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快乐记】 父母房产过户子女新规

  1      我表哥建军是个天才,还没上学,他就能背下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当时我甚至理解不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把我奶奶家墙上贴的报纸全记下来了,连性病广告都不放过。我说么,为什么每次去我奶奶家,这个小个子都要仰着脖子盯房顶。因为他只比我大三天,所以人们总是拿我俩来比较,结果总是让我很失望。我妈比我还失望,她对我说,你看看你表哥,你再看看你。言简意赅,但非常有效果,每次她一说这话,就能搞得我情绪低落好多天。有一天,我终于想出了反驳之词,对我妈说,谁让你找我爸的,如果你找了我姑父,我也能背下来。我妈一巴掌就甩在了我脸上。不过,这并不能改变我的看法,我姑父从三岁开始就教我表哥认字了,而我爸呢,还没我表哥识的字多。
  我姑父在非常遥远的地方。长这么大,我只见过他一两次,他的眼镜比玻璃瓶都厚,抽起烟来没完没了。他第一次见我,给我吃了块糖,然后问我,会背《鹅鹅鹅》么?我摇头表示自己不会。我姑父也摇摇头,就不再说话了。我非常不喜欢这个家伙,我妈老说他是白眼狼,听起来很恐怖的。我五岁多时,我姑姑带着我表哥回来了,她在我家住了间房,我妈进去两个人聊了一下午。然后,我表哥就站在了我面前,我妈就摸着他的头对我说,毛毛,你以后要向你哥哥学习,然后叮嘱我表哥说,毛毛是你弟弟,你以后要看着他点,每天要跟我汇报。我表哥大眼睛、圆脸盘,他向我妈敬了个礼,道,保证完成任务,说完就盯上我了。
  那时候我表哥很牛的,跟我说话用的语气跟我妈差不多。毛毛,他最经常跟我说的话就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说完还盯着我的眼睛问,你懂了么?如果他不是天才,我早就一巴掌抡上去了,被我妈揍了这么多年,抡巴掌我可是很在行的。后来我就后悔了,不该在刚开始就对我表哥采取这么敌对的态度,他比我想象的要可怕得多。在我的童年时代,我表哥就是我的噩梦。只要发现我犯了错误,甚至有丝毫的犯错误的思想倾向,他都会像捡到宝似的冲到我妈面前,一边观看我妈对我的惩罚,一边露出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
  有一段时间,迫于无奈,我打算收买他。我把自己仅有的几件玩具让给了他,还把他领到我在山后用树枝和茅草搭成的小屋子,对他承诺,他随时可以征用这里,玩牌时,我也总是给他放水。没想到的是,对我这些好心的举动,我表哥丝毫不敢兴趣。直到上了小学,他也丝毫没有放松,哪怕我去上趟厕所,他也要跟得紧紧的。他的这个特点很快受到了老师的欢迎,他们摸着他的头夸奖他,受到鼓励的他更加卖力地搜寻我们这些小家伙的蛛丝马迹,他甚至比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跟老师走得近。之前是我一个人,现在是我们所有的人都对这家伙感到厌烦。我们给他起了各种各样的外号,汉奸、叛徒等等。尽管如此,我们却没有人敢跟他直接对抗,他手握尚方宝剑,受到大力扶持。
  那时候我表哥很得意的。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快乐。他的一举一动都完全符合老师的要求,有一天上体育课,老师刚给我们喊了个立正,就有事出去了,我表哥习惯性地扮演起了秩序维持者的角色,不一会就回头瞪我们一眼,刚开始我们还能尽量保持住队形,后来眼看四十五分钟已经过了一半,我们就受不了了,大家约好了似的,各自散开去玩了,法不责众,我表哥也没办法。下课铃响时,他仍然在那里站着,大概是想得到老师的赞扬。可惜的是,我们的老师正在打麻将,早就把我们这些家伙给忘记了。我们看见表哥的表情变得十分怪异,也不顾我们这么多双眼睛正盯着他,在操场上哇哇大哭起来。
  除了花费大精力监视我们受到大人们的欢迎之外,毫无疑问我表哥的学习也十分好,尤其是作文,他一有空就抱着本作文书一页一页地往下背。小学四年级时,他代表我们镇去县里参加口头作文比赛,县电视台都进行了直播。我表哥瘦小的身子上挂着西装,头发上打着�喱,两腮涂着胭脂的模样把我们所有人都镇住了。不出大家所料,不论什么题目,都难不住我表哥的,他就相当于一本移动着的作文百科书。他闭着眼,津津有味地给大家讲了一个拾金不昧外加照顾孤寡老人的好学生的故事,受到了评委的热烈欢迎,他们才不管这家伙见没见过一百块钱呢。我表哥获得了第七名的好成绩。回到学校那天,他受到了隆重欢迎,校长让他站到操场上给大家做演讲,我们鸦雀无声地等待他发出声音,出乎预料,这个平时私下里自信十足的家伙,对着话筒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蹦出来,倒是流了一脸的鼻涕和泪。
  晚上回到家,我姑姑问我表哥,你哭什么啊,作文作得那么好,却连话都不会说。我表哥鼻子一酸,差点再次掉下眼泪来,他委屈地说,我又没有背过,他们就让我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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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表哥终于得到报应,上初中的第一年,他就三次在厕所被人把头摁在了从茅坑里突出的粪上,每一次,他都会在宿舍的床上躺整整一个星期,谁找他谈话都没有效果,他好像打算把房顶给瞪出个洞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小学时候所有能给自己带来快乐的手段都不顶用了,找老师是没有用的,他们忙着自保还来不及呢。前段时间刚有过老师晚上被人用砖头袭击的事件,那老师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没有出院。尽管不情愿,为了避免回去后受到我妈和我姑姑的教育,我还是去和我表哥聊了聊。
  一不留神,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把慰问变成了批斗,你不是要打小报告么?这下爽了吧?我表哥的眼泪很快就涌了上来,他直直地看了我好一会,毛毛,怎么你也这么说我,我打报告不都是为了你好么?这家伙说起谎话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态度让我愤怒,你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就不要替别人操心了。我表哥不甘心地回答说,我总不能看着别人走上错误的道路吧。我懒得理他了,你爱咋就咋吧,不过提醒你一句,我听人说,下一次他们要把粪直接塞你嘴里呢。
  我表哥的好时光就这么快地完蛋了,尽管嘴上不认输,但他分明还是被吓住了。很快他就被改造成了个沉默寡言地坐在课桌前发呆的家伙,他用自己的胸膛顶着桌子,一双眼睛茫然地盯着虚空某处。如果有哪个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的话,他就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看得出来,他对所有的老师都充满仇恨。他能保持那个姿势整整一上午,连课间都不放松下来。不过,他天才的那一方面倒是没有退化,相反,还进步了不少。他就那么一节课连笔帽都不摘掉地坐着,却能把政治课本从目录一直背到版权说明页连个磕巴都不打,他能用比计算器还快的速度给你说出加减乘除的答案。
  在此期间,我们的关系逐渐融洽起来。真没有想到,我表哥会有对我言听计从的一天。他经常把自己的零花钱给我,每次我一张口,他就会把钱递过来。后来我发现,他舍得把钱交给我但是舍不得自己花,除非我买了给他吃,不然他连个泡泡糖都舍不得买。所以,一般我用他的钱买东西的时候,肯定也会给他买一份。有一天,我听见我妈和我姑姑几个在聊天,我姑姑说,毛毛肯定没问题的,性格好,以后到哪里都吃得开。建军就不行了,这孩子性格不好,以后跟人打交道肯定成问题的。我妈说,毛毛才成问题呢,说不定哪天给我捅个大娄子出来。连我都听出来了,我妈的语气里竟然充满着自豪。这让我很是心花怒放了好长一段时间,得意完了又对建军感到担心。跑到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在操场和建军偷偷地全干了。这是我俩第一次喝酒,很快就头晕脑胀。我俩挨着双杠坐在土地上。建军,我对他说,以后你别担心,只要有我喝的,就不会少了你的吃的,如果我有两万,就分你一万。建军对我说,毛毛,我也是。我用可怜的目光盯着这个家伙,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悲惨的命运。我下定决心,如果真的像我姑姑说的那样,建军连个老婆也找不到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老婆让给他,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大概是第一年的三次下马威给我表哥留下了心理阴影,他越来越胆小了,刚开始碰到个稍微高大点的人,他就躲躲闪闪,连正眼都不敢看一下,后来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他都不敢打交道了。有一天上课,我翻着物理书,突然发现有一个天才的故事,里面的家伙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在那一瞬间,我就像被雷电给劈了一番,从此以后,我完全用看天才的眼光对待起了我表哥,果然,一切都迎刃而解,一切都变得好解释起来。
  我的天才表哥直到十六岁,才对女人产生了想法,之前我跟他探讨相关问题时,他总是丝毫没有反应。我鼓励我表哥和对方表白,结果他只要看到对方,就变得呆呆傻傻,连路也不会走了。那年暑假,我表哥坚持每天拉着我步行五公里山路,在那姑娘家门口转悠。幸好那里有几个我们的同学,他才不至于显得过于突兀。他和这几个同学坐在那姑娘家对门的走廊里,从早上打麻将一直打到晚上,几乎每天他都会输掉十块钱,这是难免的,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麻将上,那姑娘偶尔出来一次,他就会浑身发抖,那姑娘家里的某个人出现,也会达到相同的效果。
  回来后在饭桌上,他就变得心不在焉起来,晚上睡觉也来回翻身,我感觉整整一个暑假,他都没怎么睡过,难以想象为什么每天他的精神都那么好,居然没有病倒过。暑假快结束时,有一天我表哥鼻青脸肿地回了家,从此他再也没提过那姑娘的名字。后来当我得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差点疯掉。我表哥什么也没做,就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那姑娘,对方就突然走了过来,正当建军激动得想着怎么跟对方开口时,突然惊觉前额一疼,回过神来,那姑娘已经劈里啪啦地对他动起了拳脚。他当然不会回手,老老实实地挨了顿揍。那姑娘对他放了狠话,以后再敢用你那狗眼看老娘,老娘就把你塞茅坑里去。我表哥被吓得够呛,只好绝了和对方白头到老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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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高中时,我姑姑他们已经完全把我表哥交给了我,为此,她还去找了个关系,把我和我表哥分在了一个班。这下,我的天才表哥名正言顺地成了我的手下,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没有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我表哥在高考时出了点意外,这得怪我,我带他去看了一趟录像,我们爬墙出去,又爬墙回来。在往下跳的时候,天才往往不擅长这个,我先落地后脑子里这么想,已经来不及提醒后面的建军了,他几乎像一块石头似的扑通一声从围墙上落了下来,离我不到三步远。
  我问建军有什么问题没有?他说没有,就是脑子有点晕。我把他扶起来,靠在围墙上歇了一会。他晕了有一个月,高考完之后,我俩一起去玩了一趟,就是那种坐着汽车随随便便的玩,从我们那个小地方开始,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呆一段时间,有时候刚下车我们就随便搭上另外一辆车,最终我们在一个远房亲戚家住了几天。那是我们第一次住楼房,第一次坐在沙发上看爱情动作片,这种感觉和录像厅硬巴巴的长椅分明天上地下。只要亲戚们去上班了,我们就打开看,事实上只有一张碟,我们从电视柜里找到的,我们反反复复看了大概有五十多次。在这期间,我俩都学会了如何熟练地操作DVD机,在我们那小地方可没这玩意儿。我记得是一个下午,看到一半,建军突然站起来在地上单脚跳起来,就像那些游泳时候耳朵进了水的家伙干的那样,我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不过我没有打扰他。他来来回回跳了大概十分钟,笑容满面地对我说,毛毛毛,我我我好了。他的下面鼓得跟他妈钢笔似的,但是他好了,我不由松了口气。
  等我们回去后,成绩已经出来了,我发挥得太他妈好了,建军受头晕的影响,也许是因为其他,总之,他失去了自己应有的水准。结果还算不错,我俩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那时候考上大学还能受到大家的赞扬或者嫉妒,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太风光了,我妈他们很是过了一段好日子,我和建军也是。我们要到大城市去了,为此我们列了有一本书那么厚的计划,我妈他们专门进城给我俩搞了两套新衣服,一模一样,黄色的运动衣,蓝色的料子裤,那会儿我们那个小地方流行这个。
  不过我们到大学后不到一个星期,就把这身行头偷偷塞进了垃圾桶,你可以想象,当我俩穿着同样土了吧唧的衣服在众人面前亮相的场面。以女声为主的尖细的笑声让我头皮发麻,连路都不会走了,这笑声给建军带来了更大的刺激,天才容易被刺激到,他连着好几天没去课堂上,直到我俩结伴去一人买了一身李宁为止,可是花了好一笔钱。我们从没自己花过这么多钱,我心疼不已,建军却并不惋惜,他只是不愿意站到专卖店的镜子前,非得把我叫进试衣间,让我给他判断是否合适,天才就是这么买衣服的,我原谅了他。可惜的是,人们对我俩的印象太深刻了,他们怎么也忘不了当初,一见面就要忍不住发出笑声,至少建军是这么认为的。
  你没有想到,笑声可以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影响,要我说,千万别随随便便地对着天才发出笑声。他们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一个星期过后,建军这个天才开始拒绝和陌生人说话,不仅如此,当听到我张开嘴巴发出奇怪的普通话时,他就变得跟只老鼠似的,一副跃跃欲跑的模样。不仅美女他不敢直视,连丑女他也不敢看了,走在路上,他尽量靠在墙边。
  一个月之后,我姑姑打来电话。顺便说一句,在我们上初中时,她就改嫁了。她打电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得到镇上去,在电话里我姑姑问我,建军怎么这么快就往家里要钱了?上帝知道,这回我真没从他那儿拿过钱。对着电话我脑子运转得很慢,我还不习惯对着这玩意,如果旁边没有人的话还好一点,问题是我姑姑挑选的时间也太差了点,问题是那会宿舍里的这些家伙还没学会过夜生活,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我拿着电话,在他们的目光里,我必须考虑自己的姿势是否出了什么问题。一个学期一千二百块的生活费,建军这个天才一个月就花光了,他他妈的忘记我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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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我的天才表哥是在小地方长大的,小到长这么大我只见过一个漂亮姑娘。这造成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后果,当后来我见到越来越多的漂亮姑娘之后,发现自己根本不会跟这些姑娘说话,而漂亮姑娘,她们根本不会主动找上门来。因此,我对我们那个小地方一点感情也没有,听到有人说,他想念自己的家乡之类的话时,我就觉得他他妈在说谎。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一辈子不再回那个地方,当然,如果我像那些幸运的家伙一样,能开上宝马,不不不,奥迪就行了,如果我能开上这样的好车,我肯定会回去的,我要回去赢得尊重和嫉妒。一想到落在自己身上此类目光,我就他妈的感到自己要飞起来了。我觉得每次回去,我妈都唉声叹气,就是因为我没开上个好车。她现在只剩下一个梦想,想让我在老家盖一栋豪宅,有抽水马桶暖气热水器,然后弄一大票人来参观。这简直就是做梦,尽管已经有些大腹便便的家伙真这么干了,我觉得他们脑子进了东西了。不过,也许有了钱的话,我会这么干的。至少为了我妈,对吧?
  在我们那小地方,每一个大人物的经历大家都了如指掌,每一个。能让人们产生高潮的谈论话题中大人物的发家史绝对是最主要的一个。而下面我即将谈到的这个大人物,因其经历中的艳情成分,更是受到了广泛持久的关注:这个家伙的转折点在于离婚,当时他结婚大概还不到两年。当时谁都难以理解这个穷光蛋为什么离婚,要知道这家伙老婆正是我们那小地方唯一的漂亮姑娘,也许这话有些绝对,现在想想,我们那里的漂亮姑娘不止一个。离婚后的这个家伙,很快就和一个银行行长的五大三粗的女儿结婚了,再之后故事就飞速发展起来,谈论时人们会用上一种夸张的语调,涉及到一麻袋又一麻袋的钱之类的东西,总之,这个家伙突然就在遥远的省城有了一所中专,所谓鸟枪换炮、时来运转。我承认,这家伙的故事是个好故事,我喜欢这样的故事,飞黄腾达之类,我就喜欢这个,问题是我讲不好,从上面这一段里你就可以看出来,我觉得原因在于,我离飞黄腾达太他妈远了一些。
  这个名字叫什么统计学校的中专,招收的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人,剩下的也大都是在离我们那地方不到一百里范围之内的家伙,这些学生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全部说的是我们那里的土著语言,前后鼻音不分,卷舌舌尖音不分。
  我找了好几天,才发现我表哥他把铺盖都搬到那个学校去了。他兴奋地领着我在那个学校观光似的转了好几圈,我发现,站在那些穿着校服的学生中间,对!那个学校还有统一的校服,建军也弄了一套,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突兀,就跟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似的,请原谅我这个烂比喻。当我们第二圈转了一半的时候,建军看了看表说,上课时间到了,我得到教室去。在这个过程中,我根本没有时间发表自己的看法,尽管这个天才他他妈的是个结巴,但结巴有时候也会让你没有插嘴的空隙,我只好跟在他身后,上了楼梯,到三楼的一个教室,建军跟真的似的坐在了课桌前,继续斜视上方的某个点。
  更神奇的是,没有一个家伙对建军感到奇怪,就好像这家伙本来就是自己一伙的似的,倒是他们多看了我几眼。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不下十张看上去非常熟悉的脸,等我想一想,那个长着淡淡的小八字胡的家伙不正是初中时候经常拦着我们的混混之一么?我又看了他一眼,他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课堂乱成一团糟,上面那个正在黑板上写字的家伙显得有气无力,当他正面对着你的时候,他那套十分合身的西装会给你一种错觉,这是一具它十分不满意的躯体,躯体正在跟它进行着让人流汗的抗争。最主要的是,躯体的主人很明显也跟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他开口说话后我才发现这点,我本来应该早些发现这点的,我们那个小地方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一种共同的东西,这种东西用眼睛是看不到的,只能纯凭感觉。也许就是这点东西让西装大人感到不满的,我这么觉得。
  我很快就睡过去了,当我醒来时,我是被嘈杂的声音给吵醒的,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在这瞬间,我突然有一种错觉,就好像我正在我们那所镇中学上学似的。我习惯性地扭头,果然看到了建军,我们坐在自己熟悉的座位上,旁边的乡音十分热烈,多么亲切、温暖,就跟一个他妈的最美好的梦似的。
  讲台上的家伙突然暴躁起来,他用黑板擦狠狠砸向了台下这些乌合之众,它准确地落在了建军屁股后,却没惹得建军走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神。下一秒钟,仿佛被自己的失态吓住了似的,西装开始整理自己的领带,我们镇中学那些家伙可不会这样。过了好一会后他才放松了一点,操着一点都不熟练的普通话,语重心长地用这样一个句子开了头,同学们,我痛心哪!妈的,这下他找到状态了,我仿佛看见了自己中学时候的班主任。不经意地回头,我看见建军虽然姿势没变,但嘴角露出了点笑容,我从来,从来没见过这家伙露出过这样的表情。除了快乐,我想不出其他形容他现在这种状态的词语。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这家伙这么快乐过了,自从我们上了那所该死的大学之后。
  刚看到建军的时候是他让我插不上嘴,后来是我自己不想插嘴了,我甚至在他的宿舍住了一晚。他早早地在下铺占据了一个好位置,从他坐下的姿势上,我就明白会发生什么了。果然,三分钟之后,包括胡子混混在内的几个家伙很快就各就各位,床铺下压着扑克,他们像我们在中学时候那样玩起了扑克。这大概是建军的妥协之举,作为加入这一伙人的代价,他之前可是从来不搞这套的。我好奇地看着他,很快就发现,他根本不是那块料,他做不到表情平静,如果他拿到了好牌,不仅手,连脚都会抖起来。
  暗黄的电灯熄灭之后,他们找来了充电手电,在那种不常见的白色的暗淡的光里,所有的人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就好像是被上方绳子牵引之下的木偶似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诡异的气息。一个人大笑着把人民币朝自己扒拉过去,另外几个人失落地盯着他。大概由于瞌睡,建军变得迷糊起来,他用尽全力用手击打自己的脑袋。我第一次发现,我表哥建军看上去这么消瘦,锁骨突出几乎抵达下巴,说老实话,我当时觉得这正是天才应该拥有的模样,作为观众,我喜欢看到这一幕,我爱他爱得发狂。
  很快,我表哥就成了输得最多的那个人,他不得不从战场上退了下来。这就是建军那么快把生活费花完的原因,他快乐地把它们送给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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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学期很快就过去了。我本来以为表哥会回来考试,我相信,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第一名的好成绩”这样的句子是不是让你觉得十分亲切,我他妈爱死这样的句子了。事实上直到第二年放寒假时,他才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一起回家。
  我还以为他早跟胡子那帮人回去了。上一年他就是这么干的。在火车站,我看到建军的同时,也注意到了他身边那一大帮子人,感谢他还记得我。对于回家过年的学生来说,这帮人带的东西有点太多了,不过这一点并没有吸引我过多的想法。他们几乎没跟我打什么招呼,建军走过来,试图搂搂我的肩膀时,我才发现,这个天才目光里闪烁着绝望,我环顾四周,他们每一个都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就好像丢了身上所有的钱似的。坐了不到十分钟,我就受到了影响,心烦意乱连看看那些高挑美女的兴趣都没有了。这真是糟糕的感觉,本来回家就不是一件什么快乐的事情,这帮狗日的还要火上浇油。
  我和建军上车之后挤过了十个车厢,才在六双散发着怪味的脚边,找到了空地。我们像别人那样把报纸铺好,席地而坐,很明显,我们需要长谈一次,毕竟这一路得他妈到明天早上七点才能完。在我第二次去车厢连接处抽烟时,建军跟了过来,他跟我要了一支,一边咳嗽一边把那件事情告诉了我。
  大人物不办学校了,他要去搞酒店还是什么玩意,现在胡子那些家伙有两个选择,一是转到另外一所粮食学校去,二是接受大人物退回来的学费,自己走自己的路。建军用的是“我们”,“我们有两个选择”。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的腔调让我以为他要哭出声来,还好结果他没有这么做,我最害怕别人在自己面前流泪,那种情况总是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幸亏他没哭。
  等我们回去之后,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已经被别人给占了,一个肥胖的家伙躺在那两张报纸上,我和建军只好继续往前挤,大概又走了三个车厢,人还是一样多,我失去了继续往前的动力,建军固执地要再往前,我对他说,你自己一个人挤吧,我在这里呆着。我们又站在了车厢连接处,再次抽了一支烟。建军把烟头一扔,突然头也不回地往前挤去。他的背影好像在对我生气似的,他妈的,不过很快就不见了。我看着车窗外,黑漆漆的一片,一想到接下来要独自面对这个夜晚,我觉得自己一分钟也呆不住了。
  我梦到了一个正在长牙的孩子,他一直对着我哭,我用尽了浑身解数,一点效果也没有。我竟然能睡过去,这是我唯一一次站着睡过去的经历,正当我恨不得掐住那孩子的脖子似的,有人捅了捅我的胳膊,我以为我睡了很短一段时间,没想到,已经三个小时过去了,看来我睡得实在不错。建军正满脸兴奋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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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军之所以如此兴奋的原因,在于他碰到了李玲,就在那趟拥挤得让人绝望的火车上。李玲比我们小三岁,曾经是我们镇中学胸部最大的女生,她可是出了名的骚货,关于她的传言几乎每天晚上的男生宿舍都会讨论,有人说她经常在半夜偷偷地溜进一个数学老师的宿舍,还有一些人说她最起码和十多个男生干过那种事。
  建军拉着我向前挤了一个车厢。让我吃惊的是,李玲跟我印象里那个姑娘已经没有任何丁点的相似之处了。这么多年,她并没有再长高一些,胸部比原来更加巨大,到现在为止,我再也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那么大的胸部了。她的头发染成了大红色,以一种奇怪的形状盘旋在自己脑袋上,她的屁股很小,十分吸引人的目光,因为她穿的裤子又薄又紧身,连内裤的形状都看得清清楚楚。天气并不暖和,即使在人口密度如此之高的车厢连接处,她仍然瑟瑟发抖。她一口一句他妈的,当她张开嘴巴时,我突然发现眼前光亮一闪,再度仔细观察,我发现她的舌头上有一个银色的耳环,这是一种怎样的状况啊。尽管在初中我们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但她看见我并没有一丝陌生之感,用夸张的大声音跟我打招呼,我试探性地给她递过一支烟去,她熟练地接过去点着抽了起来。
  很快我就弄清楚了李玲的现状,她在另外一所中专上学,接下来的聊天中,成了她的个人表演时间,她对我们居然没有去金昌盛唱过歌感到神奇,她对我们居然没有去豪君吃过饭感到神奇,她对我们居然不知道天美名店,不知道横店影城,不知道美特斯邦威,她甚至怀疑我们根本没在张城呆过,我操,你们鸡巴每天就钻在宿舍里么?你们就不觉得无聊?我操你们!她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我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嘴了,跟建军一样,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我天!你们不会还是处男吧?忘记抽到第多少支烟的时候,现在我们抽的是李玲的烟,她抽的熊猫,一百多一盒呢!她这么告诉我们,我和建军目瞪口呆。当李玲的问题问出口之后,我看见建军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起来,相信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左右看了看,还好没有人注意这边。我们的表情告诉了李玲我们的答案,她一副吃惊不已的表情,我操,你们鸡巴都干了点什么啊你们,来,把打火机给姐。这次,建军抢在了我前面,李玲再次点上了烟,我和建军都不行了,口干舌燥。她越说越多,最终,她端着建军的下巴道,可怜的,以后跟姐混吧,姐给你脱贫,可怜的,都这么大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建军配合着上下晃动脑袋,居然一副要流泪的模样。别哭别哭,李玲道,来,姐姐抱抱。说完她真的把建军的头贴在了自己的胸前。
  第二年,在我表哥的强烈要求下,他那副样子让我想起他的第一次暗恋,不得已,我陪着他去找了李玲。那是夏天,李玲穿得更少了,她除了胸和屁股,其余部分几乎全部暴露在我们面前,李玲的旁边坐着一个光头男,十分凶狠地看着我俩,仿佛随时准备给眼前这两歪瓜一刀似的。迫于光头的压力我甚至不敢多看李玲一眼,这实在是一次糟糕的经历。光头让李玲给端盘子、拿筷子、倒水、出门买啤酒,那家他妈的饭馆真是怪得离谱,其实不是光头要求,是光头一坐到那里,李玲就自觉地把这些事情全摆平了。当李玲完成所有的事情,正准备往椅子上坐的时候,那个光头突然把椅子给撤走了,咣当一声,李玲摔倒在地,她下意识地抓桌子上的布,结果把暖壶给抓到了地上,还好里面并没有多少水,也不是很烫。幸好,李玲只是湿了些衣服而已,幸好,她穿得不多。
  光头是张城土著,他不说普通话,而说本地话,同样是方言,我们那个小地方的方言遭人笑话,但他说出来就显得高人一等,比普通话还牛逼。我终于找到李玲那奇怪的口音来自何处了,原来是我们两种方言和普通话杂交的产物。光头时而把手放在李玲的胸上,时而放到她的屁股上,对这样的举动,李玲象征性地推脱两下,就没有其他动作了。当光头把手拿走之后,她就会喊着老公老公的,把自己贴过去,故意用胸部磨蹭对方的胳膊。
  在回来的路上,我的天才表哥像正在被一团火给燃烧似的,他焦灼不安地对我说,他爱上李玲了。照我的看法,如果火车上那次经历会让他对李玲有点非分之想的话,那么这一次完全能让他把这个念头给吸回去。我目瞪口呆,以为他是换了一种不会让自己感到不好意思的方法表达想和李玲上床的意愿。他摇摇头对我说,我是真爱上李玲了。这下轮到我发慌了,尽管他是个天才,我还是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了在说胡话。我对他说,人家有男朋友的!建军充满伤感地对我说,我看得出来,那男人一点都不爱她。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我表哥摇了摇自己硕大的脑袋说,我也不知道。
  和第一次相比,我表哥这次追求女人的手段进步了不少。他再次搬出了宿舍,李玲那个学校我们那个小地方的人并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个,他们恰好住一个宿舍,李玲轻而易举地就把建军塞了进去,就像她说的那样,在他们学校,她如果说一,就没人敢说二了,因为她有一些朋友。建军每次一见我,即使是打电话时,都会唾沫飞溅地给我讲许多李玲的事,我惊奇地发现,现在他的话里已经没有自己了,几乎每句话的开头都是:李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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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期间,班主任找我谈过无数次的话,全部是关于建军的。最后一次,他甚至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你告诉他,不回来不上课不要紧,最起码得把学费给交了。这我才知道,原来建军已经两个学期没交学费了,班主任告诉我,建军告诉他说家里没钱,这家伙,我分明看见我姑姑把钱给他缝在内衣上的。
  我给建军打了好几回电话,每次他都不在。终于联系上后,我对他说了情况,我们的班主任找了他许多次了,如果他再不出现的话,就要通知家里人了。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姑姑站在邮政所里接到远在太原的电话,相信,各种各样的传言会马上泛滥起来,我姑姑肯定会哭哭啼啼地赶过来的。这样的状况想想都觉得麻烦。建军在电话里问我,最迟什么时候?什么?我问他。班主任给我的最后期限是几号?我说,班主任没有给最后期限,她说的是尽快。那我就尽快吧!建军在电话里说。不行!我有点恼火,这家伙怎么就不知轻重缓急呢?你马上给我过来。建军在那边沉默了一会说,好吧,那我一会赶过去。
  我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也没有等到他。再往他宿舍打电话,被告知他接完电话就走了,也没告人去了哪里。一直到两个多星期之后,我才再次联系上了他。好像知道我正怒火中烧似的,刚接起电话,他就给我解释了起来。他口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消退了愤怒。他的话给我的震撼太大了。他对我说,上次他本来打算来找我的,结果出了点事。什么事?我认为他在胡扯。他说李玲怀孕了。
  我没想到他的进度会这么快。不由得感到嫉妒。我连女孩的手都还没拉过呢。就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建军低头抽了会烟之后,对我说,孩子不是我的。不知道是谁的,李玲自己也不知道。虽然这话有点意外,但我想了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看着建军的表情,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你那个她了么?我问建军。果然,建军摇了摇头说,没有。
  现在的问题是,建军得把这个问题给解决掉。这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情?我连想一想去买安全套都觉得头大,我连亿万分之一的这个城市都没有了解,而建军,却面临找到打胎的诊所这种难度的问题。但是,为什么是建军?我觉得难以理解,也许我得跟这家伙语重心长地谈谈了,他很不对劲。不过这是迟早的事,建军说。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这么强大的自信,尤其是当我有意地去打听李玲的消息的时候,尤其觉得建军没有希望了。李玲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了,这我已经说过,她现在和各种各样的男人混在了一起,她成了他们那个学校的名人,类似荡妇的角色。为什么她走到哪里都能得到这样的名号?
  在我的建议下,建军同意去班主任家拜访一次,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去班主任家的路上,建军显得有些局促,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我陪着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啊,他对我说,你不去我不知道怎么弄。我说我也不知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点吧。要不要拿点东西?走到门口时,建军问我。拿点什么?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咱们就这么空空地去人家家,有点说不过去吧?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对,不过他的话却把我们拖进了困境,该拿点什么呢?便宜了寒酸,贵了又买不起。
  我们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结果是我俩放弃了。等她再找你时再说吧,我对建军说,到时候咱们直接去她办公室。建军马上松了口气道,对,这几天我就呆在宿舍等她电话吧。
  建军从我这里拿了一些钱,他没有关照我别告诉家里人,不过我并没有那样做。
  这是一段艰难的时光,李玲打完胎后,建军就给她在外面租了个房子。我们好奇地去见识了一番。坐在铺着蓝色小碎花的床单上,我们打了一下午扑克。建军并没有参与进来,尽管这房子花了他一笔不少的钱,并且看样子会持续不短的一段时间,但他现在考虑的,是怎么告诉李玲这个消息,而又不会让她感到难堪。他为她做的一切都遵循这个规则。
  那时候我们还没意识到,其实在开始城市生活这一重要事项上,建军已经远远地领先于我们了,他知道怎么打胎,怎么去和小诊所的秃头医生打交道,他现在又知道了怎么租房子,二手市场在哪里,他从那里买了一台旧电视和一个电视柜。顺便,他还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我们在意的是,这家伙又开口借钱了,一学期的生活费他已经用得干干净净。至于李玲自己的钱,建军说开学的第二天下午,她就花完了,做了个头发,买了几身衣服。距离下一次从父母那里拿钱,还有这么漫长的时间,我不禁为这两个家伙感到绝望。
  还是不行,第二天下午建军喝得醉醺醺地出现在了我面前。什么不行?我扶着他躺到了床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赶来的,他说他在公交车上吐了。建军对我说,李玲再次拒绝了他。她没有住进去?我问他。住进去了!他说,但是她不让我住,她对我说以后会还我这笔钱。我看着建军枯黄的小脑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以为建军也许会停下来了,事实证明我错了。他在我床上躺了三个多小时,突然打了个哆嗦醒来,脸上一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的表情,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之后,他打了个嗝问,几点了?我说快十点了!他腾地一声坐了起来,慌乱地往脚上套自己的鞋子,我得回去给她炖汤,医生说这段时间要好好对她。
  
  8
  
  那年冬天有一天凌晨四点多,建军在外面敲了半个多小时的宿舍门,这样的天气从被窝里爬出来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所以,即使我们都听见这家伙捏着鼻子在外面轮番叫我们的名字,还是装着继续打自己的呼噜,连节奏都没变化。直到五点多,我从一个莫名其妙的梦里醒来,在这个梦里,我和建军蹲在初中时候的操场上,对着喝啤酒。建军对我说,毛毛你太不够意思了,你吃巧克力都不给我分一块。我对建军说,你别听别人瞎说,我哪里吃巧克力了?建军说,我都看见了,你从小卖部买的,偷偷吃的。我于心不忍,对他说,算我不对,我再给你买去。但是建军不答应了,他说,好呀毛毛,我还以为别人骗我呢,原来你还真吃了,你他妈的,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我的愧疚感涌了上来,看着他几乎哭出声来的嘴脸道,建军,我这就给你开门去。
  眼前的建军让我吃了一惊。他比原来小了足足一号,头发像泥巴似的贴在脑门上,天气已经冷成这样了,他还穿着衬衣西装,就像刚从洞里钻出来的,浑身皱巴巴地散发着浓烈的土腥气。你这是怎么了?我问他。建军从地上腾地站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虽然表面上看去他十分落魄,但他的精神好极了,双眼闪闪发光。我还从没见他这么精神过呢。什么废话都别说了,他说,什么也别问,我先问你,你的学费还有剩下的不?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交学费是夏天的事,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么可能剩下?他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自己脑瓜子道,你看我,一着急就乱了。
  还是在我的提醒下,他才记起自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吃饭了,天还是蓝蒙蒙的,我领着他去后面的城中村找了家烙饼拌汤,看得出来,这家伙饿得不轻,吃了五份烙饼才让他安静了下来。饭馆里惨黄的灯光落在他油腻腻的脑门上,他一只手伸进嘴巴里剔牙,另外一只手夹着我给他的烟,声音带着一股菜叶子味地道,跟你说,李玲这次找对路了。妈的,一听这个我就火了,敢情这家伙跟李玲耗上了。他把夹烟的手往下按了几下,示意我少安毋躁,且听他讲完。真的能搞到钱,我去的晚了,李玲已经弄了一笔了。到底是搞什么呢?他绕来绕去地搞得我好奇心涌了上来,还有这么好的事,说什么我也得插一脚。他又绕来绕去地给我讲了半天,我一边听一边琢磨,到最后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狗日的说的是传销。
  我严肃地对建军说,如果你再这样,我就告姑姑去。建军却很有把握地对我说,你告诉了又有什么用?我现在即使回学校,也得留级,再说了,两个学期的学费可不是小数目,除了让我妈伤心,还能有什么用?这家伙有恃无恐的态度让我非常生气。我对他说,你别不相信,我还真敢说,到时候看看你怎么跟你妈交代,你可是知道,你妈现在身体不好,再出个什么问题……建军坐在那里呆了半天之后,下了决心,毛毛,老实跟你说,这些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他妈的一点都不在乎。这话让我一惊,不好的预感泛上心头,建军,你他妈别这样,这样很吓人知道么?建军看透了似的说,你说吧毛毛,人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累,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你以为我妈真关心我呀,屁,她只是面子上下不来而已。话说回来,建军接着道,如果我真的有一大笔钱,我妈还在乎什么大学不大学的啊。
  本来我想留建军住几天的,他坚决地拒绝了我。看着他亢奋的背影,我突然感到有点伤感。
  我是好久之后,才得知建军他们被解散了的消息的。不过包括李玲在内,他们都是些小喽�而已,并没有被弄进去。到底有没有弄到钱?当然没有,很快,建军就又开始借钱了。
  
  9
  
  一直到大三下半学期,班主任才再次记起了建军。她找我谈了番话,让我给建军传话。说老实话,我对建军感到发愁极了,每天我都想给他点合适的建议,我希望能给这家伙指出一条光明的道路,问题是每次开口,我都觉得自己是在说胡话。
  我受不了班主任每天没完没了的唠叨,有一天把建军押到了她办公室。班主任上上下下打量了两次建军,问我,这是?我差点没把下巴掉下来,对她说,这就是建军啊。班主任恍然大悟,你就是建军同学啊?你这学还上不上了?也许她的眼神让建军感觉自己受了侮辱,他头也没抬地说,我不上了,退学怎么退?
  本来以为退学是件简单的事情,没想到还这么麻烦,系里、教务处、档案馆、派出所、学工处、后勤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盖了好多个红色的大章,最终的结果是,一个胖胖的女的告诉我们,建军得补交学费和宿舍费。建军问,我都两年多没住过宿舍了,两年来也没上过任何一堂课,再说我都要退学了,怎么还要交钱呢?胖女人说,这是规定,你欠下的,你没去宿舍住,但你也没告诉人呀,那床不是一直都给你空着么?建军愣了半天,看了我一眼,转回头就下了决心,对胖女人说,你先把学生证给我,我拿了钱回来再办。那不行,胖女人说,你已经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了,拿着学生证谁知道会干什么?建军说,我不是还没交钱么?没交钱就还没退完学,就还是学生。胖女人掌握着真理似的说,同学,我已经把学籍给你注销了,好多手续也走过了,你已经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了。如果你还想拿出你的户口和档案,就得把钱给交掉。这样来回争执了一番,建军只好让步。我们还没走出门口,那胖女人已经把学生证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你要学生证干什么?我问建军。坐火车什么的不是还用得着么!建军说,都怪这胖女人,她肯定是到更年期了。接下来怎么办?我问建军,你有什么打算?建军说,我懒得再搞了,再说也没那么多钱,有我也不交,还不如自己花呢。宿舍也没他什么东西,坐了一会,他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几趟,下定决心对我说,我走了,毛毛,你要保重。还有,退学的事情别告诉我妈。我对他说,好吧。气氛变得有点伤感。建军,你还要追李玲吗?在他关上门的一刹那,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建军的背影僵了一下,嘭地一声把门带上了。
  建军走后,我继续钻进被窝睡回笼觉,试了半天,怎么也睡不着了,脑子里全是担忧,我想,我表哥学历没有,能力也看不出来,他以后可怎么养活自己呀,现在倒还无所谓,他才二十三岁,问题是过几年他就三十了,再过几年他就四十了,在我看来,工作找不到,李玲他也没什么指望,到时候一无所有的他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我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个画面:胡子拉碴穷困潦倒的建军,蹲在一个绿色的垃圾桶前面,手举别人剩下的半块面包,正吃得津津有味。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我觉得,建军一不留神就可能变成这样。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没过多久,建军就兴冲冲地来找我了,一见面就道,毛毛,我找到工作了。我问他,是不是在哪个饭店端盘子?你这叫什么话?建军说,哥怎么说也上过几天学,不可能去干那种粗活的。我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他,那你找到什么了?建军说,哥现在是潮流前线的店长,一个月一千五的底薪,还有提成呢。我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番建军,这时候我才发现,建军其实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的。李玲也找到工作了!建军跟我说,想一想,李玲的中专也应该念完了。
  第一次找到这么正儿八经的工作,建军显得十分兴奋。晚上他请我吃涮锅,李玲也在。李玲再一次让我感到吃惊,她的头发恢复成了黑色,马尾辫绑在脑后,衣服包得也比较严了,还戴了一副白边眼镜,真有点小白领的范儿。在她身上,我看不到一丁点原先那个土了吧唧的女人的影子了,至少从表面上看去,她和这个城市街头那些昂首挺胸的美女们没有什么区别了。我实在没有想到,经过那么多次打胎等等类似的事情之后,她居然没有变得更糟糕一些。
  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建军摆出东道主的架势道。你去哪里?见他站了起来,我问。去买点东西!建军道。只剩下我和李玲两个人,我根本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小个子服务员很明显是个新手,动作极不熟练,在给李玲换杯子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杯子给撞到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李玲已经跳了起来,怎么搞的你?她拿着纸巾擦着自己的裤子,四周的顾客纷纷转头面向我们。服务员慌乱地给李玲找抹布,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认为她需要抹布,总之,她手忙脚乱地打开旁边的柜子,没有抹布,她嘴里念念叨叨,抬头寻找救援,可惜其他服务员全部远远地站着。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做出些笑容,想打消她的慌乱。去,把你们的经理叫来!李玲道,我还没起到作用。
  建军回来的时候,李玲正对着经理大声抗议,我们是顾客,我是女士,有你这样说话的么?好几次,我想做点什么,结果发现自己一点勇气也没有。“女士”、“顾客”这两个词把我搞得浑身不自在。
  半个小时后,我们空着肚子回到了大街上。建军变得战战兢兢的,他几次试图提过李玲手里的包,都被李玲给闪开了,最后一次,她甚至一把推开了他,致使后者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正是下班高峰期,一辆空出租也没有,这种情况让建军有时间固执地再次尝试,他慢慢地靠近李玲,他他妈的又去动那包了。这次李玲并没有躲闪,但是也并没有放开手,两个人默默用力,僵持在那里。终于有一辆出租靠了过来,仿佛觉得要发生什么最恐怖的事情似的,建军脸上的表情显得如此绝望,他死死地拖住了李玲。司机等了不到一分钟,重新启动,钻进了车流中。
  也许是路过人们的眼神让建军的脑子转了起来,他用另外一只手伸进自己的口袋,拿出一盒特仑苏,满脸堆笑地给李玲递了过去。原来刚才他去买这玩意了。我站在他们一边,这次李玲没有拒绝,建军塞了两次,她就接过去了。我算是看透你了,李玲大喊,你他妈的。与此同时,她把特仑苏狠狠地甩向左边的隔离带,奶汁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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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午,建军愁眉苦脸地来找我,他说他的工作黄了。怎么就黄了呢?我不明白,这才几天呀。建军说他跟老板干了一架。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试图说服他,尽管我还没工作过。你不能这样,我对他说,老板不都是那样么?你拿人家的钱,人家说你两句怎么了?建军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他一支接一支地抽了差不多一盒烟。我对他说,你刚干了这么点时间,什么也不了解,也许过段时间就磨合好了呢?最终,建军在我的陪伴下,找了个公用电话给他老板打了过去。建军给对方道了歉,可以看得出来,对方的态度还不错。挂掉电话后,建军对我说,人家已经又招到人了。
  到我毕业时,建军已经换了十多份工作了,每一份都不会超过三个月,有的就一两天。他的工资大部分都花在了电话卡上,现在李玲不见他的面了,他只好在电话里倾诉衷肠。感谢上帝,在我新租的城中村的房子里,居然装有卡式电话。二十块一张的电话卡,建军用不了两个晚上就会用完。即使我用被子捂上自己的耳朵,还是能听见他反反复复地说那两句,明天我去找你,我现在就去,为什么呢?你是不是又有男朋友了?把电话挂掉后,他就会控制不住地大骂:贱货。一边骂一边发出呜呜呜的哭泣声。
  李玲会接他的电话,但是再也不给他见面的机会,有时候她说,改天吧,等我有空了。有时候她说,不行,我不想见你。以前我没注意,现在每天在一起,我发现建军变得怪异起来。他很少出门,即使出门了,也是沿着最边上走,如果有东西挡在了他的固定路线上,我就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得十分焦虑起来。有时候,背后的汽车的一声鸣笛声,都能让他颤抖半天,并且他还在极力掩饰自己的这些,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觉得这样下去我表哥非完蛋不可,只好去找了趟李玲。那是我第一次去咖啡厅,在低低的音乐声中,李玲端坐着用勺子搅动眼前的咖啡。你也看出来了!她对我说,我现在已经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建军一点都不合适我的。我说我知道,你跟建军现在不是一个档次了,但你能不能给他一个快话,让他绝了念头,现在这半死不活的,他干什么都没心思。李玲对我说,毛毛,咱俩都认识建军这么多年了,建军打算干过什么没有?不要扯上我,干不干事情是他的事。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李玲姿态优雅地喝了口咖啡接着道,当初他退学的时候,我就不让他退的,你不是说我可以影响他么?能影响的话他现在肯定跟你一样拿上毕业证了。所以,建军现在这样也好,将来怎样也罢,其实是他自己想变成那样,我充其量是他找的个理由而已。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一个多小时后,李玲站在咖啡厅门口,看着还有些战战兢兢的我说,毛毛,我跟你说,建军最好的出路还是回老家去,你有时间还是劝劝他吧,回去养个鸡什么的。说到这里她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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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军的最后一次挣扎,动作有点大。他和另外两个人合伙,那两个家伙我也认识,都是原先那个统计学校的。他们一个人拿了三万,把大学城附近的一家原来做酒吧生意的店子租了过来,搞了个加盟的冰激凌店。那段时间我吃的冰激凌比之前二十多年加起来都多,吃完我就跟建军去人流量很大的各学校食堂门口发传单。顾客少得可怜,连我都不明白,这些家伙为什么来光顾,吃一顿就差不多一百块了,太奢侈了。
  建军的钱是从家里拿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我姑姑的。在建军的极力邀请下,有一天下午,李玲终于大驾光临。刚进大厅时她眼睛一亮,过了会对着寥寥无几的顾客她又皱起眉头。建军跟从总部过来的肥胖过度的师傅忙活了好一会儿,给李玲端出一大盘大便状的颜色非常丰富的冰激凌,上面“我爱你”三个大字闪闪耀眼。眼前的一幕让我骨头都麻了。
  当天晚上,建军显得十分兴奋,他肯定地对我说,等李玲老了,老到头发花白的地步,肯定能想起这么浪漫的一幕。无论如何,我得在她的人生中留下点东西。建军这么道。我实在不忍心跟他提和养鸡相关的话题。
  那段时间,李玲出现的次数还是比较多的,她一眼就看出来如果不做些努力的话,建军的店非倒闭不可。她顺理成章地扮演了一个专业人士的角色,给建军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他们把桌子椅子移动了三次,动手在墙上挂了心愿纸条。建军灵活地跳上跳下,当他站在椅子上回头朝下看着李玲时,脸上的表情让我都觉得有点太过于快乐了。
  建军的店子没有开几天就完蛋了。等到完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倒霉了,两个合伙人竟然一分钱都没投,他们告诉他需要九万,而把建军的三万花完后,他们根本就没有钱,服务员的工资啦,师傅的工资啦等等,很快他们就散伙了。建军试图让他们给自己一个说法,结果他们带了十来个提着砍刀的光头后生跟建军谈判。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我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我姑姑打来电话的时候,给她说上一堆建军的好话,什么店子正在进入状态,离赚钱不远了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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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五一,建军终于决定和我出去旅游一趟,不过费用得我出,他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姑姑在电话里对我说,没事,钱姑姑给你,只要他能出去就行,毛毛啊,你千万得照顾着点建军知道不,他最近胖一点没有?改天我给你寄点钱过去,你给他买个冰箱吧,不要说是我给的钱。感谢我姑姑的第三次再婚,她找了个快垮掉的老头,虽然老态龙钟,但手里有钱。这让我姑姑变得底气十足起来。她一直想办法让建军回去,到老头的厂里弄个职位,为以后打下点基础。她对建军还是有信心的,她还记得当初建军背作文书的事,这孩子还是有能力的,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建军退学的事,老头那几个儿子都没文化,建军肯定能搞得过他们的。在她眼里,建军毫无疑问将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唯一的障碍在于建军对此不感兴趣,他现在仍然是个天才,跟着一个老乡在电脑城卖电脑。虽然之前连电脑都没用过,但建军很快就把那玩意搞得一清二楚,他经常挎着个小包包,去给各个公司修电脑去。一个月一千二百块,钱是少了点,但架不住建军快乐对不?他他妈快乐死了,快乐到他已经干了五年多了还没失去兴趣。
  建军不为房子发愁,不为车子发愁,他不娱乐,没有社交活动,除了摆弄电脑,剩下的时间他足不出户,他租的城中村那间房子已经住了差不多五年了,还没有换个房子的意思。和我相比,他现在的老家话还是十分地道,我从没见他开口说过普通话。他和电脑的关系十分不错,和人就差了点。如果我不去找他,他绝对不会来找我。已经有两年多,他没有回过老家了。我怀疑他是受了李玲当初养鸡之类的话的刺激,打算一辈子再也不回我们那地方了。我姑姑之所以老给我打电话,是因为建军不接她电话。他的手机跟摆设似的,有时候一不留神忘记了,可以一个月不开机。
  一路上,我都在打量建军,窗外春暖花开,冰雪融化,建军偶尔跟我笑一下,剩下的时间都在摆弄手里的电脑,那电脑价值两万多,算是一笔巨款,我都不知道建军怎么攒够的,它就跟他的宝贝似的,也许晚上睡觉他也抱着它。干什么呢?我问他。装系统!他对我说。他不打游戏、不聊天、不看玄幻小说,这么好的电脑,他就用它来一遍又一遍地重装系统。和几年前相比,建军确实胖了不少,下车后没走多远,我就听见了他的喘气声。
  所谓无巧不成书,我站在景区门口买票时,突然看见一家三口走来,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脑袋。竟然是李玲。旁边的胖子毫无疑问就是她老公了,看上去年纪已经不小,满脸横肉。小孩子也十分肥胖,看一眼,厌恶之情就会油然而生。李玲身上的小白领气质消失得一干二净,身材壮实了不少,倒是有一种老板娘的味道。他们大概刚吃完什么,一人嘴巴上一张卫生纸,正用力揉搓着。他们三个叉着腿横着在我身边走过,我目送他们开着一辆丰田霸道离开,在他们踏上车门的瞬间,我分明看见,轮胎一下下陷了足足有三分之一。那车横冲直撞而去,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神情。
  当我回头,建军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不过眼睛里隐约有泪花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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