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河西 河东河西是什么意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但是阿旦娘觉得,就像蒲老太太一辈子命都不错一样,自己的命,一辈子都没有好过。   怎么样才算得是好命?怎么样才算是命不好呢?
  反正阿旦娘觉得,像蒲老太太,命就是好的,如自己,则是不好的。譬如拿阿旦娘和蒲老太太的手绢举个例子吧,阿旦娘的手绢很多时候都是用来擦眼泪的,而蒲老太太就没有那么多眼泪可擦,她只是用它来揩揩鼻子,或者是吃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在嘴上斯文地沾一沾罢了。
  你是娘子的命,我是丫环的命啊。阿旦娘记得很多年前,自己就对蒲老太太这样说过的,说得蒲老太太禁不住地得意了,同时就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似乎她比地上的一个矮板凳也高不了多少的。她的得意和怜悯都使阿旦娘觉得难堪与难受,便决定以后再不说这样的屁话了,你命好做你的娘子,我命苦做我的丫环,有什么相干呢?然而似乎总有相干的,她后来一方面是慨然表达,一方面也带着巴结和讨好蒲老太太的意思,把这话说过许多遍。倒说得她似乎真是蒲老太太的丫环了,于是蒲老太太就拿了鞋面鞋样子等等,让她帮着做几双鞋。阿旦娘心里也痛楚和忿懑,凭什么你的男人和娃娃的鞋叫我做呢?她也想过自己也有男人和娃娃的,自己的男人和娃娃也是要穿鞋的,但是她就觉着,给自己一百个嘴,她也不会让蒲老太太给自己的男人和娃娃做哪怕一只鞋子的,这是根本说不出口来的,肚子里头根本就没有这种话。蒲老太太家里有一台缝纫机的,只要在下面的踏板上若无其事地踩几踩,只听得呛噌噌噌呛噌噌噌那么果干的几声响,那么长的一个衣边子就缝成了,又细密又匀称,还快,还轻省,看起来真是再没有那么方便的事了。但是阿旦娘从来就不去借这个方便。哪个娃娃有病了,借机说出隐秘的心思来,说是想吃个柿饼得很。谁家有柿饼呢?只蒲老太太家也许有的。蒲老太太家的立柜里装着许多好吃的东西,去了贵重的客人就会打开来,就会一碟一碟取出来端上。娃们躲在门边上都看见过的,都指望过的,但是不敢伸手。除非借着有病,当梦话一般地说出来。但即使这样,阿旦娘也不会到蒲老太太那里去讨要的,觉得出不了口的。柿饼脏得很,千里路上来,这个抓那个挖的,你想嘛。这样地劝着想吃柿饼的娃,或者还会颇有经验地说,柿子是热的或者冷的,吃上对什么什么不好呀等等,总之是避免着到蒲老太太那里去。一辈子活下来,就觉得蒲老太太对自己开什么口,提什么要求似乎都是无妨的,可以的,提出来就得慎重考虑,得设法满足的。而自己却像是拿最简单的要求也在人家面前开不了口。似乎一开口就碰到了墙上,似乎一开口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说多了,说了不应该的了,说出来倒会使自己更加比她不得安宁和不是滋味,倒不如不说。真是不如不说的好啊。
  然而多年来,她给蒲老太太一家人做的鞋子,连她也记不得具体有多少双了,十几双到二十双总有的吧。都是刁挪着工夫做啊,哪里有专门做鞋的时间呢?
  蒲老太太的丈夫个头高,脾气倔,走路总是和众人有些不同的。脚也大。因此他的鞋子总是有些不好做的。做出来简直像木掀头。蒲老太太还要求做成千层底的,说千层底的结实。千层底的当然结实。阿旦娘就给做成千层底的。她还没给自己的男人做过千层底的鞋呢?好在男人也不要求她,做成什么就穿什么了。乡间有一个说法,给性格乖张的人做针线活总有些不顺的,不是折针尖就是针扎手。这一点,给蒲老太太的丈夫做鞋时,阿旦娘算是多有领教了。有时被突然地扎一下,会一下子扎出她许多无名的恼火和委屈来,会把鞋一下子掼到地上,会照着它嫌恶地唾一口。但是蒲老太太的丈夫穿了阿旦娘的鞋子在人前面来去时,阿旦娘是颇有些木然的了,她不去想想不到甚至不敢相信蒲老太太的丈夫脚上穿着的鞋子,就是自己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但是蒲老太太从未要求阿旦娘给她本人做一双鞋。阿旦娘不知道如果蒲老太太要求了,自己会怎么办。因为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阿旦娘就觉得自己无法说出个应对措施和结果来。于她而言,凡事都叫她觉得棘手和茫然的,她几乎不能预计和判断任何,只有当事情带着本身的力量逼临和通过她时,自行从她身上带出各种各样的结果来。
  一个人揣摸的时候,阿旦娘觉得蒲老太太对自己还是有一些好处的,细细想来,这样那样的好处也是不少的。记得蒲老太太每一次托她做鞋,给她做鞋的材料时,总是要装做无意的多给一些,这样她就可以精打细算,给自己的娃娃至少挪腾出一双鞋来。另外叫阿旦娘念念不忘的一个事情是,吃食堂的时节,蒲老太太是食堂的厨师,记得她总是像装满了黄米的麻袋那样立在热气腾腾的锅边,总是像刚刚吃过了盛宴,显得酒足饭饱那样地操着一把大木勺。人们端着大盆小盆,排着队依次向她那里去,听任她一勺一勺把大锅里的舀到自己的盆里碗里。锅里那么多,但舀到自己盆里的总像是少得可怜。但是谁也没有二话的。舀多少就是多少,乖乖端上走就是了。一家有几口人,有几口是老人,几口是娃娃,蒲老太太是再清楚不过的,不会给你少舀了。但也不要有别的奢望。知道这个木勺是不好把的,因此不是才叫蒲老太太把了么?谁要是有意见,想论理,对不起,不要在蒲老太太这里溅唾沫星子,有本事和蒲老太太的丈夫论去吧。大家就觉得这还不如不论的好,还不如吃哑巴亏的好。锅里的白汽蒸腾上去,在食堂高高的三角支架的堂顶浮散开来,使那些总是罩着暗影的草席、椽子、角铁一类都发汗似的乌亮着。有一些似乎更为稀薄的雾气从天窗里缓缓地出去了。那半开的天窗不知为什么,高古得使人不敢多看,有某种不可言喻的凶险似的。人们都被食堂里的水汽浸得湿漉漉的。端盆子的手更是洗过了还没擦那样,使手上的汗毛也刚刚灌溉过的植物似的。不知为什么,人们打上了饭也不即刻离去,望着盆里自己的份子,像是有些困惑和纳闷,像在费劲地估量着。有的站在远处向蒲老太太那里望去,犹存着某种指望似的,有的则是使劲地抽动着鼻子,像在拼命吸收着什么一样,似乎食堂里的水汽、氛围也是有营养的,可以充饥似的。
  但是阿旦娘打到饭就匆匆出去了。她的心跳得厉害。她怕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要是任何一个人冲她喊一声,她也会吓得丢了盆子的。那一刻她真是恨不得一下子就在食堂里不见了,一下子就端着热气腾腾的盆子踏人自家的门槛里去。她往往都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才从蒸笼似的食堂里出来的,记不清自己是跑出来的还是走出来的。走好远,走得只剩自己一个人时她才会松一口气。这时候就觉得自己的心实在是跳得厉害,像自己胸口里有个石夯在有力地起落着似的,这时候才觉到汗热的身子已通体冰凉。
  真像经历了一件很大的很叫人后怕的事情。
  边走,边想起刚才打饭的事来,像在回忆着一个噩梦。她看到轮到她的盆子递上去时,气氛似乎突然地有了某种变化,似乎一时节进入一个哑然的梦境,锅变成巨大的,锅里的雾气像是重得升腾不上来了,低低地笼在锅里,缭绕着、盘旋着,像是有意地遮盖着不让人看清锅里的情况。这时候,大到令人不安的木勺就从斜刺里探过来,在锅深处扎扎实实地舀了一 下,果然舀出很是不同的东西来,她近乎惊讶和恐惧地看着那木勺缓缓移到自己盆子的上面,缓缓地一侧身,勺里的东西就山崩似的落入她的盆子里去。
  她似乎一点子欣喜也没有,她似乎只有强烈的不安和难以言状的恐惧,她倒似乎有些不愿意这样,厌恶这样,她害怕那已倒人自己盆里的不但成不了自己的收获,反而成为赖不掉的罪证和说不清的麻烦。她觉得那样一来盆子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就不好下手去端了,觉得那样一来她有可能端不动的。
  但是不知怎么一来她就端了盆子出来了。真是令她惊奇不已,好像是另一个自己替她端出来的。怎么样伸出手去,怎么样迈开了步子,她一概地不清楚了。真好像有着一个千思万虑的自己,另外还有着一个不受羁绊,果敢行动的自己似的。
  走在路上,看着盆子里货真价实的饭菜,她又病后初愈似的庆幸起来了,念叨起蒲老太太的好处了,感激起她来了。
  她记得蒲老太太总是这样,轮到自己的时候,总是要有意无意地深舀一下,舀出下面的沉淀物来,或者就顺手用木勺在大锅里搅几搅,趁锅里正J顷一个方向旋转着时,就逆流给她舀几下。
  阿旦娘把这作为一个很大的秘密埋藏在心里,对谁也没有讲过。她的男人由于胆小,口很紧的,她也没有对他讲过。她似乎暗暗地有着某种讲究,害怕一种说破。从食堂里回来后,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感,听着男人和娃娃们吸溜吸溜地吃喝,她觉到一些恶心。一点子食欲也没有,男人问她为什么不吃时,她就按着胸口摇一摇头。但他们总会在盆子里给她留一点的,很少的一点,看来他们并没有吃饱,他们一边擦着嘴,一边望着盆里留给她的这点饭,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阿旦娘一直想着要没有蒲老太太,自己那么多的娃娃,吃食堂的时间会怎么样呢?会饿死几个么?
  好像有着某种禁忌一样,在当时,阿旦娘甚至没有对蒲老太太说过什么。直到过去很久了,那么大的一个公共食堂都被拆得不见了影踪,她才就这事向蒲老太太说起一些感激的话来,但是她的话却使蒲老太太意外,似乎当时掌勺打饭的人不是她似的,或者是她并没有给阿旦娘舀过偏份饭似的。
  要不是你,我们一家子……
  阿旦娘这样说着,眼泪就像拧抹布那样出来了。
  蒲老太太竟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眼角上也出来眼泪了。
  拔麦子的时候,阿旦娘总是拔不到前面,常常就落到后面去。一次她的男人还在前面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当了众人的面,向她这里投过几个土块的,好在都没有打中。
  蒲老太太那时候是拾麦穗的。那么多的拔麦子的人,大家又争强好胜,爱追个趟,因此地上总不免丢丢撒撒的,因此也就必须少许几个拾麦穗的人。
  蒲老太太就是其中一个。
  她常常跟在阿旦娘后面,看着她总是拔不到前面去,总是往后面落,看到她跪着拔一阵子,坐着拔一阵子,蹲着又拔一阵子,就不耐烦起来。有些狠狠地在她后面看她的脑勺。阿旦娘知道蒲老太太就跟在自己后面的,而且因为自己,使蒲老太太的拾穗也拾不到前面去。她是很明白这一点的。她心里急得冒烟,可她就是赶不上趟,鼓不上劲。
  她觉着不好意思回头看蒲老太太了,她常常预防着蒲老太太抽自己一麦把子,或者兜自己的屁股来上一脚,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她也咎由自取,绝无二话的。但是从来没有过这些事情。她急得快要哭了。她觉得自己真是把蒲老太太害死了。有时候蒲老太太在她身后立得久了,会让她到前面去拔,留下的让她拔,她心里对蒲老太太感激到几乎有些恨她了,恨她不要这样地帮她,倒叫她更加地不得安宁,更加地手忙脚乱,更加地拔不到前面去。
  像多给自己打饭,帮自己拔麦子这些个事,阿旦娘不想则已,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真是欠了蒲老太太的大情,觉得蒲老太太对自己恩重如山似的。至于自己给蒲老太太做过鞋等一类事,也想起来的,但是不知怎么地一想,就觉得实在是不足挂齿似的。
  你不做那几双鞋,人家难道还会精脚片子走路不成?
  这样地自我一问,阿旦娘就觉得自己为蒲老太太做的那些鞋没意思没分量不足说了。
  蒲老太太瘫痪的时候近六十岁了。阿旦娘长她几岁,说来是六十岁到七十岁之间的人了。
  这时候她们的丈夫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老而无事的缘故吧,阿旦娘常去看蒲老太太,蒲老太太似乎也很是喜欢她去,有时简直就是在指望着她去,她刚掀帘进去,蒲老太太就会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身边让她坐,不停地让她坐得离自己更近些。她走的时候,病人也很有些恋恋不舍似的,需要阿旦娘把手从她的手里缓缓地抽出去。
  我很快就会来的。
  阿旦娘这样对蒲老太太说。
  阿旦娘去蒲老太太那里,实在是很有着一些感慨的。蒲老太太的儿女们都光阴不错,有的在社会上还有相当地位的,对蒲老太太也孝顺。蒲老太太瘫痪后,他们就为她盖了高房子,而且窗子也整个做成了玻璃的,使蒲老太太可以居高望远。屋子里也收拾得相当的满富和温馨,真是应有尽有,要不是蒲老太太年老向着教门,他们还要给她买一台彩电的。遂老太太的意,彩电没有买,录音机却买了一台很阔气的,常常放一些讲瓦尔兹(宗教方面惩恶扬善的典故)念诵《古兰经》的磁带叫老太太听。
  阿旦娘到蒲老太太的屋子里总是摸啊看的,似乎手和眼睛都不够用似的。她会摸蒲老太太盖的被子铺的褥子,摸得发出一种粗糙的声音,于是就不好意思地说你听我这个手粗的。又揭起褥子看下面的海绵垫子,足有半尺厚。为了方便依靠,蒲老太太的儿女们在四面的炕裙下都钉了海绵垫子,外面看不见,但靠上是很舒服的。
  阿旦娘掩饰不了自己的眼热,一再由衷地说,你把福享了啊,你的几个儿女争着孝顺你呢。
  蒲老太太脸上就会显露出欣慰和感激命运的笑意来,瘫痪之后,她的面目有了一些变化,似乎那个为人所熟悉的脸忽然地消失了,露出更里面的一张脸来,这张脸也会时有笑意,但像以前那样浮薄的油腻腻的得意已经不多见了。
  她说,我这一辈子,不能再讲别的,只能说知感(回族经堂语,感恩之意)。你的儿女也是很孝顺的,他们就是没力量嘛。
  阿旦娘的儿女们不能说不孝顺的。但他们就是把房子卖了,也孝顺不到蒲老太太的儿女们的程度的。对此阿旦娘非但不抱怨儿女们,反而觉得有愧于他们,觉得他们是由自己这一条线来的,从而使得他们一年苦到头也过不上个好日子。她虽然一点都不指望甚至不愿自己的儿女们如蒲老太太的儿女们一般孝顺自己,但她却禁不住自己要羡慕蒲老太太。
  一天,她和儿子阿旦从乡上回来,远远看到蒲老太太坐在洋气的轮椅上,身上盖着华丽的毯子,由她的一个孙子推着走过巷子里来。她知道今儿天气好,蒲老太太的孙子推着老太太在村里转悠了。几乎连想都没想,她就拉了阿旦一下,娘儿俩拐人另一个巷子里去了。
  那巷子里窄窄的,阳光从高处照过去,巷子里黑洞洞的。走这条巷子到家算是绕路了。娘儿俩拐来拐 去一路竟没有说什么话,像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了,但是两个人之间却似略略地有着某种压抑和难堪似的。快到家的时候,还是她偏头对儿子笑了一下说,没想到走了这么多路,还不太乏。阿旦像是有所躲闪似的向她回笑了一下。她便心里一痛,觉得是逼迫儿子了。儿子那么高的个头,穿在身上的一件灰黑的夹克衫便显出一种捉襟见肘的短促来。这个她每看一眼都会觉得辛酸,还要求儿子什么呢?她甚至希望用个什么法子使自己对儿女们没有任何压迫才好。
  他们富他们的,咱们穷咱们的,穷也有穷的知足和本分。想把这话推心置腹地说给儿女们,但觉得还是不说的好。谁都明白着呢。
  她有一个原则,到蒲老太太那里去,看是看,摸是摸,但给任何东西都不能拿的(因为蒲老太太的确是给过)。也不能吃人家的稀罕物。像瓜籽、枸子一类,吃上一个两个是可以的,不吃也不好,但像那些叫不上名的东西怎么让她她都不吃。
  你这个人呀,真主造下的物儿嘛,你吃了就说明是给你造下的口福嘛。蒲老太太一再说。
  但她就是不吃。忙忙地嗑瓜籽,忙忙地拿起一只枸子来吃着,说我吃着呢你看我吃着呢。
  一次到蒲老太太家那里去,蒲老太太心情很好,谈兴也高,后来问阿旦娘一天做几番礼拜时,却突然地情绪急转直下,她揭开缎被,让阿旦娘看她的腿,自己也看着。先是像看别人的腿似的,用手指一下一下的摁着,突然就泣不成声,说你看我这腿,我比你年龄还小,可是不能礼拜了,一天一天就这么白吃饭地坐着,啥时间是个头儿呢。蒲老太太的腿真是叫阿旦娘吃了一惊。她一点也没有想到缎被下面蒲老太太的腿竟成为这样子了,简直瘦薄得像两条直尺。然而洗得很干净,泛着一种青黄的光。阿旦娘当时也由不得自己落下泪来了。蒲老太太没有看够似的还要看,她轻轻替她掩上了。真是很奇怪的,只要掩上,只要看不见,就会很快地变换心境的。
  好着呢好着呢,她说,庄子上谁不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你看我连个拜都礼不成,这样一天一天地坐到哪一天呢?蒲老太太摸着眼泪说。
  好着呢好着呢,阿旦娘说,阿訇说了,对不方便的人来说,坐着睡着都是可以礼拜的。
  但是蒲老太太摇着头,像是连阿訇的话也不足为信似的。
  连个拜都礼不成,就是个往死里坐。她说。
  又说,说实话,我还觉着我没你命大呢,真主给了你个脚勤手快,没病没灾,细想起来比啥都好啊。
  蒲老太太这样说着,迅速地斜了阿旦娘一眼,似乎在她面前显出一丝藏掖不住的自卑来了。
  这一点阿旦娘看在眼里,但是她似乎有些不能相信,她再看时,蒲老太太的脸上已冷峭下来了,用手掖紧着被面,似乎怕谁拉开似的。
  接下来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些说不清的变化,这变化使两个人忽然间都觉得陌生与压抑。座钟的声音一记一记的显明起来了,像是某种无情的宣告和催促。阿旦娘寻了一个借口,有些仓惶地走掉了。一向盛情挽留的蒲老太太嘴动了几动,也竟然没有说出挽留的话来。
  蒲老太太是被邻居院里的鞭炮声惊坏的。
  正值年关,邻居在外工作的儿女都回来了,院子里一扫往日的冷清,很显热闹。原本回族是不怎么过年的,但邻居的儿子是从大城市来的,就不免习俗了一些。夜里他的孩子在院子里放起鞭炮来。其时蒲老太太正靠窗坐着打盹,突然的一记炮声使她全身强烈地一抖,接着就把头重重地垂到了胸前。
  就这么再没有缓过来。
  蒲老太太的儿女们为老人举办了很是隆重的葬礼,每天夜里,都有有二三十人握持着手电,高声大念地去坟院里给刚刚入土的老人上坟。
  阿旦娘趴在自己黑洞洞的小屋里,夜夜都全副身心地听着远处传来的颂经声。怕儿孙们听到,她咬了自己的手背噎声吞气地哭着。她想着蒲老太太没有了,她的那些绸褥子缎被子可都怎么办呢?还有那厚厚的海绵垫子,那可以被人推着走,上面还可以盖一条毯子的轮椅等等,都该怎么办呢?她知道蒲家因为散的耶贴(用于宗教活动的钱物)多,因此才会有这么多的人夜里去给蒲老太太走坟,要是自己殁掉了,夜里给自己走坟的人能有几个呢?
  2004年2月于三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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