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我穷我有理【穷不卖书】

  这是我家的祖训。从至迟是我高祖留下的几柜子书得到印证。�   那些书把柜子塞得满满的,全是木版印刷的线装本,被蠹得千疮百孔。刚读小学四年级的我偷偷抽一本出来,一看是《资治通鉴》。自然啃不动,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把那本书塞回去。此前,大人告诫过无数回,不准动这些书柜里的书。这些书传到我这一代,至少应在百年以上。这期间家里有过拮据,变卖家产的事就听过好几起,但再穷不卖书,这是有关号称书香门第的颜面的问题。�
  在另一间屋子里,有一个书橱,里面的藏书没被蠹,多数是近代出版的。有石印的,有铅印的,也有少量木刻版的线装本。这是我父兄辈购置的。从9岁开始,我就从里面找书读。最初找到了我喜爱的《封神榜》,疯狂地读起来。特别羡慕哪吒,手执银枪,脚踏风火轮,来去如飞,还有乾坤圈、混天绫等宝贝,很是了得。他的师傅是太乙真人,我便捏个泥人,做个纸帐,供在堂屋小桌上,帐额写有“太乙真人之神位”,日日焚香祈祷,希望他显灵,也收我为徒,传授我如哪吒那样的神通本领。这自然是不能实现的梦想。也读到了《阿Q正传》,便拾一竹枝在妹妹头上摇晃,唱道“手执钢鞭将你打”。自然遭到妹妹的白眼和大人的训斥。最最爱读的是《阅薇草堂笔记》,因其文字流畅,每则字数不多,随时都可放下,有时间捡起又读。使我入迷的还有各式版本的《红楼梦》,宝玉的《红豆词》、黛玉的《葬花词》都曾背诵,“花落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几使我哽咽欲泪。至于《后梦》、《续梦》、《绿楼梦》、《绮楼梦》,小小年纪的我读后,也会说“狗尾续貂”。�
  有一套木刻本,专就一事物的有关典故,用四六骈文写出,大人说这种书叫类(汇)书,书名好像是《韵文佩府》。我当故事书看,时常拿来翻翻。还有一部大部头,商务印书馆的《百科全书》,什么内容皆有,我专拣武术、魔术的章节看。可惜武术一招也没学着,魔术学会了“壁上燃烛”。把白磷嵌在石灰壁上,先在别处画一支烛,叫别人划火柴去点,自然点不着,然后自己画一支烛,烛头正在白磷处,火柴一去就燃了。还有一些言情、武侠小说,古代近代的都有,也不乏名著如《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也有些诗词和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当时就想,这一柜子书够我读许久呀!�
  令我心动的还有二伯父屋里的一大柜子书。是他在眉山赶上书商降价,花大把钞票买下的。听说有《三苏全集》、《陈修园医书十二种》等。那柜锁着,我无缘得识这些书籍的庐山真面目。只流出一本《江湖奇侠传》,厚厚的,足有二十多个印张。我始终没看完,只记得有个人物月下在井边练功,能用手掌运气将井水提起来,然后又放下去,咚咚作响,好神,印象特深。�
  在这样的书的围城中,和书产生感情是不可抗拒的。是一种什么感情呢?友情,也许浅了一点;爱情,还是不够恰当,虽最亲密却不止于伴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是一种既亲密又崇敬的感情,是老师,挚友,情侣的综合体,很神圣。所以对于老祖宗的遗训“穷不卖书”,始终恪守不渝。�
  在我及冠之年,离家进入生活激流,在外晃悠数年,又回到原籍后,得知老家藏书已被付之一炬,化作肥田灰,心上不胜唏嘘。令人欣慰的是没有违反祖训,并未作价售卖。然而我竟未从老家带出一本书,也许真算得上遗憾。从那时起,我又开始了漫长的攒书过程。不论是叫“津贴”也好,叫“工资”也罢,从机关会计那里领到钞票,扯伸腿便朝书店跑,见到可心的便买。我的收入不高,除了糊嘴,供给妹妹上学,不抽烟,不嗜酒,主要的零花便是买书。那时书不贵,几毛一本,一元以上要买很厚的大部头。到旧书摊去淘也是一条路子,每次总有斩获。一次在北京,住处对面是社科院,一天我赶上收荒的从里面出来,收了一大堆旧书,正在街边整理,当中有七成新的《列宁选集》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共八本,我花两元钱买下,乐极了。还有就是伸手向别人要,这种事不多。不过有一段趣话:我妻刚从学校毕业,分在我所在机关的下属单位,下班后和科室的同志逛街,常到她单位歇脚。一遇见她,我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科室的同志借故走了,就剩我二人谈上大半天。一来二去,彼此有了那么点意思。年底她要回家探亲,我知道她父亲是教高中语文的,便说我想要《唐诗三百首》和《诗韵集成》。这是一种试探,看她对我的感情到了什么程度。她归来时,两种书和一大包灯影牛肉送到我手,我心里有谱了,后来果然有了洞房花烛。�
  月积年累,我竟有三大书柜藏书。两个书柜是各四扇门,另一书柜是两扇门,都是上柜三格,底柜一层。现在都塞得满满的。三个书柜的顶部还堆放有一叠一叠的期刊杂志,也是满满的。是我历年订阅的,因也属于书类,舍不得卖。就这样只买不卖,积累下这么多书,我这人懒散,从不清点有多少,别人问起,只说个大慨:“千多册吧。”近年来不大买书了。书价贵,我疾病缠身,医药费负担大,手头紧。但是这书却有增无减,因为赠书多了,朋友们出了书,都要惠赠一册,要我“雅正”云云。书柜无多余地,只好委屈这些书们,原先的书是书脊向外竖排放着,方便检索,每格与上面顶板还有空隙,便把新进的书三五成叠书脊朝外横放着加塞儿。�
  说只买不卖,是不是光进无出?也不是。最大的一次丢失是在“史无前例”运动中。运动开始,党委宣传部长就贴出大字报,点名我是当地的“三家村”成员,我自然得夹紧尾巴。一天邻居来找,他在机关“文革”小组打杂,说你那些书多是“四旧”,不如你自己拿去交与“文革”小组,争取个“主动”。这就叫艺术,要你交还得你“自觉自愿”,“主动”交出。闹一阵,说运动的大方向是“揪出党内的走资派”,而不是针对像我这样的革命群众。紧箍咒一松,我首先做的事就是去要书。“文革”小组的人一脸不高兴,嘴一撇:“在那屋里。”一间有地板的旧屋,满地都是机关内“牛鬼蛇神”们“主动”上交的书。我的书盖有藏书章,容易找出,但有一部分已黄鹤杳杳,当时上交又没造册登记,能说什么,只有自认倒霉。其次是借出无归。我藏书较多,在当地小有名气,于是常有人来向我借书。一册二册,懒得登记,也不好意思要别人打借条,多数人自觉,看后归还,有的不还,我也搞忘了。一次我到下属单位检查危房,在已无人住的楼房里,看见楼板上有一册《马雅科夫诗选》,拾起一看,扉页盖有我的藏书章。我已记不清什么时候借给什么人,总算天有眼,阴差阳错,又物归原主。借得多的,我也登记在册,但别人不还也无奈。妻的挚友的孩子,爱好文学,来挑走了二十多本书,过去这么久,没听说个还字,这小子在邻市工作,不容易见到,在我心里早就是个“算”字。再次是我心甘情愿送人。有个文友要钻研楹联,我就把如何撰写楹联的书赠与他。有个文友迁入新居,我实在找不到什么送他,便赠他一套(三册)《聊斋志异》绣像本,这种版本现在已经不容易找到。�但无论怎样,还是进的多出的少,至今仍有这三大柜子书。而且进书还在继续,以至我的书案上、电脑桌上都放有新来的书,一是要翻翻,二是要有空才往书柜里加塞儿。我藏书有大不足,就是多不成套,明明是一套书,我钱少只拣最想要的买一二册。常常看到别人书橱陈列的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各种典籍,艳羡不已。二是我读书只读个皮毛,这是我生性懒惰,非关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传染。有的朋友写起文章,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叫我佩服。我却不敢,因为引证什么,我只知大概在什么样的书内,具体的不晓,所以就尽量避免。书啊!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今后的今后,怎么处理你们啊,反正我不会违背祖训,论斤头卖与收荒匠。�
  
  责任编辑 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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