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随录]陕北

  喝酒   陕北人喝酒特点明显,内涵丰富,要体味其中情趣,你就得一看二听三品摸。只有这样,你才会在不同地方、不同场合上感受到陕北人的豪爽、血性和大气,体会到陕北人的诚实、淳朴和热情,了解到陕北的民俗、民风和民情,领略到陕北人喝酒的气势,内涵和精神。
  看点有三处:一看热闹,二看气势,三看醉汉。
  看热闹,最好的地方是婚庆嫁娶、开张庆典,最佳的时候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时候的宴会:桌桌人扎堆,个个绽笑脸,席口有人“打通关”,桌子四周人围满。“打关”人多为气壮量大的男子、喜欢热闹的老汉、给姑娘们展现的青年,只要有机会,个个争逞能:袖口挽过肘,脸红脖子粗,指头甩得展,胳膊抡了个圆,不管拳艺孬与好,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围观者站着说话腰不疼,尽管糊弄人:一边夸“打关”的酒量大,一边捧“应关”的拳艺好,喝彩声中带煽惑,笑容背后藏捉弄,目的就一个,让他们最好都喝醉;原因很简单,摊场上醉汉少,“事情”(陕北语待客)就没过好。划拳声一浪高过一浪,喝彩声一波接着一波。管事人不喊“打空”(陕北语结束宴会),酒场就不得消停。
  看气势,你就得选一个朋友聚会的场所。最好是情趣投合的“拜识”相遇,或是水火不容的冤家碰面。只要儿盅酒下肚,人对路、话对头,陕北人的豪爽劲、憨实劲就来了,你有量他给你多敬,你没量他给你代酒,不管你是当官带长的,还是受苦打工的,他们都把你当皇帝尊,当神神敬,喝不好不收场,不尽兴不罢休。相反,人不对路、话不投机,陕北人的倔犟劲、粗野劲也就来了,不是拿起瓶子和你碰,就是端一老碗让你喝,无论你身家有多大,银钱有多“海”,他们都会看不起你,不把你灌个稀巴醉,绝对不放行。不论是义气喝也好,赌气喝也罢,陕北人同样都喝得痛快、喝得潇洒、喝得有气势,始终不失风范。看他们喝酒,壮人胆气,提人精神,让人觉得处处都安全,人人是靠山。
  看醉汉,晚上下午见得多,十冬腊月最普遍。在众多醉汉中,不同醉汉有不同的醉态,不同人群有不同的醉因,如何去辨别区分,你得先观看醉态,再分析醉因。面色如土灰,神情若木鸡,眼屎不去擦,一步三倒退,那一定是嗜酒如命、早被酒精麻醉了神经的资深醉汉;站着好像鸡啄米,走路恰似驴抬蹄,拉起扯成一团面,放下如同一堆泥,那必然是酒量不大、酒龄不长,还不适应酒精的初级醉汉;尿在裤裆不服输,吐下一摊不说醉,一头栽进萝卜害,拉起还说没喝好,那肯定是酒场上受了排挤、生了闲气才喝醉的负重醉汉;三杯酒下肚就兴奋。五杯酒到嘴必吹牛,人一劝说就生气,谁一搀扶就动手,那就是陕北人最看不起、最不喜欢的死皮醉汉;零点钟声早已过,昏黄灯下人一名,不用人劝自斟饮,酩酊大醉忘归程,那十有八九是恋人分道、妻子出轨借酒浇愁的悲情醉汉;见人微微笑,礼多言语少,虽然人倾斜,始终手背抄,那才是久经考验但偶尔喝多的达人醉汉。
  听陕北人喝酒。宜冬闲、宜夜晚,那可是另一种兴致、另一种感觉、另一种韵味。如果遇到“搭平伙”摊场,一上硷畔你就会闻到羊肉的浓香味,听到骰子的碰撞声。这时候你最好收住脚步,放慢呼吸,点一支香烟,把耳朵打灵,你就能听到“单的一宝三盅子,双回一宝十杯子,扑面招手带跺脚,酒不请人自己喝”的卖宝声;听到“三星高照二人好,四季发财五魁首。七步桥呀八大仙,六六大顺酒你喝”的划拳声。摇宝节奏匀,卖宝声音响,喝酒气氛浓,彼此情意深,不知不觉中,你已经站到了喝酒的桌前。若遇上唱酒曲的场合,你最好把地点选在对面的沟衅,找一个平缓的场院,老皮袄一裹,往草垛上一靠。一边赏明月,一边听酒曲。这时候,你就会昕到“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长胡子老汉球逝了”的老汉唱腔;你也会听到“捉住你胳膊拦住你手,难说难笑难开口”的后生曲调;你还能听到“酒坏君子水坏路。神仙也逃不出酒的手”的婆姨歌声。那歌儿悠、声儿柔、曲儿甜、情儿切、味儿浓,加上半山月影、一丝游云。你不知什么时候巳醉在了甜甜的梦中。
  品陕北人喝酒,你就得在陕北多转些地方,多待些时日,慢慢价喝,细细价悟,才能从中品出其规矩之讲究、内涵之深厚、文化之丰富。
  陕北人喝酒,简单中讲究多,豪爽中礼数周。淳朴而不失文雅,憨厚而不少智慧。他们倒酒有倒酒的标准,上菜有上菜的要求,敬酒有敬酒的讲究,座次有座次的规矩。盛酒时。一般用壶不用瓶,因为用壶盛酒倒酒时不洒酒,分得匀,显文雅;倒酒时,拿酒瓶捉瓶身不捉瓶颈,捉瓶颈意为对客人不尊。上菜时,荤素有先后,摆放有讲究,红白事有区别,动筷子分主次,时时得小心,缺一是大忌。敬酒时,人要站席口,脸要露微笑,杯要斟得满。酒要双手端。坐席时,子辈和父辈不能同席,小辈不能坐在长辈前面。子辈和父辈不能划拳,长辈不绐小辈敬酒。
  陕北人喝酒,场场有内涵,处处皆文化,这里头的诗情画意,外行人很难看懂。两相好对饮,他们能喝出“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的感觉:为朋友饯行,他们能喝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留恋;为知己祝贺,他们能喝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豪爽;思情人独斟,他们能喝出“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惆怅。敬酒时,他们敬一杯有敬一杯的礼数,敬三盅有敬三盅的讲究,老的碰有老的碰的说法。小的劝有小的劝的理由,你虽然已经喝醉,还觉得内心歉疚。调解矛盾时,一桌人不住地表扬一个人好,不停地批评一个差,这实际是大家帮助被批评者解决问题,法院判不了的案,县长说不好的事,酒摊场上这么几个人就能在笑声中化解。
  喝酒哟,成了陕北人的生活特征、交际平台、文化缩影。这个几千年流传至今的文化,让人看了有劲,听了有趣,品了有味,且永远也看不够,听不厌,品不完。
  坟地
  退耕还林之前,在飞机上俯瞰陕北大地,能看到一些很有意思的画面。每一个村庄附近的塬地上、坡洼上或者山坳里都散落着一些小小的图案。图案的形状五花八门,有的呈点状,像标点符号中的逗号;有的呈连点状,像竖排的省略号;更多的则呈三角状,像公路上的转弯警示标志牌。
  这不是别的,是陕北人的坟地,一代代陕北人最后的落脚地。如果把窑洞看成陕北人的人生起点,它的终点就在这里。所有陕北人的一生都在这两点之内,不管他曾闹出多大的阵势。转了多大的弯子,死后都得来到这里集合;不论他们生前有多大的区别,是显贵还是草根,享了福还是受了罪,被人敬仰还是任人唾骂,死后都得来到这里报到。
  但是,差别还是有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整体坟地的规模,二是单个坟头的形状。坟地规模的大小宣示着家族的兴盛或势微,坟头形状的丰俭宣示着个人生前的荣光或平凡。稍微有点阅历的人,就能把坟地当做族谱提要来阅读,从中能读出一点门头脚道。
  那些像逗号一样的坟地总以两种相反的形式出现,要么深缩在荒草和枯树中,要么耸立在一片黄土上。深缩的像一只失去水分的眼珠,绝望而又阴暗;耸立的像一个被打肿了脸的胖子。空虚而 [ 2 ] [ 3 ] [ 4 ] 又张扬。这都是些孤坟,前者埋葬着绝了后代的古人,后者寄葬着比配偶先走一步的新人。
  绝了后的孤坟会一直“孤”下去,直到黄风和牛羊把坟头荡平,慢慢地回归为耕地或荒地;寄葬着的孤坟则不会孤下去,当他或她的配偶死去时。就被双双葬入祖坟,这里立即回归为耕地或荒地。
  耸立的孤坟像一出悲情戏剧的开端,最能拨动人们的心弦。村人看见它不由得叹息,家人看见它忍不住流泪,未亡人一有时间就会趺坐这里撕心哭泣。深耸的孤坟大多时候像一枚铁钉。深深地钉在村人的心中。没有多少人愿意正眼看它,投向它的都是惊恐的眼睛;没有人愿意向它靠近,只有黄鼠狼在这里打洞,山野鸡在这里筑巢,冰草和野艾在这里疯长。
  偶尔来这里的只有两类人,心情不好的老年人和为家中病人招魂的中年人。老年人坐在坟前默默地抽烟和思考,中年人在不远处慌慌地祭奠和磕头。前者对家人暂时失去了信心,后者对亲人满怀着真情。最不愿意看见它的是负责计划生育的干部和没有生育能力的村人。前者觉得它影响了自己的现在,后者觉得它预示了自己的将来。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用处,越是年久的荒坟越有超常的生机。当秋天来临的时候,这里杂树葱郁,百草葳蕤,各色花儿盛开,小小的坟地活像一个面目姣好、落拓不羁、生冷不忌的疯女子一般让人无可奈何。
  像竖排的省略号一样的坟地。属于几世单传的人家。父下是子,子下是孙,一线单牵,谨慎而下。这种谨慎像气息一样弥漫开来,一直渗到上坟人的骨头里。凡来这里上坟的人都显得谨小慎微,连咳嗽时也用手半掩着口。他们不仅在上坟时谨小慎微。在生活中也大多是这样。在封建宗族势力占主导地位的乡村社会,人少必然势单;在土地私有的时代,人少又意味着相对的地多。在经济上又较富裕。用小势力保护大财产,这是他们持谨慎态度的根本原因。除个别的例外,这样坟地的后人中没有穷人。一旦穷了。也就断了。在精于算计的小农社会,谁肯将女儿嫁给既无势力又无财产的穷光蛋?
  以上两种情况多出现在旧中国,出现在牛痘接种、天花得到有效控制和科学接生法在陕北普及之前。随着新中国的成立,科学与和平不但催生了大批儿童。也保住了这些儿童的父辈甚至爷爷。这种情形投射在坟地里,就出现了像“转弯警示标志牌”一样的三角形坟地。
  三角形坟地也分两种。有的上面连着“省略号”,有的下面坠着“省略号”,且前者多于后者。这是社会巨变的产物。是人间沧桑在坟地上的投影。上面连着“省略号”的是翻了身的穷家;下面坠着“省略号”的是失了势的大户。
  陕北的住人历史虽然漫长,但能看到的坟地却少有古老。大多数坟地顶端都埋葬着清同治六年后出生的人。这是那场著名的回民起义留下的痕迹。人们都尊敬自己的父亲。热爱自己的爷爷,但对父亲的爷爷和爷爷的父亲以上的人却漠然了许多,听任那些坟头被时光抹平。他们的尸骨或依附于草根或化为沃土,只能在暗夜里以磷火的形式跳跃一番,像一只只饱含幽怨的眼睛;而他们的某个子孙却幸运地盘踞在这个或那个三角形坟地的顶端,泰然享受着后代们的祭奠。
  三角形坟地前的祭奠是一个天然的课堂,无论什么人都能在其中学到最深刻的东西。当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一年一度的春节漫步走来的时候,陕北人都要在祖坟前举行家族规模的祭奠。树木茂密的坟地强调式地在茫茫雪地中突显出来,像一个阴森的三角形堡垒,祭奠的人们按辈分跪在下面,组成一个静穆的三角形方阵。两个三角形“顶真”式地排列起来后,就形成了一个新的符号,酷似电脑上的快进符号,似乎在催促人们“向着天堂,全速前进”!当然,这是局外人的感觉,身处其中的人们感觉更加复杂,更加五花八门。
  跪在活人三角形顶部的总是一些老人,大多都由其子孙扶持到位。子孙多的人就显得从容和淡定,子孙少的人就显得局促和自卑,那些没有子孙的人只好暗暗垂泪。跪在中部的人也是这样,在一大排堂兄弟和妯娌之间,同胞弟兄越多的人话越多、声越高、势越硬;那些独子们只能缩窄了肩膀挤在中间,焦急地等待着仪式的结束。跪在底部的孩子们没有这种感觉。他们有的炫耀着自己的新衣服,有的争夺着家产的小零食,更多的则张大着嘴巴看着跪在前面的大人们,眼睛里透出无限的惊奇。
  每一次祭奠总有“哭得劝不住”的人们。不是他们对祖先的感情最深,而是现实处境最差。老年丧子的、中年丧夫的和少年丧父的当然无法例外,但这些人的哭声还不是最悲切的。哭得最悲切的是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和在家族中饱受歧视的人们。前者的哭声中带有哀告和乞求,后者的哭声中渗透出愤怒和抗争。这些人的哭声在惊起坟地大树上乌鸦的同时,也会惊醒在场人的良知,大家都会考虑同一个问题――血浓于水。
  每一次家族规模的祭奠都能解决许多现实问题。面对祖先的坟茔,人们都超脱和达观出许多,从而使家族更加团结,兄弟妯娌之间更加和睦,传统的乡村社会更加稳定。
  当春节祭奠时留下的花圈被雪水沤烂,香灰被山风吹光,炮仅的纸屑由深红变成惨白的时候,陕北大地上冰雪消融,成片成片的绿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所有的坟地都淹没在一片绿色之中。人们都在忙碌,忙着播种,忙着锄耧,忙着收获。除过清明节外,人们很少再来祭奠,更谈不上家族规模的祭奠,好像将他们忘记了似的。直到锋利的镰刀割倒了所有庄稼,坟地从大地上再次突显出来时,新一个春节又快到了,再一次祭奠又将开始。
  道路
  历史上,陕北不是一个缺路的地区。早在2321年前,这里就有了世界上第一条高速公路――秦直道。可惜这是一条军事专线。和老百姓毫无关系。随着秦王朝的垮台,这条公路被杂草和野树所掩埋。历史又延续了2127年。到1906年,清朝政府为了试办延长石油厂,动拨官银八万两,调集民工数万众,修通了金锁关至延长的马车道。仅仅是马车道,也和老百姓的生产生活关系不大。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绝大多数陕北人的行动半径都在五十华里之内。男人终其一生在院子和田头间往返,仅有的远足就是到集市上出售农产品。女人则更少,只能从炕头转到灶头,连赶集跟会的机会也不多。最大的远行是次数有限的回娘家。人们像蚂蚁一样在这里生存了几千年,忙碌了几千年,留下的痕迹就是密密麻麻的山路和弯弯曲曲的村道。
  山间小路分三种,都与劳作有关。最宽的在地块和村庄之间。由牲畜和人共同踩踏而成。春天,人和牲畜将粪土与籽种送上田头,一同送上去的还有人们的希望;秋天,他们将庄稼和秸秆原路收回,一同收回的有时是丰收的喜悦,有时则是“劳而无获”的苦涩。无论是喜悦还是苦涩,都伴随着深深的脚印和连珠般的汗滴。也许是这个原因,山路两边总长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野草,开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杂花。
  另一种山间小路挂在荒坡上,这是砍柴人踏出来的。这是一种季节性小路。夏秋季节,它深藏在浓密的青蒿和浑身长刺的葛针林里,在特别缺雨和特别多雨的日子才偶露头脸。前一种情况下,它酷 [ 1 ] [ 3 ] [ 4 ] 似酸男人头上的发缝:白白的、细细的一条,两边是被烈日和黄尘压弯了的野草;后一种情况下,它成了临时的水道,雨水挟持泥浆轰然而下,两边披靡着倒地的柴草,样子像匍匐在权贵面前的奴才。
  只有在冬春两季它才坦然露面,上面行进着砍柴的人们。每当太阳跃出东山,这里就迎来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光。砍柴人成群结队地走过,陪伴他们的是散漫而悠扬的歌声。每当黄昏降临的时候,这里再次忙乱起来。和早晨有区别的是,打柴归来的人们不再成群结队。而是一个一个蹒跚走过。人们脚步不再轻快,每一步下去都显出沉重和无奈。歌声不见了,只听到负重的人们深深的喘息;说笑声不见了,只有饥肠在隐隐地抽泣。
  最细的山间小径悬挂在陡峭的崖壁和山坡上,像乱麻一样纷乱无序、若隐若现。这是些羊道,开拓者是矫健的山羊;温驯的绵羊们只能坐享其成。这是些不成形的小道,有的地方缩成一条单线,像高天上吊下来的细索;有的地方衍成一抹惨白,像白排刷留下的笔迹。峭壁上,它像一行浅色的省略号,一点点艰难地推向高处;陡坡上,它像一架滑梯,上面没有蹄印。只有羊子滚动过的痕迹。当杂色的山羊和白色的绵羊行走在这里时,天上有雄鹰低回,空中有爽风劲吹,不远处有牧羊人泼命般的紧追。
  和山间小路相比,村道就显得宽阔了许多、舒展了许多。
  每一个山村都有一条穿村而过的村道,每一条村道都通向邻村,通向集镇、县城和更远的地方。这些通道起点都在小山沟的尽头,先是循着洪水冲出的干沟下行,然后沿小小的河床前伸。路面的宽窄和河流的大小成正比。小河越壮,路面越宽。在小溪汇入大河的地方,村道也就结束了,汇入通往集镇或县城的大道。如果把一个村子的版图比作树叶的话,村道就像树叶上的总脉,它的支脉是一些错综复杂的小路。每一条小路的尽头都有一个院落。都有一户人家,都有鸡鸣和狗叫。
  小路的最大支脉总是两条,一条连接着水井,另一条连接着场院。
  清晨,当晨雾还未散去,小路上就响起脚步声。这是担水人的脚步声,伴随它的是马勺水桶的撞击声和担水人时断时续的歌声。秋夏收获的时候,通向场院的小路最为忙碌。白天忙,夜晚也忙,其中最忙的就是秋夜。当此起彼伏的连枷声和苍凉而古怪的碌碡声停止之后,从场院通往村道的路上就开始飞火流萤。人们在这里负重而过,每个人都兴奋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用辛勘劳动换来的收获和喜悦。是一道别样的风景。当一轮清月悬挂在天空的时候,场院里归来的人们像一团团浅浅的剪影。这剪影轻轻地游走,隐隐地晃悠,若隐若现,亦真亦幻,像梦一样美妙和神秘。
  陕北的路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尤其在特定的时候。
  当大雪覆盖了高原,远山化进云里,近山迷入雪中。人们很难分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这时,刚被人们扫开的路便突现出来了。局部看,像一些神秘的符号;总体看,像一个巨大的网兜。整个陕北高原都被“兜”入其中。
  当太阳升起一竿子高和离落山不远时,阳光把山沟一劈两半,弯弯曲曲的小路也换了颜色:一半为赭紫,一半为橘红。紫的有点发沉,像刻进去的阴线;红的有点发飘,像舞起来的粉绸。
  深秋,漫山遍野都是沉甸甸的果实,所有的路都窄了、细了,被挤成一条条缝,像弥勒佛肚皮上的内纹。而大雨中的路却一律成了水道,雨水从崖壁上的羊道、院落下的小径、地畔边的便道一起奔涌而下,漫过小渠小沟直入大沟和小河,直扑大川和大河。这时绝大部分村道都被占领,只有残枝和败叶在上面打转。
  只有一种路例外,那就是“脚道”。
  “脚道”是一种特别的路,起点在沟底的水井边,终点在山粱上人家的院落前。这是一条专供驮水毛驴行走的路。因而必须保证安全和畅通。“脚道”上宽下窄,那是一代代人和牲畜用脚踩踏而成的。随着时代的进步,人们取水的方武在不断地改进。由人挑驴驮演进为架子车和拖拉机拉取。最后被抽水管道代替。于是,“脚道”成了陈迹,上面长满了灌木和荒草。飞速发展的时代在开辟新生活的同时,也会“制造”一些陈迹,并给上面撒上一层神秘的花瓣。
  被时代撒上神秘花瓣的不仅仅是“脚道”,还有上面说过的大部分路。石油、煤炭资源的开发和退耕还林的实施。陕北大地城镇化步伐不断加快,城乡距离日益缩短,纵横交错的铁路、高速公路和国道把乡与乡、县与县、市与市连在了一起,把高原和外界连在了一起。大部分乡下人都进了城,广大的农村正被逐年增长的森林所覆盖,许多山间小路、村道、羊道和“脚道”上都长满了野草野花,只有山鸟在鸣唱,爽风在劲吹,半似歌唱半似叹息。
  生育
  陕北人重视生育,特别是对生男孩更重视。每一个男孩子的出生都伴随着许多人的欢呼,欢呼者不但有本家,还有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凡生了男孩的家庭,基本都要给孩子“闹满月”,都有人来祝贺。祝贺别人有了儿子或者孙子是最起码的礼貌。不懂得这一点或不认真对待此事的人很难立足。人们会说他“没人味”。
  一个小男孩从很小就得接受一些奇特的教育,这种教育渗透在细节之中。睡觉时,大人会要求他们仰面平躺、手按小腹,图的是养精;小便时,会要求他们咬紧牙关、提起肛门,为的是蓄锐。人们把未婚的青年男子称为“没泄腰的后生”,口气中含有赞美,但更多的是期待;把未婚的姑娘称为“黄毛女子”。口气中一半是遗憾,一半是叹息。连续生了几个女孩,人们会给她起个男孩的名字,期盼下一个是男孩。
  这种总体上的取向影响着陕北人的审美,特别是对男女青年的审美。看男子时,他们注意力集中在腰部和背部,看其有没有出力的地方,认为最理想的男子应该是,“腰像桶一样圆,背像案板一样方,站着像牌楼一样伟岸”。他们看不起纤细、白净、瘦弱的男人,讥其“轻得一风能吹走,瘦得一把能捏死”。看女人更是奇特,他们理想的女子是“笑不露齿,行不张风,虎背熊腰,臀大如盆”,认为,只有臀大的女人才能多怀孩子,怀着孩子才能稳当。当然,他们也欣赏蜂腰长臂、婀娜多姿的女人,只是希望那是自己的“相好”,而不是妻子或儿媳。
  如果把以上这些看成生的渴望和企盼的话,结婚时的种种做法就应该称为生的喧嚣。陕北人结婚时的所有仪式和讲究,都明白无误地指向“栽根立子”,而非男欢女爱。
  迎亲前,给新娘子选坐骑颇费周章。不选骡子不选马,单选毛驴。不选模样好的、力气大的、行走快的公驴和骟驴,单选富态的、臃肿的、曾经生过又怀着驹子的母驴。不是喜欢它的无能,而是欣赏它的高产和多子。贴在洞房里的剪纸也朝这方面努力。剪一个“鱼儿戏莲花”,企求的是“两口子有缘法”;剪一个“石榴咧嘴笑”(要露出许多籽儿来),渴望的是多子(籽)多福。新人的被褥下不撒金、不铺银,撒一层红枣和落花生,为的是“早(枣)生(花生)贵子”。
  为了突出生子的大主题,他们想出的法子令人瞠目结舌。诉求明了,花样不少;半似玩笑,半似“恶搞”。闹房总要闹到拂晓,听门总要听出渠 [ 1 ] [ 2 ] [ 4 ] 道。吊一个苹果在半空中,让新人同时咬,看点在“嘴对嘴,美上美”;投几粒芝麻在新娘怀里,令新郎摸,看点在“摸索中前进”。
  这些“恶作剧”的幕后策划者不是别人,而是新人的父母――那些满脸沧桑、不苟言笑、恪守传统礼节的老实人们。他们虽然不在现场,但时刻关心着现场的一切。闹房者的笑声越响亮。他们越开心;听门人听出的花样越多,他们越放心。他们的意图非常明显――希望初涉婚姻的儿子和媳妇能迅速地、尽可能熟练地学会传宗接代的技能。
  当听门的人们散去后不久,新郎母亲印新娘的婆婆,就会准时出现在洞房门外。她手里端着一只小碗,碗里放着三五个饺子。陕北人把饺子叫做“扁食”,具体到这里又有/卜特定的名称:“儿女扁食。”这是婆婆和儿媳妇首次正式见面,礼物就是这“儿女扁食”。不是让她充饥,而是让她作出生育的承诺。这几个外貌光鲜的“扁食”不能吃,因为它不熟。这不是大意疏忽的结果,而是精心设计的产物。当新娘子咬开“儿女扁食”的一角时,婆婆就会大声问:“生不生?”新娘子就会答:“生。”这种问答会重复好几遍,直到新娘子羞红了脸倒在新郎的身上,婆婆大笑着奔向早就等在外边的公公身边时才算结束。
  在刚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时,陕北人为了生育一个男孩,有的用B超鉴别胎儿性别,不是男孩的就打胎;有的生了女孩就送了人,也有溺婴现象。有的干脆携家带口躲在外面三年五年不回家,直到生了儿子为止。一旦生了男孩,满月了要“闹满月”,到一岁要“过生”。孩子晚上不睡觉,大人在大路上贴“倒吊驴”;孩子受了惊,大人要给他们“过关”;孩子爱生病,大人就请一位“干大”给他“包锁”。真是搂在怀里怕飞了,噙在嘴里怕化了。
  不开怀(不生养)的妇女没有地位。在家里遭凌辱,在门外受闲气。在家里,遇上善良的公婆和好心的男人还好一点,若遇上恶毒的婆婆和蛮横的男人,挨打受气是经常的事。在门外就可怜了,不但要看人白眼,还得受习俗的挤对。新人的洞房她们不能进,迎送新人时她们没人请。真正是低人一等。最不能容忍的是那些是非老婆的指桑骂槐,长舌婆姨的比猪骂狗,说她们是“不怀羔的羊”、“不下蛋的鸡”,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为了不遭受人们的嫌弃,她们想尽了办法。有的四处找偏方,有的上山挖草药,有的向儿女多的妇女讨经验,有的和年龄大的老人问迷津,更多的在娘娘庙上“求儿女”。每到农历四月八日,娘娘庙前叩头作拜、烧香点表、占卜问卦、求儿祈女的妇女络绎不绝。她们一个个跪在泥塑像前述罪过、许口愿、求恩赐,有的还把“送子娘娘”塑像怀中的小男孩生殖器上的泥皮抠一点吃掉,认为这样“无胎的可以怀胎,有胎就可以保胎”。总是求得的少,失望的多,大多数不孕妇女都会这样终其一生。当然也有例外,那就皆大欢喜了,哪怕是“借来种儿”也没人笑话。
  陕北人生了孩子后,都会在第一时间向外界作出明确的宣示。宣示物悬在窑洞的天窗上,分为两种,一种是一张小弓。另一种则是一小块红布。小弓是生了男孩的标志,红布则是生了女孩的标志。如果把这仅仅看做标志,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其含义远远大于这个。红布是平常的红布,起着“闲人莫近”的警示作用。但弓就不一样了,除了警示之外还有更多的含义。这不是一张平常的弓,而是一张箭在弦上、引满待发的弓。其造型的着眼点集中在势上。一种一往无前的势。一方面在宣告一个男子汉的诞生,另一方面还预示着家族的血脉将会像箭一般“射”向无边的未来。
  随着时代的发展,陕北的经济社会得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重男轻女的生育观还没有真正从根本上改变。
  窑洞
  陕北窑洞,知道的人多,了解的人少,给予公正评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有许多没去过陕北的人,总把窑洞当洞穴,认为这是一种贫穷落后的标志。为了纠正人们的这种偏见,我将陕北窑洞郑重地介绍一番。
  从天然到人工,从洞穴到窑洞,是人类住所的重大飞跃。在文明程度不高、生存能力不强的原始社会,人类不会建造窑洞,只能和动物一样困守在洞穴之中。居住在洞穴之中的人类,力不敌狮虎,速不达鹰兔。打洞不如鼠獾,攀缘不及猴猱,在弱肉强食的环境里,随时都可能成为豺狼虎豹的美味。在人类因此而成批死去的同时,人们开始挖制窑洞,以此来保全性命和避热御寒。这就是窑洞的起点,也是文明的起点。
  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窑洞也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得到改良。到了明清时期的窑洞,选材多达五六类,样式不下十来种。其中有青石砌成的庙堂,灰砖垛就的衙门;有土基子垒起的坯窑,线柳椽箍制的厦子;有防盗避贼的高窑,藏果储菜的地窖;有重重叠叠的财主庄院,方方正正的小康人家……但陕北民居最普及的主要有土窑、接口窑和石窑三种。
  土窑是最早的民居建筑。最初的窑洞面积小,工艺简,选址险,没门窗,门口放一捆子葛针,既有防范功能,也有御寒作用。再后来有了简单的门窗,小小的洞口,粗糙的栅栏,栅栏的缝隙用柴草和藤条来补填。这时候的人们顾不了美观,只讲求安全。
  斩土挖窑是修造土窑的重要工序,一要选地址。二要择土质。窑址务必靠崖,不然就占地多、劳时长、建筑成本大;土质必须坚硬,否则便易垮塌、失败、安全无保证。土窑洞多在农村乡下,选址为山腰山脚,单位是一户一院,规模三到五孔。窑洞高不出一丈,宽不过八尺,深浅多数为七至八米。进入挖窑程序。务必时时注意。一般人们都是先向纵深探路,再向左右拓展,拓开一段,休息几天,怕的是潮湿的土质支撑力不强,造成垮塌。
  接口窑洞前后异质,前边的少半部为石筑,做法和石窑相似;后面大半部为土质,是实实在在的土窑。接口窑是人们为了窑面的美观和窑洞的坚固,在土窑的基础上采取的一种措施,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石头砌面的,一种是砖箍窑口的。石头砌面的接口窑外表看和石窑没有区别。区别在于窑腿子比石窑宽,有的窑腿子上还套一些小窑洞。砖箍窑口的接口窑比较简单,只是在窑口子上套一圈砖,以此来防止雨水对窑面的冲刷。
  石窑有靠山窑和四明头窑两种。靠山窑大多选在靠近土崖的平台上,先修出窑模,再动工筑石,石起后去模,一孔石窑就拔地而起了。四明头窑是一种内外全用石头砌成的石窑。不依赖于崖壁,比靠山窑多了一道背墙。石窑有成片成排的,有独门独院的。成片成排的大气、凝重、雄健,一座座,一排排,一层层,随高原起伏,如潮汐涌来。独门独院的别致、规整、清静,或陈列路畔,或散落田间,多为三孔一组,背靠大山,边托平台,面对着灿烂的阳光,它填补了沟沟坎坎的孤寂,减少了梁梁峁峁的荒凉。
  陕北窑洞安全环保,节地节能,建筑成本低,舒适程度高。修筑窑洞前,陕北人大多要请风水先生看地势、定方向、择吉日。基本都选择背风、向阳、近水、近地的地方,避开了洪水、泥石流、塌方、斜溜之害。陕北窑洞多依山而建,窑背上养花种草,院子里种菜栽果,没有环境污染,没有资源浪费。陕北人修窑除了个别工匠外,能干的自己干,干不过来的四邻帮,石料都是就地取材,修一院地方基本花不了几个钱。
  陕北人热爱生活,十分注重美化窑洞。院外宽宽敞敞,院内干干净净,大门敦敦实实,院墙规规整整。墙面串串红辣椒,架上堆堆黄玉米,锄头铁锨随处摆,石磨石碾硷外立。走进院落,一股浓浓的乡情就会扑面而来。窑洞里白灰刷墙亮,窗花点缀巧,炕围图案艳,炕头毛毡绵,箱柜一崭新。如果是晨昏时分,你还会看到,炊烟袅袅升,小河汩汩流,村道蜿蜒盘,鸡狗村前奔,枝头黄莺啼,宅院密林藏,给人一种静谧的美。住进这样的地方,就有一种还在母腹中的安然感觉,虽然封闭,却温暖充实。
  陕北窑洞之美,美在大气,美在和谐。它和大地一体。地有多大气势,它就有多大光荣;它与环境相融,近看协调,远望和谐,登高俯瞰,更觉得气象万千。无窑洞的高原显得荒凉,多剽悍而少灵秀;有窑洞的高原显得淳朴,多浑厚而少张狂,多博大而少浮躁,多诗意而少轻佻。
  更令人惊奇的是窑洞宜人也随人,人来而兴,人去而废,和人同甘苦、共进退。不论年代多久的窑洞,只要有人住,它就坚固、挺拔、美观;无论多新的窑洞,一旦没人住,它就破败、坍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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