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人都会跳骑马舞。从麦当娜、潘基文到罗姆尼，大把的名人都不会拒绝表演这种以专业眼光看来拙劣不堪的舞蹈姿势，以顺应全人类关于胡闹一把的欲望。最近这支队伍里还出现了中国艺术家艾未未和左小祖咒。真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做到的。除了那位大叔，他也许知道。
朴载相今年34岁，艺名Psy（取自“Psycho”，意思是精神病患者），拥有一副大型整容手术之前的标准韩国脸，私人劣迹有吸食大麻和逃避该国的强制兵役，他的第一张专辑因“内容低俗”被罚款，第二张专辑则直接被禁。在韩国，明星们总是受制于一家独大的娱乐企业，但作为一个丑角，Psy以其传神的模仿能力、夸张怪异的造型和诙谐滑稽的演唱，一跃成为“体制”外的主流明星。丑角们似乎带有对一切体制的免疫力，比如这个东亚国家千百年前就存在的宫廷传统：借傻儿和小丑之口，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来针砭时事。如今，Psy有意无意地承担了这个任务。
现在美国的大街上，也能处处听到发音类似“我爸刚弄死他”的韩国歌词，Psy确实火了。在他之前，无论是韩国流行音乐还是超级明星，在美国无一不是碰了一鼻子灰。而Psy仅凭一曲《江南Style》，自7月中旬在YouTube发布以来，短短三个月内的点击率突破了3亿，这已经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美国说唱歌手T-Pain如此评论说，“无法用语言形容这首MV是多么的不可思议”。随即这条微博被海量转发，其他流行歌手就像接龙一样，纷纷跳出来赞美这支歌曲。Billboard排行榜大谈《江南Style》的商业可行性；而据说贾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的经理人对“鸟叔”（Psy的绰号）很感兴趣；《华尔街日报》网络版发布了5个必看的《江南Style》不同版本；周一，洛杉矶道奇体育场的一名工作人员在看台上发现了Psy，于是立刻通过现场广播放送《江南Style》，兴奋的棒球迷们闻声而起，群体再现Psy独特的“骑马舞”。一位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主持人兴奋地没话找话说：“这个视频我已经看了不下15次。但谁知道Psy在唱什么？！”
当然，我也不知道Psy在唱什么，但我做了一些背景调查：Psy在视频中塑造了一个滑稽的江南区男子。作为首尔的富人区，该区居民自大且爱炫富的特性被缩短在几分钟内呈现给全世界。当大多数韩国流行乐团还在为爱情歌曲绞尽脑汁时，Psy却借助戏剧效应一炮而红。
流行文化就像感冒，你用不着去追查是谁传染了你，你只需知道它正在流行就可以了。关于《江南Style》的流行程度和传染源，在网络世界内外都早已尽人皆知。但我想说的是它隐含的意义，其中充满对当代韩国社会中地位和财富的颠覆性信息。以美国人的标准，这种程度的讽刺实在是太温柔了，但在韩国它的份量刚刚好，考虑到绵软、甜腻的曲风长期占据着各大音乐榜，鸟叔略带辛辣的歌曲无疑是种突围。阿德里安·洪（Adrian Hong）是我的韩裔美籍顾问，谈及韩国的流行文化时他说，“韩国娱乐界并没有讽刺现实的传统。实际上，如果有人问韩国文化中是否有讽刺元素。我会深表质疑，也不抱期待。当我第50次听人说到这首歌时，我只是想，‘好吧，就看看这段视频吧’。看完后，我心想，这首歌中确实有那么些微妙的讽刺意味。”
洪先生听这首歌时，脑中第一个画面是韩国高得吓人的信用卡负债率。2010年，平均每个韩国家庭的信用卡债务达到了家庭可支配收入的155%，相比之下，美国次贷危机前的平均负债率只有138%。在韩国，每个成年人至少拥有5张信用卡。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惊人的经济增长使借贷看起来似乎很安全，韩国人也像美国人那样，开始依靠信用卡生活。90年代末，政府又积极鼓励私人消费以走出亚洲金融危机。韩国用两代人的时间，挣脱了农业小国的束缚成长为经济强国，但随着经济的快速增长以及政府对高额消费的鼓励，物质主义也在逐渐侵蚀人们的内心。
江南区就是韩国文化中物质主义的象征。不少韩国最知名的品牌持有者就居住在这里，仅2010年就创造了超过840亿美元的财富。这个仅仅只有38平方公里的地区贡献了7%的国内生产总值。这个奢侈社区的居民大多挥金如土，在韩国属于百分之一的极富人群。洪先生解释道：“Psy在歌曲中谈到的江南区，不仅仅是风景秀美，居民高尚而已，这里面的年轻人可不是硅谷白手起家的百万富翁——他们大多数是含着信托基金的‘金钥匙’长大的。”
外国人很容易忽视歌曲中对江南区生活的尖锐讽刺，比如Psy宣称自己能将一整杯咖啡一饮而尽，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又坚称自己喜欢会喝咖啡的女生。一位在美国居住的韩国人Jea Kim在她的个人网站“我亲爱的韩国”中写道，“我知道有些人可能会奇怪Psy为什么对咖啡煞费苦心。然而，他眼中的咖啡不是普通咖啡。在韩国，有一则笑话专门挖苦这样的女性：她们先花2000韩元（约2美元）吃拉面，再花6000韩元（约6美元）喝星巴克咖啡。”这些女性被称为“味噌酱女”（Doenjangnyeo），她们乐于从基本开销中省出钱来，然后花在炫耀性的奢侈品上。咖啡是韩国最常见的时尚标志之一。洪先生表示，“咖啡馆的数量大量地增加，尤其是江南区。咖啡馆已经成了攀比花费的场所。”当我遇到Kim时，她向我解释：“这段视频本身是对江南风格的讽刺，同时也展现了江南区之外的韩国人（他们甚至连江南风格的真正含义都没有理解）如何追求成为江南区居民的梦想。”每个韩国人“都想住进江南区”，不过在鸟叔爆红之前，这种情绪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而《江南Style》正好抓住了人们的矛盾心理。
洪先生说：“韩国人已经陷入这种靠消费炫富的生活方式，江南区在这方面遥遥领先。Psy在歌曲中指出这种生活方式是多么的愚蠢，在整个视频中，他自命不凡，气势傲娇，但镜头一拉远会发现他只是在儿童游乐场幻想在海边日光浴，或者坐在旋转木马上意淫自己在打马球。”
Psy讽刺了所有的江南式富裕的象征，尽管这讽刺看上去那么的含情脉脉。视频中Psy左拥右抱两位身材火辣的女模特，大摇大摆地穿过车库，漫天飞舞的垃圾碎屑和纸片扑满了全身，狼狈中还要维持非常嚣张的姿态，Kim认为这一段是向说唱视频中常见的场景的致敬：当说唱明星走在红毯上，五彩缤纷的彩带从天而降，这让他们看上去更加的气势凌人。洪先生说：“他道出了物质主义的荒谬。”韩国主流流行乐几乎不具有社会评论功能。他们至多拿自己开开玩笑。然而Psy的确正在使这种调侃的风格成为主流，并且以一种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的方式来普及。受限于年龄、长相和曲风，Psy的成功注定要另类许多，他为自己写歌，自己编排MV——这在韩国流行音乐圈中是前所未闻的。然而，他还有更异于同行的经历：他曾就读于波士顿大学和伯克利音乐学院，并以不错的成绩从伯克利音乐学院毕业。美国音乐的多样化影响在他身上并不缺少，但更重要的是他学会了怎样处理自己的音乐态度。
当然，说来说去，这只是一个有点荒谬的音乐视频。难道真要把它变成个严肃题材？洪先生参观了MV的幕后制作，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如果我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我可能会说Psy只是自娱自乐。”现场录制时，Psy大多数时候都心情愉快，但有时他会突然喊停，接着叹口气说：“人类社会如此空虚，即使是在拍摄时，我都觉得可悲。每一帧画面都非常空虚。”显然，此刻他的语气十分严肃。看到Psy那滑稽的神态消失殆尽，与银幕中欢歌劲舞的Psy判若两人，洪先生心中也不禁生起忧郁。
“一切都回到了对物质、对形式而不是功能的追求。”洪先生似乎比Psy想得更多，“但，这难道仅仅是发生在韩国的事情吗？”
公认的引人痴迷的节奏，热闹欢快的视觉，但真正令《江南Style》流行全球的因素，还是它的嘲弄与戏讽。毕竟，韩国流行音乐在美国并不吃香，而《江南Style》现在连罗姆尼都会舞上几步，这可是韩国流行文化有史以来首次被美国人接受。即使歌曲中江南区的种种怪癖不关美国人的事，但对炫富人士的讽刺可是明摆着的——到处都有富人，在炫耀的本性上，他们都差不多。
然而无论歌曲是讽刺还是哀叹，韩国人似乎对《江南Style》风靡全球颇感自豪：韩国媒体长篇累牍地报道了《江南Style》在美国如何受欢迎。洪先生说：“韩国人肯定都在谈论《江南Style》，并把它看作民族自豪感的来源。”或许这也是《江南Style》想要表达的某种意思：一切讽刺都会再次遭遇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