的黑咕隆咚的东西,同样吃惊地傻眼看着阿波罗。
  阿波罗呆了一阵子,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他终于在野人逼近以前掏出了手枪。
  “站住!这可不是玩具枪!”阿波罗声嘶力竭地叫喊。
  野人愣了一瞬,喉咙里发出同人一模一样的“哼哼”声。阿波罗看清楚了,它眉眼俱全,甚至还有一蓬乱糟糟的大胡子。他慌了,连忙扣动扳机。但是,这枪哑绝了顶,连屁大的动静也没一点。阿波罗再也支持不下去,扭头跳下乱石堆,没命地向来路逃去。阴森恐怖的狞笑声从背后一阵撵一阵地传来。
  “雪婆婆,您在哪里?快来救我!”小男孩凄厉地呼叫着。
  狞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吓人。那震得森林咚咚作响的脚步声中,还夹着一种金属磕碰的叮当声。阿波罗已感到那毛茸茸的大手就在自己的颈后,他魂飞魄散地往旁边躲着,脚下什么东西一晃,他还没明白过来,身子已经在陡峭的雪崖中间翻滚起来。大树、枯藤、雪婆婆、小男孩都急速旋转起来。
  “咚!”阿波罗的头部重重地碰在一棵树蔸上。
  永别了!“蓝吉列”。永别了!九百九十九。永别了!黑森林,还有你,红宝石光眼睛。
  冰凉的雪开始在阿波罗的脸颊上面融化了。他坐起来半醒不醒地嘟哝:永别了,我的男子汉。阿波罗到底发现自己的一切依然存在,手枪也在身边的雪窝里偎着。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嗨!这保险机是谁给关上了?你明天就是战士还这么胆小如鼠,真是傻瓜。笨蛋,废料!天底下有这等男子汉么!
  阿波罗爬起来,在森林里茫然地走着,他心里好生懊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像当初决定的那样,继续走下去,直到彻底征服这冰雪覆盖的黑森林。   后来,他实在走不动了,靠着一棵被野猪啃了半爿皮的松树,仰着脖子直喘粗气。松针上挂着一支支细小的冰凌,冰凌噙着一滴滴晶莹的水珠,一滴,二滴,三滴,掉在脸上,掉进脖子……
  突然,阿波罗整个身子战栗起来,不是因为水太凉――
  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声音?
  魔笛?
  一支魔笛在吹奏着!
  他朝那树木最密集、光线最暗淡的地方挤去。他听到那里正吹奏着奇妙无比的乐曲。魔笛开始奏出两部乐章交融点那段最弱的部分。他感到轻轻拂过脸庞的微风中传递着几个音符,不流畅的、没有韵律的、专使心灵发生痉挛的音符。啊!雪婆婆,我找到那久久渴念的魔笛了。
  是么?那你就收藏好,永远不要让它丢失。雪婆婆还是那样冷冰冰地回答。
  那梦幻般的旋律,是微细血管、神经末梢欢呼着倾诉给自己的。她从遥远的年代、遥远的地方就奏起了。她在长江、黄河的源头回响了很久,又慢慢流到黄河、长江的入海口,在那里又回响了很久;她在大、小兴安岭的雪原上回响了很久,又慢慢地飘到大、小凉山的雾幛里;她在长城要塞内、外回响了很久,又慢慢地洒向铁马金戈的虎门炮台上。然后,她来到了三闾大夫的故里;然后,她又到了大江东去的赤壁,在那些圣境、胜地里依旧回响了很久很久。宁肯一百次错过那纯真的红宝石眼睛,也决不背叛这部由圣徒的狂热、恋侣的痴情、帝王的庄严、奴隶的凝重、骑手的沉醉、将士的慷慨,以及人间一切情感所组成的圣乐。
  魔笛说去就去。同它来的时候正相反,那含量极大、完美醉人的旋律越来越弱、越来越遥远了。
  “啊!呜――啊――”
  刚刚动步的阿波罗赶忙闭上眼睛。几个断断续续的音符钻进了他的耳蜗,触动了他的听觉神经。他诧异了,禁不住突然睁开眼睛,那音符就在他的身边,依稀伸手就能捕捉到。他开始搜寻起来,每片树叶、每瓣雪花、每棵小草、每根枝条都一一列队待查。
  一根绷得紧紧的闪亮的铁丝绊住了他的目光。阿波罗轻轻地走过去,俯下身子倾听着。千真万确,这就是那魔笛的声音。
  小男孩在问:这是谁安上的铁丝?干什么用?他拨开一丛灌木顺着铁丝定眼望去,一只鹿子倒在雪地上,罪恶的铁夹子正紧紧夹住它的腿。阿波罗冲上去松开铁夹子,使劲把鹿子抱住。
  小男孩在唆使他:将它扛去,就像所有的猎手一样,抓住它的四条腿,炫耀地扛在肩上,大步走出森林,走进小镇,走过她的百货商店,走到父亲和母亲面前!谁会怀疑带着猎物从森林里出来的人呢?就是真正的猎手,看到扛着鹿子的人,也仅剩下羡慕、妒忌的时间了。
  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在那锦缎般的毛皮上抚摩着。毛的颜色是黄的,这种黄色很不一般,似乎里面还有另外一种色彩。应该叫黄里透――黑!不错,是黄里透黑。黑森林中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这黑森林是雪婆婆的,这黄里透黑的鹿子是属于黑森林的。阿波罗从挎包里掏出一包鸡蛋饼干,与鹿子你一块、我一块地均分吃起来。鹿子将那对短角搁在他的左臂上。小家伙吃饱了。大眼睛中的哀伤不见了。它在阿波罗的怀中挣扎着。
  你要走么,朋友?行,回到黑森林去吧!也许山那边的水潭旁,有个鹿姑娘在等着你呢。
  小男孩又在什么地方抽搐着,他还恋着它。
  阿波罗厌烦地赶开小男孩,走过去扶住有点站不稳的“小家伙”。
  鹿子摇摇晃晃地走了,不时恋恋不舍地回头看几眼。阿波罗招手送着它,如同又一次辞别魔笛,心里很不是滋味。
  倏然间,已经消失在森林里的鹿子又出现了。它箭一般地朝阿波罗奔驰而来。待到他明白过来转身寻找时,它早已擦身而过,雪地上只留下两道稀疏的蹄印。
  阿波罗警觉地握起手枪。别忘了打开保险机,别忘了将子弹推上膛,小男孩在提醒他。
  寒风中飘洒的几朵雪球载来一串“叮当”的脚步声。
  赶快躲起来,野人追来了,小男孩在惊叫。
  阿波罗不是为了安静与超脱才来这黑森林的。
  我是来探索寻找的。我就是要成为一个连野人见了也害怕的男子汉。阿波罗应该明明白白地站在这小路中间,偏半寸就不算受过魔笛青睐的好汉。那黑东西又出现在眼际里。
  阿波罗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
  野人又狞笑着逼近来。
  “我要开枪啦!”这几个字像炮弹从炮膛里进出来一样。
  野人继续狞笑着前进。
  阿波罗火了。
  “轰!”森林里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回声。那高大的黑影一怔后,以更快的速度冲过来。阿波罗再次压紧了食指,枪响过后,狞笑声消失了,黑影却发疯地扑上来,只剩下丈多远。阿波罗有些稳不住神,连连开枪了。
  啪!啪!啪啪!……
  没子弹了。野人还没倒下,他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伸出两只又粗又黑的爪子,死死地钳住了阿波罗的喉咙。一股窒息感袭上来,阿波罗用枪柄竭尽全力朝那沾满草绒的脑袋砸去。
  他倒了;跟着,野人那巨大的身子也重重地摔在他的身上。阿波罗顿时失去了知觉。
  当野人和他正在倾斜时,阿波罗听到了一声狗吠。
  “阿波罗,你醒醒。”雪婆婆在叫唤。
  “好困。雪婆婆,您怎么带着一只猎犬?鹿母呢?”小男孩问。
  没有回答。
  父亲!阿波罗睁开眼睛一看,自己正躺在父亲的怀抱里。大胖家的猎犬蹲在自己脚尖前面,旁边还站着指导员叔叔。
  “野人呢,死了没有?”
  阿波罗揉了一把像抹了一瓶辣椒油的脖子。
  “嗯,你说什么?”父亲没听明白。
  您这个笨蛋!小男孩在悄悄地叫唤:连野人也不懂,怎么还敢教训儿子!
  “喏,在那儿绑着嘛!”倒是指导员知道怎么回答。
  阿波罗一下子蹿起来,朝绑在树上的野人望去一不,他已经看清楚了,这是人,两只眼睛还在闪耀着不甘心的凶光,身子一动,左脚那半截子铁镣叮当作响。父亲在他身后低沉地说:
  “他就是半年前越狱的那个家伙,整整糟蹋了十五个黄花少女的野人!畜生!”
  “他怎么没死呢?”阿波罗似乎见到三十只红宝石光眼睛黯淡了。
  “如果没有猎犬引路,阿波罗恐怕真得上天了。”指导员在打趣。
  “我打了八枪,一发没中么?”
  “第九枪可能差不多。”
  “不!这是不可能的!”阿波罗的嗓门突然放大数倍,他朝逃犯狠狠踹了几脚,“妈的,你给老子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波罗第一次在父亲面前,用父亲用惯了的两个词骂人了。
  “别动!”沉默半天的父亲开了口,“老子还当子弹真的丢了,原来遇上了家贼。先偷了子弹后偷枪,妈的,你是蓄谋已久哇。”
  一只巴掌飞快地攥成了拳头。阿波罗抿着嘴不吭声,两眼凝视着黑森林――
  就差这一下就可以称得上千锤百炼了。
  在急迫的期待中,阿波罗到底开始不安起来。父亲举得高高的拳头缓缓地划了一道弧线,垂回老地方。
  “我就知道你不会打的。少年英雄,武曲星嘛,碰一下手会疼一生的。”指导员笑了笑。
  阿波罗难过极了,眼看可以率先实现的理想又功败垂成。他仍需要奋斗。
  “爸爸,明天我是战士了。把您的‘蓝吉列’给我用用!”
  “你?你这猫毛一样的东西值得用它么!”
  什么能不能?一定要这样!小男孩说话气也粗了。
  “回家吧,天都快黑了。妈妈在等着你呢!”
  “您请回吧,我还要向前走!”
  “您疯啦!”
  父亲说着随手在他的屁股上甩了一巴掌。
  阿波罗一愣,旋即蹦起老高。我久久盼望的使者终于到来了,我久久奋斗的理想终于实现了,我久久追求的目标终于达到了!阿波罗是天之骄子,这是父亲您亲口封赠的勋号。现在,谁也不敢羁绊我,谁也不敢阻挡我,我将像骑着鹿母的雪婆婆一样,在一片片浩大的森林里,在一岭岭神奇的森林里,自由地、自豪地飞驰!
  小男孩也格外高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终结。
  “爸爸,您打我整整一千次了!”
  “啊?阿波罗,什么一千次?”
  “十岁时开始,您侵略我整一千次了。现在请您仔细地看您的儿子,因为,我……长得比您高了。”他想说“是男子汉了”,但鬼使神差,嘴一张话就变了。“所以我现在郑重地宣布,我要征服它们。”他手臂一抡,画了一个大圈圈,连同父亲也包括进去了。
  阿波罗面对父亲整了整行装,然后毫不犹豫地闯进越来越浓的暮霭中。雪地上留下的小凹凹,在父亲的眼际中越串越长。大概这些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开始,才使它显得这般庄严、肃穆。这一点不知只顾疾行的阿波罗知不知道。
  岁月悠悠漫漫。白林子和黑森林的故事也会悠悠漫漫。阿波罗肯定知道这一点了,他回过头来寻找不再吭声的小男孩,却意外发现父辈们还站在不算遥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
  黑森林!
  雪婆婆的黑森林!
  我的雪婆婆的黑森林!
  
  ――原载1985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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