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死亡是一种解脱

  早晨,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来到广场,先来的一次次地告知陆续赶到的人,他们是在等牛群回来,而后到的恰是看见有人在广场上聚集就抛开活计,顾不上吃早饭,匆匆赶来。   事情的起源是年过半百的王十开在自家炕头上隐约听到了牛群在向镇子逼近。在一向平静无奇的镇里,庞大的牛群回来就算很不寻常的事了,况且,近年又生出牛接连死亡的事来,着实让这里的人兴奋。能到的人都到了,人群立着等了半个时辰。人们彼此小声谈话,耐心等待。突然,人群起了小小的骚动,一个汉子拨拉开身边的人往外挤,他是那么显眼,高出人群一头。人群裂了缝,像松静的土地被尖头犁划开,像绵密的海水被鲨鱼背鳍割破。汉子径直闯出人群,拉了拉挤乱的衣袖。他在等待和拥挤时已积了满腔怒气,一出来站在人群外就发泄开了:“吃饱了撑的,放个响屁当雷听,傻等什么,有什么好看……”
  “狂徒,”汉子话没说完,一边惹恼了耶律大爷,“你血迹未干就如此猖狂,不是这镇上人仁慈,容你落脚,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被称为狂徒的汉子是新近来投的逃犯,据说是杀人后越狱在逃,他在耶律大爷声色俱厉的训诉之下一点点地向刚刚脱离了的人群靠拢。但那汉子的话毕竟引起了人们的怀疑,有人小声嘀咕着,议论牛群是否真的回来。余怒未消的耶律大爷一手护住飘拂的长须,一手撑地,撅起屁股,然后将一只耳朵贴于地面聆听,几百年前,他的祖先辽国大将耶律氏们就精于此道,能够听出百里之内敌骑集群的动向,但是现在耶律大爷听了好大一会,站起身来宣布:像是有,又好像没有。犹豫片刻,他问王十开:你听到的会不会是雷声?王十开此时也没了主意,他说他在炕头上明明听见了呢。炕头上?有人讨好地对耶律大爷笑着问王十开:你听到的大概是你老婆的鼾声吧。人群又等了一会,牛群还是不来,人们依依不舍地散去,各自回家。
  三天后的正午,镇上的牛群突然毫无征兆地降临,当人们中止了午睡奔向广场时,牛群已经等在那儿了。越过牛背,人们看见被牛围在正中的牧牛人双钟一身黑衣上落满黄色尘土,正默然站立着,纹丝不动,像根拴牛的柱子。
  人们渐渐围上来,牛群后面冲出矮小的马尾子,他三蹿两跳把牛群赶拢在一边,让出大半个扇面给人群,人群迅即填满空挡。没有人吵嚷,大家像朝圣一样神情庄重,不苟言笑。他们知道即将开始的活动是最令镇上的人感觉神圣的仪式,牧牛人要在广场上当众说出他的过失,而蒙受了损失的牛主人,将大度地原谅他,没有只言片语的指责。
  一片寂静中,镇上德高望重的几个人都已被让到了前面,还有倒霉的牛主人。牧牛人双钟开口了:
  “我的东家,你的牛在草地上碰到了坏运气,我救不了它,老天也无能为力。它的肉身已被我掩埋,这是它的左耳,牛灵魂所在。我把它忠实的灵魂带回来了,请收下吧。”
  轮到牛主人开口了,这回是个六十多岁的干瘦老头,他那双陷在白发银须中的昏黄眼球紧盯着双钟展开在纸包中的牛耳,看得很用力,接过牛耳的时候,手有些抖,不过他总算回过神来缓缓地说:“不要难过,兄弟,我收下牛耳就是收下了整头牛,你喝酒去吧。”
  围观的人都展颜而笑,这个简短的仪式结束了。人群留连于广场不愿马上离开,得意的神色在他们脸上徘徊。看来这件事又该让镇上的人高兴一阵子了。
  现在笑着的人,他们的祖父辈本不是善良之人,小镇原来也只是一片荒芜的草地,因其僻远,便成为亡命徒、杀人犯、江洋大盗之类恶人的避难处,他们在此地落草,与偷来的抢来的女人繁衍后代。几十年后,这片土地上百业成形,竟出现了家有财产、彬彬有礼的绅士。人们做事也讲究起来。先辈们悍勇好斗的血性消磨殆尽,只剩下喜好杀生食肉这个习惯与别处不同。因此镇上家家有牛,交由雇来的人牧养。不知从那年起小镇把高原上托人牧牛的那一套规矩也原封不动地接了过来。双钟记得三十多年前自己当上牧牛人的第一天,人们交给他一根长鞭和一把锋利的铜柄短刀。长鞭是授权牧牛的象征,短刀的用途只有一个,放牧遇到意外,割下死牛的左耳带回。
  当年双钟从前一任牧牛人手中接过这两件东西后正要转身走开,年老的牧牛人叫住了他:慢走,小伙子,还有几句话也得传给你。一边站着的镇里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这次交接仪式的见证人,他们向双钟点头示意应该郑重地接受老牧牛人那几句话的传与。就在双钟前面伸手可触的地方,老牧牛人用衰老的嗓音哼唱出那段话。其音调古朴,哀婉苍凉,像连绵的秋雨,透着冷气把双钟全身浇遍。
  我最好能不唱这些,年轻气盛的双钟说。
  牧牛人免不了要唱的,但别多唱。老牧牛人坦然说道。
  其实双钟心里清楚,远牧的危险很多,危岩峭壁、雷电、猛兽、毒草都能致牛死亡,还有出没无常的毒蛇。
  三十年过去,草枯草长间双钟已不再年轻,三十年平安放牧几乎使人们忘记他是个牧牛人。往日,牛群回到镇上时候,双钟和镇上的单身汉们没什么不同,到酒馆酗酒,与人赌博,他还颇讨女人喜欢,薄暮和清晨,家门前常摇摆着女人春情外露的身形。
  就在他准备把牧鞭交给一个合适的年轻人时,那条蛇出现了。
  那次,双钟正把牛驱入草丛,几千头黄牛低头进食,突然一头黄牛扬着脑袋叫了起来,双钟觉出了异常,接着他看到那头牛旁边的草叶上闪过一道耀眼的红光,红光在草叶上倏闪倏灭,双钟猛然意识到那是一条草地上罕见的红色毒蛇,它偷袭得手后正在潜逃。双钟提鞭赶去,当红光再次闪现时,本能地挥出一鞭,红光在清脆的鞭声中断为两截,坠入草丛。
  被蛇咬过的那头牛叫过几声后停止吃草,茫然向前走出五六丈远,与牛群拉开一段距离,恰好能被所有的牛看到,然后,它仰天长嗥一声,惊得吃草的牛都抬头看它。接着它缓步起舞,扭颈甩头转腰送胯,四蹄轮番落地,身躯大幅度晃动。起先节奏较慢,群牛哞哞直叫,似以和声伴舞,那牛越舞越快,牛群有节奏的吼声已跟不上它的动作,牛们干脆声嘶力竭地乱嗥起来。双钟只觉两耳发麻,地皮颤动。突然,牛群住了嚣闹,起舞的牛倒地而死。
  双钟在牛尸前站了许久,像是在叹息自己晚节不保,失手于蛇。他哪里知道这才是他厄运的开始。牛倒下后,马尾子蛇行蹿至,他总是猴在一头牛身上,偶尔落下,不是蹦跳,就是七弯八拐地绕着“之”字行路,好像前面步步有障碍。他仰起他那张经过迷彩伪装的脸,在观察双钟。马尾子看见双钟缓缓地从怀中取出短刀,漂亮的铜柄短刀划出一道弧线后又回到师父腰间。牛的左耳被割下、小心包好,师父把它也揣起。
  几天后,马尾子在返回途中一次次地想师父将怎样交待牛主人。事情出乎他的想象,师父在众人面前捧出牛耳,结结巴巴地唱了那么几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一头牛在师父手中死了,师父念叨几句,事情就摆平了,牛主人没怪罪师父,反而劝师父别难过,好像死的是师父的牛。马尾子长到十三岁,没见过这么离奇的事。玩味再三,他对父亲的做法起了怀疑。父亲马骗子自作聪明,其实是走了大大的弯路,世上的事被他想得太复杂了。马尾子没听父亲讲过一句实话,不说实话日子也不见得好过,自马尾子有了记忆,就见父亲在设计骗局,有时父子俩为了些骗局不被人原谅,还遭到追逐,好不狼狈。
  牛被各自的主人领了回去,通常这个时间牧牛人可有几天歇息。这次马尾子一踏进双钟的院子就倍感惶惑。师父不在。他习惯了看师父一举一动,现在看不到师父,心里就不是滋味,他知道师父此刻正在某个不起眼的酒店里呆着,喝得烂醉。自打牛出了事,他就不去找女人了。
  马尾子自己在镇上也没什么好去处。
  马骗子才死那阵,十岁的马尾子流落街头,像狗一样觅食,在人们的腿脚间磕磕绊绊,没有人扳过他的脸瞧瞧是谁。因为他不是他自己,他只是马骗子的儿子,而马骗子是高原上遭人唾骂的阴险小人。现在也好不到那里,虽然跟了师父,但人们仍是对他视而不见,牛群回到镇上的时候马尾子紧盯着师父。师父虽然没看好牛,但他仍是万众瞩目的人,马尾子真想替师父出现一回,让那么多人瞧瞧。马尾子胡乱吃点东西,呆在师父简陋的屋子里瞎想、昏睡,他反复做着同一个梦:自己是个牧牛人了,提着长鞭挂了短刀,像师父一样骑在头牛背上缓缓地向镇子行进,怀揣一片牛耳……
  马尾子终于被师父打断了梦想,天还没亮,不知从哪潜回的双钟叫醒他,赶着牛群出发了。
  这是传说中双钟的最后一次出牧,它毁掉了高原上传承数百年的割取死牛左耳的做法,更使得牧牛人与牛主人那套传达出信任和宽容的说辞轰然碎裂。正因为这些,双钟牧牛的故事才能跨越岁月的长河流传至今。
  双钟挥舞长鞭,赶着牛群快速通过峡谷,出了峡谷,西行几百里穿越丘陵地带便是高原牧区。一阵急行,镇子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夜与昼的交接处,灰蒙蒙地看不出模样。双钟长吁一口气,似要将胸中的不快吐尽。
  但他没做到,昨天所遇的事还是硬跳上心头:黑老七正与几个人在说笑,黑老七敢和任何人开放肆的玩笑,见双钟走过来,他果然来找茬,双钟没理他,黑老七跟在双钟后面叫着:老小子,你怎么没脾气了,你他妈的真像头阉牛,我猜你也肯定叫人阉了,你那东西呢?喂狗了?喂,说你呢,聋了吗?
  若在从前,双钟早已将他打翻在地了,这次双钟没停下脚步,也没回头,他只是砸巴了几下嘴,像是把黑老七刚才那么脏话连皮嚼碎吞下去了。双钟完了。他听见那伙人议论。放牛把个硬铮铮的汉子给毁了。
  十多天前,双钟第一百三十次唱出那几句话时,羞辱的感觉使他五内俱焚,他深信高原几百年牧牛史上没有人如此多地唱这支倒霉的曲子。这次出牧,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所有的一切该结束了,他有这预感,凭直觉他还知道能再见到那条毒蛇,不过,它已不足为奇,跟它斗了这几年,双钟把它摸透了。去年,他看见过它一回,是它故意暴露在他眼前。那天,它刚刚咬死一头漂亮的公牛,双钟叹息着才藏好牛的左耳,就见几丈开外,一条红色毒蛇盘旋而起,在他面前站立起来,三角形脑袋与蛇身弯成个无比傲慢的曲线,它有五尺长,腹部中央突出一圈粗糙的、边缘不齐的丑陋接口,双钟认出这家伙正是一年前被他一鞭挥为两段的那条。
  毒蛇进行着它的报复,它每次出击只杀死一头牛,为了让牧牛人在尽可能长的过程中体验痛苦,它甚至放弃了一次多杀几头牛的机会。毒蛇奔走如飞,令人煞费苦心,为了对付它,双钟几乎把懒散的牛群训练成迅捷的铁骑,一有鸟起草动的可疑迹象,双钟鞭梢指处,牛群立即以密集方队奔踏过去,牛蹄所及,绿草成泥。他还用铁铸了条蛇,常烧红了用它烫牛,结果,牛对红蛇的警觉百倍提高。
  但是牛仍在狂舞着死去。那段古老的说辞还不时唱响。双钟把它唱得一次比一次响亮,因为牛群回来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把这当成了不可缺席的仪式。开始双钟认为那么多人热情的围观是在同情自己,后来他发现人们越来越陶醉于这事,与其说是同情牧牛人,不如说他们在利用牧牛人的过失品尝宽恕的滋味,他们以损失财产为代价换取片刻的虚荣。现在,双钟认定那仪式是个残忍的游戏,他看出,那么多牛主人说的话,并非出自内心。我一个人的灾难就够了,何必助长人群的不实之风。因此双钟唱那段话时就有了加倍的痛苦。
  牛群甩掉黑夜最后的叶片,进入白昼。牛皮鞭子在空中甩出脆响,万余只笨拙的牛蹄击打地面,牛群裹在一阵轻尘中向前蹿动,最后一片牛背上蹲着脸呈七色的马尾子。
  “你这么蹲着,像只猕猴,告你多少次了,还等我用鞭子教你坐牛背吗?”
  “只要能放好牛,您甭管蹲着还是坐着,师父。”
  双钟生气的目光重重地盯了马尾子一下,自牛接连死亡,马尾子就兴奋不已,开始口口声声以牧牛人自居,说话也怪怪的。马尾子的脸也让双钟不快,十三岁的人了,脸上常涂得众彩纷呈,红色的花浆,绿色的草汁,还有不知从哪弄来的靛蓝、鹅黄、粉白……,终日不见本来面目。双钟认为马尾子这习惯可能源自他的父亲马骗子。马骗子是高原上无恶不作的千面盗、骗子,经常改头换面乔装打扮后出去害人。他们父子不姓马,只他们的得名与马有关,父亲长年骑马流窜于各地行骗,儿子常被其父载于身后,与马尾相伴。马尾子本身就是马骗子行骗的产物。那次,马骗子骗得了与一位小姐的一夜欢情。马骗子死后,没有人愿收养这个邪气十足的孩子,双钟大发慈悲收留了他。
  就要走出峡谷了,猛然飘来两朵浓重的雨云,落下些粗大而稀疏的雨滴,夹带着远处青草的气息。牛们受到激励,疾步向前。双钟停下手中的鞭,半跑着跟上牛群。
  进入丘陵地,太阳正缓缓地爬出,将万道金光掠过起伏的山丘送得很远很远。双钟的心平静下来,他让牛慢走,自己则更慢地跟着,三千多头牛逐个溜过他眼前,他很仔细地看它们一遍,似要把牛们锁进眼里,不致损失。
  过至最后一头牛,他又看到了在牛背上的马尾子。马尾子打着轻微的呼噜,闭着两眼随牛行进的步伐摇晃着身躯。双钟不能断定马尾子睡着了,那小子难以意料。
  假睡的马尾子觉得跑前跑后的师父有点陌生,不见面才十多天,这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变化太大了,马尾子又偷瞧一会。原来师父换了行头,他理了发,剃了须,衣服从里到外一身新,绸缎外衣,这可是老百姓不常穿的,除非娶亲和入殓。马尾子想,师父光棍一个,穿这衣服,真晦气,太不吉祥了。
  马尾子在牛背上眯着眼看了看左右,山丘像一群跑动的牛,向他身后走了。就让它们去吧。马尾子又闭上眼,白天,他一闭眼就能见到父亲马骗子。
  身材精瘦的马骗子把骗来的虎皮往自己身上一套,跳上马背蹲着,一歪头,虎头就张嘴咬住了马后颈。做好这些,马骗子打马一鞭,向前冲去。前边不远,从西边过来的马群正埋头吃草,马骗子想唬散这群马趁机掳掠,却被牧马人一铳打断了他的脖子。到处都是血,马尾子从血泊中睁开眼,骂了一句。他亲眼目睹的父亲之死似乎就藏掖在眼皮下,随时可以翻出来看看。最清晰的印象是虎皮加身的父亲在马背上蹲着。
  马尾子认为自己是个地道的牧牛人了,他会收放牛群,会找水源,会在野外过夜,还会掩埋死去的牛。他应该可以拿着牛耳在人前唱一唱的,为此,他争取过。那次回去,师父醉了酒,又从牛背上摔下伤了腿,马尾子见有机会,进了镇子便从队尾窜上前去,向双钟伸出又黑又脏的手。拿来牛耳,师父,我替您说。
  走开,我还没死呢,双钟压着怒气冷冷地说,他认为马尾子急于进行拙劣的模仿。
  事实上,马尾子早已在牛背上把那一成不变的说辞练得滚瓜烂熟。师父在前边提防着毒蛇,他在后面默诵:我的东家,你的牛在草地上碰到了坏运气……
  马尾子不敢背诵出声,唯恐叫师父听见挨一顿皮鞭,他也曾幻想手执牛耳,亲自用短刀将它割下带回,但师父只准他在一边看着。有一回他甚至已经抓住了刀柄,却被师父劈手夺去,还挨了一巴掌。师父斥责道:
  这刀你不能动,你不是牧牛人,尾子,你天生邪魔。一辈子也成不了牧牛人。
  马尾子听了,急出满头大汗,脸上的色彩都被冲乱了。
  牛群踏上草地,眼前万顷碧波,双钟驱牛散入其间,牛群好久没有随意活动了,这使马尾子吃惊,他看惯了牛群排着高度机动的队形进入草地,双钟紧张地提鞭巡察的放牧情景,可现在,老牧牛人双钟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正望着蓝天休息呢。好像是要忙里偷闲重温过去轻松自在的放牧生活。马尾子莫名其妙地不耐烦了,他从牛背上滑下来,走到双钟眼前。师父,你怎么忘记蛇了,会出事的。说着,马尾子就抓起搁在师父腿上的长鞭,要收拢牛群。
  这回双钟没生气,以往他是不准别人动他工具的,他还摸了摸马尾子的头,说:“尾子,师父一收留下你就遇上蛇,这两年没顾上照看你。”
  “说这干么?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真是要这样,那太好了。”
  等马尾子收拢了牛,双钟打出一声悠长的唿哨,牛群又上路了,经过桦树林、松鼠坡、花甸子、蘑菇岭、一路不停向高原上最高的一处草场进发。
  就在这片草场,双钟刚刚连续损失了三头牛。
  牛群像衔枚疾走的军队朝一个明确的目的地挺进,双钟一改提心吊胆,谨小慎微的样子,走得坦坦荡荡,又成为过去的双钟了。马尾子心想,这才像个牧牛人。但接着,他又叹了口气,自己至今不像个牧牛人,从前是个马尾子,如今充其量也就是个牛尾子,被师父安顿在牛群之末,正如父亲载他于马尾。更主要的是人们原先记着上一辈的仇,和个孩子过不去,现在虽说不与他计较,却对他表现出极大的漠视,每次他马尾子像头牛一样出去远牧,又在众人面前回来,仍像头归来的牛。马尾子感到不平,他心里咒骂道:什么玩意儿,你们以为你们和牧牛人的那把戏我马尾子玩不来吗?太小瞧人了。
  今天的双钟与往日不同,他胸有成竹,不再张惶。现在,他知道毒蛇在哪儿等着他,自从他训练牛群躲避毒蛇并用密集牛阵反击毒蛇以来,他知道毒蛇的日子不好过。首先它必须藏好自己,之后它还得咬到牛,不然就背离了初衷,它很难。
  最近,蛇在同样的场所杀死了三头牛,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双钟了解蛇的脾气,它是个喜欢神出鬼没的家伙,就连最近三次雷同的袭击在内,双钟竟一次也没有猜着它下手的地点。
  那家伙受了伤行动不便,也许,它被困了,掉在土缝中、石罅里,双钟想,天已渐凉,草将枯黄,蛇也该从高寒处转到食物更丰富、更暖的低处来,可它没挪窝。守着一处,三次不变招,绝不是它的做法,而且,那片最高的草场地形单一,不是它的用武之地。双钟断定蛇还在那片草场等着,已不是当初稳操胜算的埋伏,而是疯狂的、绝望的、舍命的死守。正如自己死了那么多牛,不能逃避,得硬撑下去。
  此刻牛群汗津津地立在那片草场边缘了。徐徐东南风来,将浓烈的牛的气息吹向草地纵深。它该闻到了,双钟望了望他用目光圈定的那片草丛。草叶正随风起伏,在柔弱的叶片下目光不及处隐藏着那条了不起的毒蛇。
  是时候了,双钟猛地一振长鞭,指挥着骠悍的牛群向草场中央冲去。
  当牛群喷着白沫停下时,大片草地已被踏平,牧草破碎倒伏如一地残阳,一架硕大的牛头骨静卧其上,放出白森森的光芒。
  双钟望着那具牛头骨艰难地笑了。他走上前去,又一次和他的对手见面了。
  红色的毒蛇懒洋洋地探出了三角形脑袋,好像它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个结果。双钟笑是因为他猜到了是怎么回事,顽强的毒蛇既要躲避牛蹄又要隐蔽攻击牛群,不久前它钻进牛头骨中,自以为得计,在里面歇了几日,不料期间身体又长胖了些,它怎么也出不去了。然而,即使受困,它也不放弃作困兽之斗。
  毒蛇的身子被固定在牛头骨内了,只能露出头来,像个大壳锅牛,但它仍昂起头,睥睨着对面的牧牛人,这阵子它高傲的神态正与双钟相似。双钟想,狡诈的家伙,你受困于动物的仇恨,而我却受制于人的宽容,现在,让我们都解脱吧。
  牧牛人端起牛头骨,如此近的凝视使蛇不能忍受,它认为已到了最后关头,猝然击中了双钟的手臂。双钟没有躲避这致命的一击,也未设法急救。谜底揭开,威胁解除,他便不在乎自身的处境了。他端着毒蛇藏身的牛头骨向着高地的边缘走去,他的血液在加热、肢体也将失控,舞蹈的欲望难以抑制。终于踉跄着到了悬崖边,双钟用尽全力把牛头骨高高抛起。许久,下面传来一声闷响,看到牛头骨粉碎,蛇在下面的岩石上血肉迸溅,双钟才抽动着倒下。
  马尾子一边拣拾师父身体剧烈抖动时掉落的长鞭和短刀,一边赶上来,双钟已经不行了,在他散大的瞳孔内,马尾子的形象模糊不清。
  双钟用最后的一口气说:“尾子,把发生的事告诉人们。”
  “放心吧,师父,我也是牧牛人了,我会说,我能做得和你一样。”
  马尾子觑定师父,插在自己身上的短刀硬梆梆地顶着腰腹,马尾子猛地抽出刀来,挥出一条割断历史,并使他名留后世的弧线。
  数日后,牛群回到镇上,迎出来的人们没看到双钟,只见抹去七色脸谱的马尾子深坐在牛头背上,这是牧牛人的坐法。马尾子摇头晃脑地过来,丝毫不介意人们的惊讶,待牛群停稳后,他跳下牛背,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摔着,向着骇然失色的人群大声唱起来:
  “我的东家,你们的牧牛人在草地上碰到了坏运气。我救不了他,老天也无能为力。他的肉身已被掩埋,这是他的左耳,牧牛人灵魂所在。我把他忠实的灵魂带回来了,请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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