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不知处 [林深深处深几许]

  王林(笔名之一“林子”)出生在一个特殊家庭。民国三十八年即1949年2月出生。父亲东北人,曾任国民党中央航空学校教官,而母亲和中共地下党关系密切,娘舅就是地下党员。抗战后期,父母本打算从西安到延安,但却阴差阳错地留在了西安。王林是在西安出生的第五个孩子。解放前夕,本来要去台湾,因王林的外婆独居重庆,母亲不忍,于是一家人回到了重庆。父亲因为国民党身份被捕入狱,后来死在监狱里。或许是父亲从小不在身边并过早离世的缘故,王林对于父亲没有任何印象,我们总是听到他用沙哑的嗓音讲述他的外婆、母亲和舅舅。两家人一起生活,九个小孩,一个老人,全部生活来源靠母亲在人民银行工作的64.5元工资。母亲念过商业大学,懂得财经,生活扛在母亲身上的重压可想而知。所以王林说“我的家是一个母系家庭”。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林从小就很懂事,经常利用假期上街干活赚取学费。山城重庆,夏日炎炎,弱小的王林和许多大人一样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推拉人力车。三块八毛的学费要干好多天才能凑够数,不难想象一双稚嫩小手被磨起了多少水泡。当我聆听他讲述童年故事时,品出的是生活对一个孩子的艰难和辛酸,而王林却像是在讲述平常事儿一样淡然。生活教会了他成长,也教会了他面对困难!王林自幼聪慧,读书成绩一直很好。这起于小学三年级时一个班主任对他的激发。 何老师的丈夫是《红岩》作者杨益言的哥哥杨本泉,重庆著名诗人,时为右派。《红岩》的一部分稿子就是他写的。王林当时就读过《红岩》的手稿、修改稿和定稿。接着还有两件事情触动过王林:何老师喜欢在课堂上读学生的好作文;何老师家书柜有很多藏书。这两件事使王林对写作、读书有特别的好感,加上老师的青睐和自身的天赋,王林的语文成绩特别优秀。但中学时开始贯彻阶级路线,优异成绩并没有让王林得到上高中继续学习的机会。因为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历史反革命,黑五类出身,只能作为知青上山下乡,那时是1965年。去到林场的他和一个残疾知青负责在山上放养28条牛。晴天还好,碰到雨天只能一前一后披两件蓑衣在灌木中穿行,任山风吹割,苦吗?只因为买了一个小小的打气马灯晚上照明,就被扣上资产阶级作风的帽子挨批。然而,一切不如意在王林眼里都不算什么,亲身经历的一切对于现在的他也只是旁观而已。在红色专制猖狂的年代,王林仍然喜欢读书,用知识充实自己,乡下那些阴霾的日子,他用书本当作阳光来照亮生活,从中呼吸自由和清新的空气。苦难不过是更好地教会他成长。他很少说起经历的不幸,在谈话中王林更多提及的是乡下农民的质朴以及,村里人对他的真诚帮助。
  1972年,王林顶替母亲回城“接班”,开始了他人生旅途的另一阶段。师训班学习一年后进入重庆四十中教书。当老师并非王林自己选择的职业,但人不太可能随心所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命运的安排自有它的理由。王林到现在已做了40 年老师,他忠诚于自己的教育事业。
  1977年恢复高考,王林距离高考不到两个月的时候报名。在坚持带学生军训的条件下,他奇迹般地自修了高中数学全部课程。数学成绩从最初测试的9分提高到了最后测试的87分,终于考进了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生活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的滋味。王林在山重水复的困境中,迎来了他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绿叶与阳光的味道飘到了王林的心里。大学期间他并没有沾沾自喜,也没有妄自菲薄,依然像苦行僧一样孜孜不倦在求知路上行进。大学四年他不曾真正躺下午休过,只是裹了被子靠在床角打个盹儿,为的是节约时间又能休息。每天早起背诵古文,他只觉得时间耽误的太久了,必须抓紧再抓紧。文革十年让许许多多栋梁之才、有识之士与他们热爱的事业分离,有的甚至被迫害致死,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年代。在大学王林是学习委员,还是系学生会干部,组织能力很强,他组织同学们编辑出版了一本名叫《中外格言》的书,印行过近百万册。由于毕业成绩很好,学校在甄选老师时让他留校,在古代汉语教研室。后来是四川美院要人,改派王林去了川美。命运再一次改变了王林的人生道路。
  阴差阳错与美术结缘
  偶然的原因,王林去四川美术学院院执教。在美院王林有自己的想法和安排。从索绪尔语言学和现代主义艺术的关系开始,王林自己上了一个美术大学,他开了二十几门课的书单,专攻美术史论,这些课程甚至包括版画怎么刻,雕塑怎么做,油画怎么画,从82年毕业到到86年四年间王林重念大学,系统学习了美术专业所涉的方方面面。
  
  
  1985年,王林来到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进修,进修期间王林仍然践行着自己的一套学习方法:选课听讲,去北图看书。留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台湾版的《现代艺术哲学》和黑格尔的《逻辑学》,尤其是黑格尔那本让人痛苦的《逻辑学》,让王林明白了辩证法究竟是什么。那段时间正值新潮美术如火如荼,他不只读书,还去看展览,参加研讨会。但他对于运动并不感兴趣,这是因为他在中国历次运动中亲眼目睹过人们所遭受的迫害。“三反五反”时他误闯入母亲所在银行地下室,满是被吊的充血的人体,那个场景大人见了也会触目惊心,何况是一个小孩儿。“反右斗争”时,一个对人挺好的图书管理员,还是残疾人,就因为一句话被打成右派。“反右倾”运动时,一个与他家关系密切的女老师,突然间被划为右倾机会主义者,痛不欲生。“我从小对政治运动就有反感,你身边的人突然被抓,被杀,被批斗,一个小孩儿的内心是不能认同的。”所以在新潮美术中,王林愿意做一个旁观者,参予但不想介入。
  1985年劳森伯格在中国美术馆的展览深深震动了王林,全然不同的艺术观念让他感到了距离。为消减距离感,真正走进当代艺术研究,王林做了很多的努力。他开始在美术理论教学过程中进行理论研究,并且开始写作美术学书籍。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王林的文采很快被人发现。张晓刚听人说王林文笔很好,主动上门找他约稿,给中国美术报写文章。中国美术报的陶咏白非常认可王林,让王林给该报写了很多文章。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王林与美术批评有了联系,走上了美术批评之路。
  文献展:开启中国当代艺术展前奏
  1989年“6·4”风波以后,王林认为当代艺术并没偃旗息鼓,仍在行进中。他觉得应该有一种方式将他在各地画室里所观所感展示出来,于是开始做中国当代艺术研究文献资料展,并在北京西三环中国画研究院展厅做了第一回展览,在全国进行巡展,以后改名叫中国当代艺术文献展。第一次展览研讨会王林就提出了中国当代艺术的独立性问题。
  91年北京中国画院,92年广州美院, 94年上海华东师大,95年四川美术馆,96年四川美院… …文献展一共做了六届,二十几个展览遍及全国二十几个城市。这一系列展览前后出了三本书,一本叫《中国——八九后艺术》,一本叫《雕塑与当代文化》,还有一本叫做《都市人格》。最初展览条件艰苦,王林用木板夹好资料,背在肩上,坐火车出行,辗转于全国各地。这些困难并没有让王林退缩,坚持换来的就是条件的好转。从资料展到原作展,全国两百多位艺术家参加过文献展,很多重要艺术概念从中显现出来,如政治波普、中国经验、媒体变革等等。从“中国经验”到后来的“中国性”再到“去魅中国想象”这一系列展览,王林就中国当代艺术如何呈现中国文化问题、如何和中国历史发生关联、如何对中国社会产生影响作了深入而严肃的思考。
  “我强调艺术的深度追求,当时写过《论深度绘画》,关注艺术所呈现的精神深度问题。艺术的精神深度,其实是历史的深度,而历史深度总是隐匿在现象背后,艺术需要穿越遮蔽,才能揭示历史真实。”
  《美术形态学》是王林第一本美术学专著,是他对现代艺术的系统研究,从理论上梳理评价现代艺术作品的出发点。“现代艺术是形态学的艺术,是艺术形态的充分扩张,所以要用形态学方法去加以讨论。”
  “批评家不能是一个商人”
  
  “做批评的出发点不是艺术现象,而是理论体系。你的见解需要自我证明、自我求证,需要有理论支撑。没有理论支撑的批评家,只能随波逐流,至多有感而发。真正批评家不光是有感而发,而是有理论根据。所以批评家应该是一个理论家,应该从理论出发从事批评而与艺术实践相通。批评家不能是一个商人,所以我有一个原则,绝不卖画。既然批评是价值判断,你就不能又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作为美术批评家,王林有自己的批评方法,有自己的原则立场,他认为批评家要去伪存真,以学术真诚追求真理、揭示真实。谈到批评界的乱象时王林先生不厌其烦,给我讲了很多东西。
  至于策展,王林说:“批评家策展和其他人策展不一样,乃是出于自己的文化立场、学术思想和批评方法。策展是批评的实践活动,也是一个自我梳理、自我更新的过程,是批评家应该去做的功课。批评家跟艺术现象的关系是若即若离而又不离不弃的。”在当下中国的文化纷乱之中,很多人为生活的纸醉金迷所惑,常常抛弃自己坚守的原则和底线,但是王林一直很有持守。“批评家不能是一个商人”,他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他的评论总是直击要害,给人坦诚、果敢、澄明之感,没有因为金钱的扭曲,没有因为权贵的躲闪。
  回顾多年策展生涯,总有那么几件最值得王林铭记的事儿:一是在北京做文献展,二是在成都做中国经验展,三是在上海做双年展,四是在宋庄做底层人文展,还有去年去威尼斯做平行展。谈到上海双年展,王林笑着说:“对比一下很有意思,上海双年展现在很有名气,但是当年不少人连双年展是什么意思尚不知道。你去做一件别人没做过的事情,是很让自己兴奋的,因为这里面有一种挑战性。”听着王林的话,我们可以了解其为人的坚韧和认真,可以感受到他的执着精神与年轻心态。他喜欢挑战自我,努力践行;对事业负责,不半途而废。正如他自己所说,总得自己对自己有个交待。
  对事不对人,这是王林写文章做学问的心态。“90年代初期中国艺术走向国际的时候,提出中国艺术的独立性问题是必要的,中国艺术家应该有自己的价值诉求,这个问题在今天仍然是一个问题。”无论是徐冰、许江,还是潘公凯、吕澎,王林文章所及,都用一种负责任的学术态度去讨论和评判,不是“管中窥豹”,而是“深入虎穴”。这种大无畏精神是一个优秀美术批评家不可或缺的,值得批评界学习和反省。
  
  现在王林在着手准备中国当代艺术史的撰写,为此还专门去台湾搜集资料。在他看来,做学问是很严肃的事,同时也是一种自我享受。正如那句流行的话:累,并快乐着!此外,王林对文化政治的研究也在进行中,他看来这不仅是兴趣使然,更是一种社会历史需要。“我很想写一本文化政治方面的书。以后会把更多时间放在案头上,减少些参与性的活动。一个人的时间总是有限的,需要安下心来做点学问。”
  是啊,很多时候我们总是为琐事牵绊,忽视了真正兴趣所在,常常与自己相忘于江湖。
  王林最大的愿望 ,是做一个民间书院。他讲,“因为我有一两万册藏书,再加上收藏的数百件作品,做一个美术学书院把这些东西贡献于世,为从事美术学研究的读书人提供条件。书院是一个历史实体,可以延续下去。不管以后的政治体制怎么变化,中国社会都需要重建民间,我们对民间的破坏太大,民间才是文化、艺术的根基。中国文化人要争取民间的文化权利,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能想到的就是做一个书院。”
  不愿意打断王林的话,我只是静静地倾听,在脑子里刻录。听着他讲,感觉到一个学者的睿智与虔诚。他有着自己明确的目标,将自己的人生规划得非常充实,尽心尽力做自己可以为社会、为艺术做的事情,实在而不夸张、努力而无抱怨。我们已然感受到他做这些事时的那份快乐。同时,也让我们回首自己的人生路,是否五彩纷呈,是否值得回首驻足,凝望回味……在访问的最后,王林还谈到了他对于中国教育现状的见解。相较于西方教育,他认为中国教育过于官方化,而真正的教育应该权在民间,大学自治是必然趋势,中国教育的希望在培育民间文化权力,在于民间的自主性与自由性。我又一次被王林先生的智慧所折服,他对于很多的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并且丁卯分明,直击事物的本质,其功力之深厚可见一斑。
  听着王林的故事,像是在读一册厚厚的书,又像是在深深的树林中漫步,有惊险时,有悠然时;有登峰处,有谷底处。听着他的诉说,只觉得置身树林之中,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品,树林悠长,广袤,似无尽头。每个节点都有故事或新的篇章,宛若林中发现的春华秋实,清流幽潭,让人不禁驻足良久。宋代欧阳修《蝶恋花》的诗句“庭院深深深几许”突然出现在脑海中,我脱口而出的是“林子深深深几许”!深几许?林外人不知,恐怕置身林中之人也未尝尽知,此可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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