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复仇匕首图片

  对于这个曾经的家,如果不是为了令他牵挂的儿子,他是不想跨进门的,他没有脸跨进这道门。他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看看儿子,拉拉他的小手,听他亲昵地喊一声“爸爸”。
  漫长的八年,他和儿子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他无法估计。
  他背起行李走了。走之前,妻礼貌地送他到楼梯边,然后递给他一个装着三千元钱的信封,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儿子对你生疏,不能怪他,慢慢来吧!”妻说这话时,眼窝噙着泪水,然后快速转身回家,“砰”地一声将那道防盗门关上。他对妻无语凝咽,他理解妻子,但走在楼道上,他依稀听到儿子幼稚的声音:
  “妈妈,叔叔怎么不进来坐一坐?”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走在江边公园的李如刚一直在思考投宿的地方。难道就在江边公园的长廊上,像乞丐一样夜宿?妻子八年前就和他办了离婚手续,没有义务收留他,苦酒是自己酿成的。踯躅在冷冰冰的水泥路上,他看到夜幕下的江边公园长椅上,挨个地坐着散步累了歇下来的人。眼前这条江下午就退潮了,潮水退后裸露出新鲜的泥土,被下午的日光一晒,晚上就散发出类似贝类腐败的腥味。他坐在草地上,目光迷惘地远眺,然后从背包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凶凶地抽。烟是两元一盒的低档烟,冒出的烟雾就像黑煤窑烧的劣质煤一样浓烈呛鼻,晚风一吹,就毫无章法地飘向四周。也许呛鼻的烟雾干扰了公园清新的环境,前面长椅上靠着的三颗脑袋中的其中一颗突然转向他。透过浓重的夜幕,他看到那颗脑袋呈三角形状,两只招风耳怪异地竖着。当他凝神细看时,才发现那颗三角形的脑袋是宠物狗的狗头。这时,狗也发现了他,深恶痛绝地“汪汪”吠叫。原来这宠物被一对矫情的夫妇拥在中间。他想,狗也欺负流浪的他了,如果当初没有出那档子事,他一家说不定也会带着宠物来到这风景宜人的江边!
  八年前,他被判了十年徒刑。十年,十分之一世纪,吓死人的漫长刑期。那一年,他才三十出头,是一个正处级官员。他的事被当地党委和政府部门作为反腐败的例子在报上大幅刊登,还在图书馆的反腐倡廉展览厅里出现,因为他收受不法商人贿赂的六万美元。
  望着还在吠叫的狗,他哮喘似地深呼吸,吸进肺腑内的空气却有股透彻心扉的寒冷,如同一根冷冰冰的铁丝,弯弯绕绕地游弋在他的胸腔中。他想起了马良:这个仇人,一定要找到他!
  李如刚大学毕业就分配到开发区工作。他敬业,勤勉,颇有人缘颇有口碑,不久便被开发区党工委列入二十一世纪后备干部的人才库。送省委党校学习一年后,他被任命为开发区交通局副局长兼党组书记,半年后升任正局长,官运亨通。交通局担负着开发区所有道路的建设任务。顾名思义,开发区就是一个正在开发的区域,大手笔的道路建设投资,使交通局成为一些承包商公关的重中之重。妻常对他说:“如刚,我在烟草专卖局工作,收入也不低,你在这交通局工作千万不能贪心,做干部不要被老百姓骂贪官!”李如刚也发誓要做一个不图私利的清官,对承包商们一次又一次的邀请,都婉转地谢绝;实在推脱不开,他总是让副局长黄毅和办公室主任去应付一下。
  有一天,副局长黄毅陪着一个姓李的饭店老板来到他的办公室,“呵呵”地笑着说:“李局长,他还是你的本家哩,也是我的远房亲戚小李子,在郭巨镇开着一家专门经营生猛海鲜的渔家乐,今天开业,请我去捧捧场,咱们一起去尝尝海鲜。”既然是副局长的亲戚,又是五百年前的一家人,李如刚破例地答应了。
  渔家乐的菜都是蒸、煮的,基本上没有油爆、炒的菜,吃得堪称平常,味道却无比鲜美。那天,他的小车司机马良把他送到家时说:“李局长,李老板还叫我带来了一箱咸炝蟹,是他自己腌的,你在酒席上说好吃,他特地拣了一箱,请你品尝的。”李如刚嗅着那箱咸炝蟹散发出来的海腥味,犹豫起来,可是马良早就扛着箱子“蹬蹬蹬”地跑上了楼梯,机灵地放在他家的厨房间。
  有了这一次的交往,李如刚算是和李老板熟悉了。李老板隔三岔五地来李如刚的办公室坐一坐,但时间最长不超过十分钟,样子也无比卑谦,看到有人在,就说“我路过来看看叔叔的,没事情”,然后知趣地告退。那段辰光,开发区建设热火朝天,发展就是硬道理,为引进外资营造投资环境。开发区党工委用尽各种方法鼓励外商投资兴建各类宾馆、娱乐场所。开发区本来就有些“特区”的含义,只要新开一家歌厅酒吧,就有各地的老板带着人来度假、潇洒,带来的人多是情人和官员。李如刚读大学时是著名的校园歌手,因此现在有时也去娱乐场所唱唱歌,陪他去的人差不多都是老板,还尽挑漂亮怡人的小姐陪歌陪酒。李如刚的大脑并没有发热,他清楚这些老板个个都是人精,不是钱多得没地方花,而是放长线钓大鱼,所以他经常拒绝这类邀请。但一次二次还可以拒绝,多次拒绝了,自己也觉得有猪八戒假扮正经的嫌疑。马良曾对他说过;“我以前替工商局局长开车时,局长一进饭店包厢就开始计划饭后的节目。唱唱歌、陪陪酒,又不是对不起人的事,逢场作戏嘛!”
  有一次,李如刚和黄毅应邀去唱歌,他看到一个小姐长得很像他大学时的初恋情人,便神使鬼差地邀请了她。后来,他就常去这家娱乐场所,专找这个小姐。一天晚上,黄毅表情神秘地对他说:“李局,你看这个小姐还好吗?”
  李如刚知道黄毅的潜台词,他还常听一些人在背后说黄副局长上班时是思来想去约饭局,饭局上看美女是眉来眼去,饭后唱歌对小姐是摸来摸去,夜里洗桑拿是翻来覆去,凌晨回家对老婆是骗来骗去。这个社会啊,有的干部在退休前,就想着要抓住青春尾巴图快乐。此后,李如刚就再也不去那家歌舞厅了,甚至其他歌舞厅也不去。
  那阵子,开发区还时兴巧立名目的出国考察热。李如刚大学时学的是土木工程,对意大利哥特式建筑很神往。当开发区组织欧洲十国考察的第一站是位于意大利首都罗马城西北的梵蒂冈国时,他非常激动,可以亲眼目睹气势恢弘的古罗马建筑了。去国外要兑换美元、欧元,他就把这事交给了司机马良去办。办事速度快得惊人的马良当天就给他兑来外币,用信封装着交给了他。
  去欧洲考察的前夕,交通局正在规划建设一条通向港区码头的公路。因为和承包商谈得很顺利,李如刚决定当晚在开发区剑桥饭店设宴招待。包厢是黄毅副局长订的,快到退休年龄的黄毅分管请客吃饭的后勤工作。黄毅虽然年近六旬,但他懂得如何包装自己,染发、剃须,都一丝不苟,还办了包月的美容卡。那张老脸通过美容小姐纤细手指的精心调理,如久旱逢甘霖一样,皱纹渐渐隐去,皮肤润滑起来,有再现生机返老还童的发展趋势。人们远远地瞧着黄副局长,觉得他显得偏年轻;近看则觉得他像一个外科手术做得不太利索的太监,模样怪怪的。
  黄毅的年龄可以做李如刚的父亲,因此对一个即将退休的老人贪吃贪玩的弱点,李如刚睁只眼闭只眼。但有一点,李如刚和黄毅有共同的语言,他们都喜欢书法。李如刚 [ 2 ] [ 3 ] 对洪丕谟清新俊逸、朴茂多姿的书风很欣赏。黄毅就给他弄来了一幅洪丕谟的书法,还说:“我是一个快退休的人,不是拍局座的马屁,是因为你比我更懂得欣赏。这叫‘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将军’。”
  让李如刚想不到的是,他出国刚回来,单位就出事了。开发区迎宾大道的B标段被查出是豆腐渣工程。发现豆腐渣工程的是省里一位老首长,某个雨天老首长视察开发区时,专座侧翻在塌落的豆腐渣道路上。头部被撞出血的老首长被急送医院时,丢下一句足以引起道路交通建设系统一场大地震的狠话:“这就是活生生的腐败典型!这是怎么开发建设的?给我查一查是谁中饱私囊,并向我汇报!”让陪同的市领导无地自容。
  市领导以最快的办事速度抓获了无良的承包商,还缴获了他行贿的一张光盘,里面刻录了这个承包商通过马良向李如刚行贿六万美元的视频。
  监察部门和纪检部门的联合调查组找到了李如刚,要他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受贿的犯罪事实。在“双规”的日子里,监察和纪检的同志轮番上阵对他进行讯问。神情严肃的纪检干部对他说:“你不要用收受咸炝蟹、香烟的事来搪塞,你们这些腐败分子不到黄河不掉泪,我们见得多哩!”
  “双规”的地方是国家安全局一个内部招待所,房间逼仄,窗子距地面很高,睡人的床也斜得成四十五度。他面壁思过,终于想起出国前马良交给他的那个信封。当时发现里面有一万美金,他就去问马良,马良却说:“李局长啊,我只帮你兑了一千美元,怎么会变成一万美元?”李如刚觉得事有蹊跷,要马良把事情说清楚。马良的目光游移着,嘟哝着说这钱是承包开发区迎宾大道B标段的那个承包商转交给他的,还显得委屈地补充:“李局长,那个承包商有市领导的背景,只要帮他的人出国考察,他都会支付一些小费。开发区好多部门的掌权人都拿过他的小费,你何必大惊小怪!”
  但是,李如刚的交代没给纪检干部带来兴奋,他们继续要他交代还没有交代清楚的受贿犯罪事实。他一次又一次地说:“我只收受了这一万美元,如果你们有材料证明我还有受贿的情况没有交代,你们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庭审那天,李如刚目瞪口呆,一张刻录的光盘记录了他的司机马良替他接受贿赂六万美元的视频,而且还有马良言之凿凿的指控,是他把六万美元转交了李如刚。“冤枉啊!”尽管他在庭审时一再为自己辩护,最终他还是被判刑十年。
  在监狱服刑的日子里,他一直有个坚定的念头:出来后要找到陷害他的马良算账!他要复仇!
  江边公园旁的那条道路以前叫“环城路”,环城路的定位是接近郊区。现在,这座城市拆迁改造扩大了好几倍,环城路改名为“和义大道”,与和义大道相连的一条街叫“孝闻街”,两条道路的交叉口还开着一家经营生猛海鲜的饭店。刘禹锡说:“山在不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饭店因为烹饪当天从海里捕获的海鲜,生意一片红火。老板娘王琼从丈夫的建筑公司回来后,在饭店吧台一边上网游戏一边注视着门帘被撩起的每一个细节。此时,她看到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挑开门帘,疲惫地踏进了店门。那一瞬间,她突然站起身来,觉得这个人好面熟,不由自主地发出“呵……呵,你……”的声音,但对方没有反应。
  来人正是李如刚,他也觉得这个女人好像很面熟,但转念一想,不可能吧!他在服刑的牢里就听新来的同监说,现在外面的社会竞争激烈,生意人看到顾客都像见到亲爹亲娘一样,热情地掠夺,温柔地挥刀。
  这是李如刚八年来第一次吃到海鲜。一盘虾姑、一盘咸菜汁蒸虾潺,还要了八两白米饭。他很娴熟地将虾姑的皮剥掉,淡粉红的虾姑肉就一弯新月似地挂在他的手心。他在咀嚼虾姑充满弹性和鲜度的肢体的瞬间,观察到坐在吧台上的老板娘很胖很白,滋润的脸上红晕一轮一轮地显现。他想这样的饭店有这样光彩的形象,容易使人想起健康和绿色。李如刚发现老板娘也在窥视自己,当两人的目光碰上后,她的脸上露出了澄朗的笑靥,还起身从灶台端来一盘海瓜子递到他的桌上,说:“先生,这盘海瓜子免费送给你!”李如刚有些尴尬,用脚悄悄地把放在桌下的行李包往里面踢。这行李包跟随着他一起坐牢,跟随着他一起乘车,岁月把它抛来抛去,还从来没有洗过,邋遢得早已失去本色。老板娘发现这个细节后,弯腰把包拣起来,拍拍包上的灰尘,然后放到桌上,补充说,“先生,我们小店旁边还有一家价钱不贵却干净的小旅馆,你晚上住宿可住在那里!”
  我有家难回,这女人难道看得出来?李如刚很疑惑。
  海瓜子在海鲜中属于壳类,形状如同向日葵的籽,嗑开两瓣薄薄的壳,里面的肉像玉器一样让人惊叹。李如刚嗑着海瓜子,想起当年黄毅副局长带他去郭巨镇的渔家乐吃原汁原味海鲜的情景,就心血来潮,问老板娘:“请问你是郭巨镇人吗?”
  “我知道郭巨镇这地方,但我是莼湖镇人,我们老家靠近大海,这海鲜都是老家的渔民当日捕上来的,新鲜!”
  黄毅该退休多年了,李如刚想起了他,就产生了打电话找他的冲动。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是一个卑微的刑释人员,人家是一个响当当的国家干部,地位已经不平等啦!
  李如刚吃完饭就来到老板娘推荐的那家小旅馆。这家旅馆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他沏了一杯茶后,就脱去一身汗味的衣服,打开热水器一边洗浴一边把衣服也洗了干净。爬上床躺下时,他的心里隐约升起了一丝不安,这会不会是一场阴谋?他在里面时,新来的同监常讲外面的奇闻轶事,说现在社会向前,风尚向下,卖淫女站街公开拉客,男人找女人就像乘公交车一样方便,社会上早就没有强奸犯了,有些饭店还专门给吃饭的男人介绍有暗娼的旅馆,赚中介钱,讹诈花心汉。想到这里,他有些害怕,就把房门锁实,还把电话搁起。他苦笑,出狱后的自由就是这样吗?
  躺在床上,他用遥控器搜索遍了每个电视频道,电视上播的不是装腔作势的帝王将相就是张牙舞爪的美女赛歌。他与这个社会整整隔绝了八年,如果不是自己有立功的表现,还得再坐两年的牢。
  他一早醒来,就决定联系范师傅,然后再找马良。范师傅是他任局长期间的食堂炊事员。他记得入狱第一年的某个秋日,管教民警突然通知他,有人探望他。在铁丝网格和玻璃隔开的会见室里,他很惊讶,探望他的人竟是范师傅。范师傅说:“李局长,你吃苦了!你当局长时待我好,解决了我的编制,我知道你是好人犯错误。我给你打进了一千元钱,你以前不要我谢你,这次我是心甘情愿的,你一定要收下。”在短短的会见中,范师傅还告诉他,马良辞职下海发财了,在开发区办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物流公司,“这狗日的马良,哪来这么多的钱投资,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
  接到远房亲戚打来的电话时,黄毅刚从月湖公园晨练归来。他退休七年,算对这个社会彻底看透了。自己当副局长那阵子,一帮老板围着他“大哥大叔大爷”地喊着转,名车接来接去地邀请他去酒肆茶楼大快朵 [ 1 ] [ 3 ] 颐,眼也一眨不眨地抽出钞票让他抱小姐洗桑拿,还信誓旦旦地说:黄局长,你退休后就来我们这块贫瘠的土壤上发挥余热吧!可他退休后心存热度找这帮人想发挥发挥时,这帮人都说自己的土壤很肥沃,而且还是一片热土。
  黄毅想起了马良,这个前局长的小车司机。局长判刑后,他突然辞职下海,在开发区投资注册了一家上规模的物流公司。他还听人家说,那些承包商送钱送礼,都是先经过马良这道关卡,再由马良转交。他的远房亲戚小李子曾萌发过承包道路建设赚钱的念头,通过他套近乎请李如刚吃饭,他又通过马良向李如刚送咸炝蟹和名酒名烟,但这个马良却处处雁过拔毛。黄毅摇着光亮的秃脑袋,无奈地叹气,许多领导干部都不知不觉地栽在自己的秘书、司机的手里,李如刚也难逃这个厄运。
  黄毅的妻子是他担任副局长期间娶的二婚,比他小十八岁,当时他的儿子坚决反对这门亲事,说你和她结婚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但是,黄毅的心早已抵达对他搔首弄姿的小妹妹身上了,管他儿子断绝关系。谁知退休不久,妻子就不再向他送温情了,两人貌合神离一段日子后,妻子就搬到前夫留下的房子去住,黄毅成了个孤家寡人。
  在电话里,远房亲戚说:“我们看到李如刚了。你知不知道他回来的消息?估计他现在是有家难归,不不,是无家可归,他以前对你不薄,你应该伸手帮他一把。反正你一个人住着八十多平方的房子,让他暂时歇歇脚又何妨?他如果想工作,以后就到小李子的建筑公司做施工员。”
  听了远房亲戚的话,黄毅觉得自己也应该出手相帮,毕竟他们同事一场。
  黄毅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那家小旅社。谁知服务员告诉他,要找的人天还没亮就出去了,好像去找一个姓马的人。黄毅有些迷茫,李如刚找姓马的想干什么,姓马的会给他赔偿损失费吗?
  李如刚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小旅馆的客房门,浑身散架似地瘫在床上。一早,范师傅就带着他找到了坐落在开发区华山路上的良马物流公司。李如刚一心要找马良算账,反正自己是一个蹲过八年大狱的释放犯,怕什么怕,得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大不了鱼死网破。但是,良马物流公司锃亮的玻璃大门紧闭,一个门卫告诉李如刚:“我们公司三天前就关门了,马经理早就不上班了!他一个多月前被查出肺部有肿瘤!”
  “这就是报应!这样狼心狗肺的人该得癌症、绝症,死有余辜!”范师傅用脚“砰砰”地踢着紧闭的大门,愤慨地对门卫说,“我先去准备一个花圈!”门卫听了范师傅的话,脸上的肉棱像愤怒的浪潮一样层层叠加起来,他扯住范师傅的胳膊嚷着:“你踢什么踢,你讲的话我听来听去就像疯狗叫!”说完,他捋起衣袖,双手叉腰,样子像要吵架打人。李如刚拽了范师傅一把,说:“马良就是死,我也要找到他!”
  “死的人是你们!”门卫在李如刚的身后聒噪,“我们马经理不会有事的。”李如刚心里突然对这个门卫充满了好感,此人忠心可鉴。
  李如刚横横地躺在床上。午后的阳光很刺眼,从窗棂子汹涌而来的白光,像飞舞的虫子一样密密麻麻地盘桓在他的身边,他很快感到有些困意,就为自己沏了一杯马尿似的酽茶。他躺在床上想;一定要找到马良,问清楚他为何要截留五万美元。如果当初马良能证明那五万美元不是自己拿的,也不至于被判十年啊!李如刚郁闷地狂抽着烟,因为抽得凶猛,烟蒂很快烫到他的嘴唇,疼得他猴一样跺脚跳了起来。他急忙把那颗燃烧的烟蒂丢在地板上,可嘴唇上已经立竿见影地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肿泡。他用手拂着泡的那瞬间,突然很害怕丢在地板上的烟蒂引燃大火,使他身临囹圄;于是惶恐地拣起烟蒂,并用两根短粗壮实的手指把它挤成齑粉。望着一手的齑粉,他觉得很过瘾,有一种把元凶彻底扼杀的快感。他突然有点幸灾乐祸起来:马良,你患了绝症,这是你的报应啊!是上苍用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你碾成齑粉!你这样的人不死,还让谁死?李如刚慢慢地喝着茶,内心百感交集:马良年纪轻轻地死掉,我悠然地活着。活着的我看着他慢慢地死掉,是老天帮我复仇。他的心美滋滋的。
  李如刚惬意地眯起眼睛,扳着手指算了算马良的年纪,这小子今年才三十六岁啊。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快要去见阎罗的短命鬼,现在一定像送上祭台的牲畜一样生不如死,眼睁睁地瘫痪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李如刚这样一想,心里就有点自己不能动手报复的遗憾,为此还有一些可惜。他还想到,这个靠医药来维持即将消失的生命的人,不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吗?找到他还有啥用!用不了自己动手,他自己也会把自己扼杀了!这样一想,他内心又有点凄凉,一个生龙活虎的人,说没就没,人生无常啊!他有了一种另类的想法,希望马良不死。马良不死,他可以亲自去诘问:“你当初为什么要陷害我?”他还要听到马良真实的心里话。李如刚在狭小的房间里一遍接一遍地踱着步,慢慢地感到自己的步履有些沉重,像陷入泥沙里一样难以拔出双腿。窗外是一方明朗的天空,枯萎的树丫坚韧、固执地在窗子上方摇摆,风一吹动,树丫落在玻璃上发出的��声让他的心毛毛的。他又开始叩问自己,这个钱在银行、快去天堂的小人,当初为什么能钻自己的空子?一想到这个问题,他不得不又燃起香烟。这是他的习惯,习惯往往难以改变。八年的牢狱生涯中,他偷偷地抽过烟,也多次受过处罚,直到后来几年,狱警对他格外开恩,准许他偶尔抽几根。在烟雾袅袅中,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监狱里一门心思研究过的《论语》里一句“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典宁难辞其咎”的话,原来自己是一枚能让苍蝇下嘴的臭蛋!他吐着烟雾来到窗前。罢了罢了,不找马良这个快要死的人了,让他死得平静些吧!找一个死人还有什么意义?强者复仇不是去找死人,强者复仇应该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当他觉得自己仅仅在客房里坐了片刻时,想不到时间已过去了整整一个下午,窗外的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太阳的余晖消失在西边的天际。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淼淼,谁去学校接他……渐渐地,悲凉如同窗外的黑幕一样袭上他的心头。他没有开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床沿边燃着烟。直到后来,他听到有一阵轻轻的叩门声,他把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地听着,确实有人在拍打他的房门。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昏黄的廊灯映着狭长的走廊,门口孤零零地站着一个老人。李如刚觉得老人有点面熟,可想不起这个老人是谁。
  “我是黄毅啊!你不认识我啦?李局长,这也难怪呵,我们整整八年没见面了!”
  李如刚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是做梦?他使劲地用拇指和食指拧自己的手臂,很疼,这可不是梦呵!真是黄副局长黄毅。在一头白发的覆盖下,那张以前偏年轻的脸早就爬满了坑坑洼洼的沟壑,脸颊上还有褐色的斑。李如刚终于认出了他,泪水哗哗地掉了下来。
  “你把这假发戴上,一起去吃夜饭!”黄副局长把假发套塞给李如刚,“振作起来,没有迈不过的坎!”
  李如刚揉着眼窝,喉咙哽咽了,嚅嗫着双唇颤抖地说:“老黄呵,我对不起你们……”
  孝闻街口的那家海鲜饭店霓虹闪烁,李如刚对黄毅说:“昨天我就在这里吃海鲜,原来这饭店是你远房亲戚小李子开的,难怪老板娘昨天还我送一盘海瓜子!”
  这是一间宽绰的包厢,服务员鱼贯地往里面送冷盘,李如刚对黄毅说:“老黄,不要兴师动众,随便吃一下,我还要为以后的事考虑哩!”当李如刚准备进包厢时,黄毅的远房亲戚小李子出现了,他快步奔到包厢前,拽住李如刚的手大喊“李叔好”。李如刚的脸有点红了,甚至还有点无地自容。
  当小李子把包厢门打开的瞬间,李如刚惊住了,包厢里坐着的人竟是他的妻子和儿子淼淼。
  “淼淼,快喊‘爸爸’,他就是你爸爸!”老板娘王琼拉着淼淼的手说。
  李如刚泪流满面。淼淼忸怩地喊着:“爸爸,爸爸好!”李如刚双臂前伸抱住儿子,“爸爸,你前几年出差去了哪里?这饭店你怎么找到的,妈妈不烧饭时常带我来吃的,李叔叔和王阿姨前几天还把自己腌的咸炝蟹送给我们,他们说你以前很喜欢吃咸炝蟹!”李如刚抹着充盈在眼眶中的泪,突然泣不成声。妻子低着头问他:“你把旅馆的客房退了吗?”他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晃了晃头。他望着妻子,妻子的脸显得憔悴和苍白,额头、眼角出现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妻子苍老多了。忽然,他看到妻子的眼窝里滚出一串饱满的泪水,亮亮地淌在她瘦削的脸颊上……
  大家开吃时,包厢墙上挂壁式的液晶电视正在播送一条重要的地方新闻,大意是:本市开发区著名企业家马良先生,昨天在弥留之际的病榻上做出了惊人之举。他将自己创业八年所赚的二千万元人民币,全捐赠给了市慈善总会…… [ 1 ] [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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