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哈密,并非只是重返了故乡(散文)


   每个人的故乡都是美好的,而要能体验到故乡的美好,需经过长时间的磨砺。2017年盛夏,我回到了哈密。在这里我度过了人生最初的22年,而现在,我离开它已有24年。
   我虽然出生在这个东疆小城,但从世俗意义上考量,我和它已处于完全脱节状态。自1993年离开这座城市,我便丧失了“哈密市民”的身份;到2015年,我曾居住的那栋老屋被夷为平地,我在这个城市里已没有了地理意义上的“家”。然而,就像孩子在梦中能看到母亲的容貌般,那股对故乡的热爱之情却一直都滚烫在我的心头,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枯竭,相反,还越来越浓烈。
   每一次返回故乡都让我心有所牵——那些潜藏在幽暗之处的记忆和经验,像被陡然亮起的街灯所照耀,一下子让我想起了过去的生活。那些久久难忘的细节无一不在暗示,其实,我和这片东疆大地,早已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血肉相连。这种浓情,根本不是一张身份证或一栋房子的消失可以取缔的。
   成年后,我终于有机会到达别的城市,乃至长居于别的城市,但我却一直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警惕——哈密人的警惕。好像我越是远离故乡(乌鲁木齐、深圳、东莞离哈密越来越远),越是要找回自己和那个绿洲小城间的关联。重返哈密,一次又一次后,我终于发现这里才是我站稳的支点,是我维持平衡的源头。这个小城,是我终生都要维护的根基所在。我以此解释自己为何会不断地写作——“只要我还有疑问而又没有答案,我就会继续写作”。我的世界是从哈密开始的。无论我走到哪里,这个地方都是我的史前史。我认识世界的最初模型,就是这个小绿洲。
   不,写在各种调查表上的籍贯和我没有血肉相连的关系,哈密才是我记忆的原点。当我意识到出生地的特殊性时,终于明白,原来我出生在世界上最长的通商之路上,这里曾是东西方文化的交汇之点,在“海上丝绸之路”兴盛之前,这里曾异常繁华。这里虽然面积不大但却异常完整,为我的精神夯实了根基,让我在日后的迁徙路途中,虽深感肉身之颠簸,却并无精神上强烈的漂泊感。


   城市和人一样,都有其各自的个性。
   如果要选择一个词语来形容哈密,我的直觉闪电般找到了它——“古道热肠”。
   哈密的外表十分具有冲击力——蓝得耀眼的天空,刺目的冰山,炽烈的阳光,浩瀚的沙漠——一切都那样强烈。然而,这里却充满了悖论。各色人等汇聚于此,都会和一个意象劈面相逢——天堂与地狱的双重组合。这里也有葡萄架,人们也会在葡萄架下唱歌跳舞,但这里的生活根本不是陶渊明、王维的“田园短歌”——这里的生活更加惊心动魄。在这里,绿色总被黄色夹击着,一点点、一块块、一片片;在这里,河流很容易在荒漠中消失,车坏马死则是常事;在这里,如果不携带水囊进入戈壁,人很快就会瘫倒在地;在这里,牧羊人辨别方向,靠的是石堆路标(如果是三个石头叠加,则表明前方有水、有路、有人家);在这里,只要有条坎儿井,就能在黄色海洋中浮起一座绿岛。虽然一个岛能看到另一个岛的烽火狼烟,但中间却是令心脏收放强烈的无人区!
   只有到了这遥远又遥远的边地,你才会明白那些慷慨激昂的《塞上曲》《凉州词》《燕歌行》《伊州乐》因何诞生。这里也一直处于变化之中,但每一次的转变都那样突然。好像大漠是个舞台,让这里上演一出出戏剧,每一幕都有其各自的轮回,但总是被中心辐射出来的涟漪所牵。世事如此苍茫,繁华转头成空。而人呢?无论背景如何变化,人都要凭借腔子里的这口热气活下去。于是,豪迈之情点燃了鲜血,人又一点点向前,去接近那个绿洲。终于,人看到了那些名字——柳树泉、沙枣泉、一碗泉。嗨!他看到的哪里是泉,分明是生命的希望。
   当我生活在哈密时,因年龄和见识所限,并未注意到这个事实——哈密,根本就是一个从传奇之路上衍生出来的城市。哈密既不是古都、名邑和圣地,也不是重镇、商埠和特区,它只是一个边城,一个规模不大的边地小城。笼罩在这里的氛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肃杀味。且看东天山脚下的巴里坤草原,曾有过多少战士横刀立马,挥戈上阵。这种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注定了哈密和紫禁城、上海滩、成都府的气味截然不同。甚至,哈密和那些坐落在丝绸之路上的其他城市也大相径庭——贾平凹纠结于“老西安”的历史醇厚,布罗茨基念念不忘圣彼得堡的昨日辉煌,卡夫卡让人们看到了布拉格浪漫之下的荒诞,帕慕克则固执地认为伊斯坦布尔是座“忧伤之城”,而让卡尔维诺着迷的罗马则被称为“城市之王”——然而,这些特点都不属于哈密。
   哈密的地理位置是偏远的。哈密因丝路古道而诞生,所以这个城市几乎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离海洋更遥远。无论在汉、唐、清等时代被称呼为何种名字,哈密的本質都是一个大漠驿站。如果说“古都”到处是可供寻觅的陈迹,可供流传的故事,那么“古道”则被历史的尘埃覆盖,经常以断壁残垣的形象散落于边缘之地——此“古”非彼“古”也。哈密是从长安出发后进入新疆的第一个绿洲,地方虽然小,但吞吐量却极大。当它把来自东西南北方向、黄白黑棕肤色、贵贱贤愚身份的人吸纳又吐出时,这里便弥漫着一股热血沸腾、豪气冲天的粗犷味。
   古今中外,道路对人类文明的影响都很大。就拿哈密北部、伊吾与巴里坤来说,至少在清朝,它已经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域。通过这里的丝路古道,曾是支撑西域(新疆、中亚、卫拉特蒙古)政治格局的命脉。所以古道从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我也慢慢明白,甚至从汉朝开始,“向西部发展”就已成为中华民族和世界交往、和世界别的文明搭界的一个主要途径。由此可见,西域文明从来是华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不是独立的单元。
   然而,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整个中国西部暗淡了下来。时至今日,大多数内地人对边疆地区(新疆、西藏、云南、内蒙古)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当下的这个时代甚至有些害怕边疆——因为不了解,索性就晾在一边不理不睬。而通过舆论辐射出的大量信息,不断强调边疆就是“落后”——“边疆”这个词已沦为时代审美判断的黑暗沼泽。事实上,中心城市的发展壮大是以牺牲边疆及乡村为代价的,然而,那些都市居民却根本不愿意和粗犷、质朴有任何瓜葛,好像水永远都流在管道中,面包永远都摆在橱窗里。城市和乡村,中心和边缘的对抗与陌生,正在与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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