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悟_潜入秋天的慧悟

  黎明时,我与婷和隆从大姐真芬家里出来,茶店的街面上还笼罩着薄薄的雾罩。夜里,我老想着下河湾的欢乐时光,老想着健在的和已经离去的玩伴们,老想着曾经携妻拜谒过的那季秋色,因此一直没能睡踏实,身体与心绪都有些缱绻。本想在大姐家再歇一天,作些准备,第三天早起再去洪家渡,却经不住婷和隆的兴致催促,便尽量起了大早,闹得大姐也跟着起来,弄了三碗甜酒鸡蛋耳块粑,打发我们吃过早餐上路。
  这是零六年国庆长假的第二天。步行五里石砂公路来到大垭口的时候,雾开始向坡梁顶上的天空散去,曲里拐弯的六圭河慢慢从灰茫茫的烟岚覆盖着的河川里藏一段露一段地摆到眼前。其实,入秋以后,六圭河畔的清晨多是如此。或许是站在河坡头高处的缘故,视野里的鹰啼崖,以及远处的山谷和下河湾依然笼罩在霜一样的寒烟里。下到半坡,我心潮起伏,不由得停住脚步面对河湾伫立在晨光里,就像曾经留在下河湾的3600个清晨,爬到河坡头突然转身俯瞰河湾上的村寨,我就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种无法表达的激动。河川的远山隐藏在朦胧的晨岚之中,远远看去与天空自然分为阴阳两个剖面,山脊好似一条浅浅的虚线,迤逦于山脊与天的分界处,对面的坡梁至那遥远的虚线之间,绵亘着波峰浪谷似地奔跑着的群山。坡脚,在深窄的山谷里,在凉飕飕的、润湿清新的乳烟中,流淌着碧森森的深邃的六圭河。下河湾还没有醒来,欲露欲隐在竹林与果树里的村寨也还没有醒来,它静卧在波涛似地集约着的群山里,而且,在清晨的寂静中,竟还听不到一声狗叫与鸡鸣。两三只早起的岩鹰在河川上空随心所欲地翱翔,山路边的草丛冷不丁地一声响,一只叫天子忽地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待回过神来仰头去看,它已经飞到了岩鹰近旁,变成颤动着翅膀升腾的一个细小的点。想不到,仅几秒钟它竟已经飞到万里无云万里天的广阔里去了!
  镰刀状的一坝泡冬田,一层层地堆叠拓展在村寨前面;寨路边,零星地耸立起围着树身堆砌的草垛;白蜡树上歇满了吵闹着的麻雀;收割完稻谷的水田里,有一只两只缩着脖子的鹭鸶。雾霭丝丝缕缕地溢过田野,流经竹林和果树的枝叶,田野泛黄的野草、竹林以及树们便潮潮地悬挂出霜沫似的露珠,就连经过的路径也浮起泥土湿润的腥味。晨风悄悄地爬上人家院坝前开始枯残的瓜藤豆蔓,精瘦的瓜叶豆叶便瑟瑟地摇晃。
  “有妈妈一道就好了。”婷凝视着广阔的河川,一脸神往地说,“妈妈喜欢有河的地方,喜欢坐船。她会准备一罐头瓶蚯蚓,守着我们钓鱼,同我们一道放蜂飘!”
  可是她不幸离我们而去已经快两年了啊!我茫然地站在荒草没脚的堤路上。
  六圭河从西向东延伸进斧劈似的大山深处,前头依旧被绸纱一般飘逸的烟岚裹缠着。河堤上的小径与杂树丛撵马赶场的山路已经沐浴在稀薄的晨光里,泛着浅浅的灰白。
  渡口。卡盆,打渔船,竹筏都停泊在静寂惺忪的河边,船主犹带睡意,一只黑白花的土狗立在船搭板上。蓝盈盈地清澈着的河水里,漂流着船的倒影,船主依着桅杆的倒影和河岸边山的倒影也清晰地晃闪着。这完全像我曾经与妻同依船桅的时光里那个流逝了的秋日的早晨,只有触肤觉凉的透明的河风让隆说冷,提醒着我现在是与儿女站在秋天的渡口。
  我让婷和隆站到大木船上去拍照,他们踏着船板爬到船上,面前立着那只黑白花的土狗。背景上,远山飘逸,河对面是十来户人家的村寨,船泊在摇晃的水面。后来,我也站到大木船上,请船主替我们拍一张合影。站到儿女身后,我转身便看见下河湾一尘不染的寨道,蓬勃的竹林和高耸的枫树,核桃树,梨树,白蜡树。在村寨上方,露出一片瓦蓝瓦蓝的天空来。
  谈妥一艘打鱼船的船钱以后,婷和隆便迫不及待地上到船上,卷起袖子,拿起浆。这时,河面上雾罩已经沿岩壁消散开去,顺着河川,极目东望,可以看得异乎寻常的远。
  渡口不知不觉退到船后,离我们越来越远。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还有站着稻草人的空寂的田野,还有树们和竹荫覆盖着的村寨。阳光斜照到船头上来时,河面闪烁着粼粼的碎金子一样的波光,照射得我们眼睛都花了。船前的河水越来越深,越来越厚,也越来越平稳。把竹篙探进河水里,手上能感觉到水的柔软与弹性,仿佛少妇的肌肤。望着船浆拨水时击溅起来的水花,伴随着河水“哗――哗――”的声响前移。我回过头去,看着婷和隆被阳光照耀着的心旷神怡的脸庞,看到了无拘无束地宁静地荡漾在势如斧劈的河面上浩瀚的水波,看到了河岸边正在转黄的树木杂柴和岩壁,还有掩映竹阴里的一幢幢土墙茅屋和板壁瓦房。船沿河心划了四五里水路,我歇了撑船的竹篙,停住船,船四周随即便静下来,静得那么深邃。闭上眼睛,用心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偶尔间,山弯里的碎石道上有马帮走过,马蹄铁与碎石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还有辔铃在摇晃。
  “是撵马走路的响声。”婷聆听一会说。
  “是。”我把竹篙横搭在船帮上,“这就是山间铃响马帮来。”
  马蹄铁和马铃铛的响声消失在河堤的山弯里,隆俯身到船帮上,伸手去河里划起一串串水珠,水面便跟着那一网网水珠的掀起坠落在船边荡漾开一圈一圈的皱纹。阳光照在脸上越来越暖和。就在这时,木叶声在远处的山梁上响起,悠扬的山歌从山间小径上飘过来:
  雨天种菜不用浇,河边挑水不用瓢;
  哥与小娘交情不用讲,唱首山歌来架桥。
  这是撵马汉子唱出的孤独与寂寞么?山歌离我们似乎很远,却又像就在前边的山弯里。
  山歌唱得悠扬粗犷。泊船静坐,侧耳谛听,享受着阳光送来的温暖与河水浸润的寒凉,我浑身感到温馨与舒适。又一群马帮走过,撵马的汉子打起哟嗬,唱起山歌:
  那天我去犁田到寨头,见妹想问难开口。
  怎得妹你一起去,哥掌犁耙妹牵牛。
  粗犷的山歌把路沿林子里的小燕雀又一次惊吓得飞起来。它们贴着河面飞到河的另一边,钻进林子,那速度就像一支支射出的箭,或者像撵马人在河面甩出的打水飘的飞石。
  “爸爸,你在想以前同妈妈一道来的那个秋天吗?”当山道上的马帮渐渐走远,终于翻过山梁消失在去茶店的路上,婷一脸严肃地对我说,“爷爷说,老是回想昨天的人,一定是已经开始老了,是吗?”
  我凝视着风筝细线或者拖船纤绳似的山路,一边感受着秋阳的温暖,一边怀念着逝去的时光以及曾经拥有的亲情。林子里的鸟鸣越来越孤单稀疏,我对亲情的眷恋却像河岸秋林的颜色,因冷露凝结成微霜而越来越浓,就像这船边秋水的绿,因浓缩而越来越肥厚,正是水瘦绿肥,使得我不忍把竹篙往河水里撑。
  “是啊!”我深吸一口气,提一提眉慨叹似地说,“几十年的光阴,曾经的辉煌起落,到头来却不如亲情覆盖着的那些平淡的日子更让人眷念。可惜,明白这些的时候,自己却没法再回头了,就像这山水已经抹上了从容而柔和的秋色,接近了一个轮回的终端。”
  收回目光,重新捏起横搭在船帮上的竹篙。我扬起竹篙来,奋力地向水面一击,平静的河面向竹篙两边飞溅起两道雪沫似的水帘,在明媚的秋阳下闪一缕灿烂复归河里。起点即终点?起点即终点!差异在于前者激奋挣脱,后者从容回归。其实,生命只对于生命有意义,而对于博大的自然世界,就像溅起的水帘往复的轨迹,在时空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把竹篙插进水里,婷摇着船桨,隆重新坐到船的正中。婷的目光似乎带有一抹忧郁,她说:
  “我真想念妈妈。感觉到幸福的时候,我就想起我们一家四个人在一起的情景……”
  我的心揪了一把,但我终究还是平静了心情。近年来因惨遭颠覆的业途、情感、健康以及真诚而愤懑的心,在这秋色静伏的河川里逐渐潜入温暖与宁静。两种心态的榫合要经历焚烧的痛苦,幸亏善良与感恩的种子一直埋藏在我人性的土壤。当我又一次融化在重重叠叠的坡梁和笼罩着坡梁的洁净、柔和的天空,即使泪水忽然溢出眼眶,即使眼眶里含满无望的忧悒,面对儿女的依恋与愿景,面对肃穆得寂然的一季秋色,依旧让我振奋起对生命的渴望和在从容状态里的温馨。这似乎有了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三层境界看生命的浅浅的慧悟。也许,恨与爱真的是徒劳的,只有平静、和谐、温暖、从容才不辜负这一季秋色啊。这时,我抬头看了看东方,太阳完全照到被岩崖围困住的河面,几只岩鹰盘旋在河川上广阔的蓝天。鸡鸣,狗吠,放牛牧马的儿童,山歌,在河滩浅水石上挥着棒槌捶洗麻线与衣服的女子,次第移到身边来。
  洪家渡到了?洪家渡到了!
  载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小船,像一枚秋天败落的霜叶,漂泊在蓝天一样绿得厚实的河水里,而我与婷和隆在秋阳里,彼此温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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