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5日，受台风“碧利斯”影响，一场百年一遇的洪水突然袭击了广东坪石监狱。突如其来的巨浪扒房倒屋，在坪石监狱几处关押点横冲直撞。转眼间，高墙垮塌，监仓进水…… 早晨7时左右，坪石监狱小水关押点的1663名服刑人员和50多名干警被洪水“驱赶”至一处露天高地。连续降水，断水断粮，通讯中断……在此后长达30个小时的时间中，他们一起经历了洪水、饥饿、甚至是疾病、死亡的威胁。
在严酷的自然灾害面前，监狱监管人员和1663名服刑人员同生死、共存亡，最终于7月17日14时30分，完成了一场广东省监狱系统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服刑人员紧急大转移。
十 万 火 急
7月15日7时整，虽然是周末，广东省监狱管理局局长于保忠还是早早起床了。第三届粤港监狱论坛刚刚结束，新加坡监狱署总监正在东方宾馆等他一起用早餐。窗外，受“碧利斯”影响，持续了一整夜的大雨仍然没有丝毫要停的迹象。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于保忠家里的寂静。“那会儿我手里拿着漱口杯，一看是坪石监狱监狱长蒋业平的号码，心里就不由得‘咯噔’一下。”他说。
坪石监狱下辖4个关押点共11个监区，分布在一个长达十多公里的陡峭山谷中，田头河（武江的一条支流）在谷底蜿蜒下行，监区则枕河而筑。从上游到下游，分别是水泥厂关押点、小水关押点、煤炭坑关押点、田头关押点(狱部设在此关押点)。其中，小水关押点因为地势尤低，几乎每年汛期都会遭受不同程度的损失。
于保忠的“咯噔”果然得到了应验，电话那头，蒋业平的声音很急：“于局，我有重要情况报告：小水关押点从5点多开始进水，现在水深1米7，犯人已经转移到安全地带，应急方案已经启动。”记者在后来采访中获取的《坪石监狱洪灾纪事》显示，此时7时03分。
蒋业平焉能不急？！7时整，小水关押点监仓水位已经齐脖子高，围墙被冲倒了50米左右，关押点三个监区1663名服刑人员、数十名干警被逼到半山腰一处一亩见方的空地上，倾盆大雨正劈头盖脸地往每个人身上泼！而副监狱长周启能率领的9名警察，因为狱部至小水关押点的公路已经被洪水淹没，无奈之下，只能沿山路步行往现场赶！
十万火急。于保忠用袖子蹭蹭嘴边的牙膏沫，开始拨电话……
临 危 受 命
第一个接到于保忠电话的，是副局长滕春誉。滕春誉是个对监狱工作相当有感情有经验的副局长，他7岁就跟随在坪石监狱工作的父亲来到当地，工作后在坪石监狱历任大队长、副监狱长。1994年坪石监狱遭遇较大洪水，他即在一线指挥。
“于局的指示很简单：‘你，找狱政处，赶紧去现场！’”7月21日，在广东省监狱管理局办公室，接受记者采访时的滕春誉仍然很激动，“一听就知道情况不妙，我一边从家里往局里跑，一边电话组建救援队。”
9时许，滕春誉率领的救援队分两辆车从省局出发，随行的有局狱政处副处长华桦、局规划财务处的一名建筑工程师、局生活卫生装备处的一名副处长、一名专业科长。此后不久，由省司法警察医院副院长薛梅率领的医疗队也驱车紧急驰援。
此时此刻的小水关押点，情况更加危急：
――7时37分，关押点围墙继续被冲倒，超过100多米；
――7时49分，关押点供电线路全部被冲毁；
――8时36分，围墙被冲毁500多米，水漫进劳动作业区车间，大雨持续，水位继续上涨；
――8时41分，狱部附近桥头村公路桥梁被冲毁，4监区对面桥梁被冲毁；
――9时整，狱部高压电路瘫痪，抽水房被淹没，狱部与各个关押点联系中断（手机发射塔断电无信号）。
……
此时此刻，1663名服刑人员、数十名干警已经在暴雨中站立两个多小时，积水淹没到膝盖以上，多个“病号” 嘴唇乌青，两股战战，只能靠身边的服刑人员搀扶。
林××，37岁，怀化人，2003年2月入狱，9月进入坪石监狱4监区服刑。22日下午，他在番禺监狱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雨太大，梁（豫东）副监狱长就光着脚跑前跑后，和我一个监区的曾××，年纪大，还有病，实在站不稳。梁监看到，就让两个干警把他背到边上的一个堆杂物的小房间去躲雨，到后来，小房间塞进去四五个‘病号’，就再也塞不下了。”
吴××，38岁，潮州人，1996年1月进入坪石监狱5监区服刑。说起那天的水，吴××禁不住吐舌头：“涨得那个快！一会儿房子就没了顶，心里慌得很，说不怕是假的！”
而在此期间，身在广州的省局局长于保忠先后又接到乐昌监狱、武江监狱的告急电话……
援 助 受 阻
不仅仅是坪石监狱，“碧利斯”带来的山洪在京珠高速韶关北大桥至梅花段也形成灾害，高速公路全线封闭；此时的韶关市区，则几成汪洋。走小路，穿山路，滕春誉一行早晨9时从广州市区省局出发，下午2时10分才到坪石监狱狱部。
在此之前20分钟，武警广东省总队副总队长周军率30余名武警刚刚抵达。滕、周会合之后，加上监狱长蒋业平，三人组成现场指挥部。
“当时的共识就是，现场指挥部必须尽快前移！”滕春誉说，“开了个短会，我们三个就出发察看水情，争取确定一条通路，尽快抵达受灾最严重的小水关押点。”
滕、周、蒋三人乘坐周军带来的橡皮艇，划水来到狱部附近的田头桥。现场景象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一男子在田头河的主洪峰中若隐若现，怀里死死地抱着一个木箱子，突然一个浪头打来，顿时人箱俱没。数分钟后，在几十米开外，箱子浮出水面，人却没了踪影！
再看岸边，横卧着一块从上游冲下来的水泥板，毛估一下，面积在150平方米左右，厚度将近20厘米。蒋业平说，要多大的水才能托起这么大的水泥板！而滕春誉记得，田头桥边曾有几棵百年老树，两人合抱都抱不住，现在居然都被洪水连根拔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狱部前往小水关押点，虽然只有5公里多一点的路程，但水急，水面漂浮物多，水下情况复杂，如果用冲锋舟强渡，唯一的结果就是舟毁人亡。这是三位领导的一致结论。下午5时许，三人折回狱部，再次召集干警开会商讨方案。
下午2时30分许，也就是滕春誉一行出发察看水情时，田头河的第二次洪峰到了。和服刑人员一道困在小水关押点的副监狱长梁豫东回忆说，这次洪水比早晨六七点的来势更猛，破坏力更大，持续时间也更长。洪峰甫一抵达，关押点靠河边残存的围墙全线倒塌，劳作区厂房的门窗、生产区的大门、监仓大门全部被冲毁，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淹没，整个关押点一片汪洋。
到了下午4时30分左右，水泥厂关押点组织干警、武警翻山越岭肩挑背扛送来了第一批饼干、方便面和瓶装水，这是灾区仅有的食物。
下午6时许，第二次洪峰通过。此时，小水关押点彻底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不仅联系不到狱部，而且与水泥厂关押点也无法联络，真正成了一个“孤岛”。
一 夜 难 眠
15日夜，对于坪石监狱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小水关押点断水断电断粮断通讯，几近“四面楚歌”；狱部，由于无法联系到灾区现场，掌握不了一手情况，指挥部的领导更是忧心如焚。
“下午每人分到了一块威化饼干，晚些时候吃了一小碗饭，加上‘病号’，米饭就60来个人吃，我能分到是因为我是积极分子，领导说晚上要协助干警维持纪律。” 服刑人员林××回忆说,“到了凌晨，按每20名服刑人员一瓶矿泉水的标准，一名武警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拿杯子分水喝，只够润润喉咙！”
事实上，能有水润润喉咙已经很不错了。吴××说，整个围困期间，他没有看到一个监狱领导、一名武警战士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后来听说给我们送食物的几个武警战士夜里在山上迷了路，我特想哭。”
此时，雨不见停，水不见退，援助不见到来，更严重的险情还在一步一步地逼近。而疾病也开始显露狰狞的面目，1663名服刑人员中，已经有30多名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肠胃病、皮肤病。
不能坐以待毙！16日凌晨0时30分，在与外界彻底断绝联系5个多小时后，梁监、周监等领导权衡整个情势，决定派出一支小分队前往狱部，把犯情、水情和急需的药品、物资以及转移罪犯的设想等情况报告给监狱指挥部。
然而，派谁去呢？所有的干警都在水中苦苦支撑了近20个小时，都滴米未沾又极度疲劳，而且在通往狱部的道路上还有多少山体滑坡、道路中断等危险！瞬间的沉默之后，余德跃、李建华、周桂国三位干警先后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出来，“算我一个！”简单的四个字，却是生命的重托。
凌晨2点多，三人摸黑涉水来到原1监区旧址附近，此处距狱部已经不到1公里。然而，这不到1公里的路却早已被激流横涌的洪水所淹没。李建华回忆说，随着道路坡度的下降，水位越来越高，直至淹没胸口，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回流横扫过来，三人立刻被洪水吞没。
“逆水，穿着衣服、鞋子，怎么都浮不起来，那一瞬间，真以为自己完了。”李建华说，“这时候余德跃喊往左前方游，前进了十多米，总算游到了一个废弃的木材厂。”三人蹬掉鞋子，拼尽全力抱住未被洪水冲走的木材，终于死里逃生。
两 难 之 际
凌晨，省局指挥部传达省政府三防指挥部通知，16日上午，武江湖南上游将有50年一遇的洪峰通过坪石。到了早晨7点，田头河水位再度上涨。
避无可避，刻不容缓。趁着洪峰前水势相对平稳，7点35分，位于狱部的现场指挥部决定强渡。此时，受命探路的局狱政处科长朱详明带着3名武警，乘坐冲锋舟成功抵达田头桥对岸的铁路前村，正好与来自小水关押点的李建华等三人相逢。
李建华被顺利送至狱部，至此，指挥部在中断联系后首次获得小水关押点的真实情况。滕春誉说，李建华当时一席话，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服刑人员没出啥事，可是洪水又要来了，接下来怎么办？
8时整，现场指挥部60名干警开始强渡，5公里多一点路程，花费了将近5个小时，12时45分左右，他们终于成功抵达小水关押点！
滕春誉说：“同志们辛苦了！现在，我们代表省局和武警总队来和大家一起战胜洪魔！”一看到来自省局、武警总队的“大领导”，整个关押点沸腾了。“确实没想到，为了我们这些犯人，他们愿意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吴××说，“大伙儿一下子来劲了，拼命地叫，喊声震天！”
转移？1663名服刑人员，其中涉黑、涉赌的“重点关照对象”就将近20来个，可是总共只有30名武警、78名干警，警力严重不足；而且，手铐数量远远不够。万一在转移途中“炸了营”，服刑人员满山乱窜怎么办？
不转移？洪水，饥饿、疾病……服刑人员的生命和健康正在遭受严重威胁。
事实上，被于保忠局长授予现场决断权的滕春誉已经无法选择。群情激奋之时，滕春誉开始做转移前的动员。
21日，接受记者采访的第四监区服刑人员林××对滕当时的讲话还记忆犹新：“他告诉我们他在坪石监狱做过大队长，他信任我们，让我们不带手铐转移，叫我们不要给他丢脸；还说我们的共同敌人是洪魔，是洪水把我们逼入了绝境，而为了我们，他们又把自己陷入了绝境；他还告诉我们，武警总队这次派来了一名将军。”
滕春誉的最后一段话震撼了所有的服刑人员：
――“大家累不累？”“累！”
――“饿不饿？”“饿！”
――“怕不怕？”“怕！”
――“那么从现在起，让我们同生死，共存亡！”至此，服刑人员掌声雷动。
成 功 突 围
16日下午2时30分，服刑人员的脸上略显疲惫，但精神抖擞，在100多名监狱警察和武警官兵的护卫下，他们列队出发。
1663名服刑人员三四人一排，队伍蜿蜒近两公里，沿着临河山腰的羊肠小道蜿蜒前行。而滕春誉和周军拄着拐杖走在最后。
山路湿滑险峻，洪水咆哮轰鸣，服刑人员手挽着手，相互扶助，险要之处，监狱警察伫立洪水边、断崖口，小心帮扶。
走出3.5公里的山路后，这支队伍走上了1.5公里的战备公路。这时路况开始变得复杂起来。路过的驾驶员、正在洗衣服的家庭主妇纷纷打量这支“奇怪”的队伍。为了不干扰社会正常秩序，监狱干警命令队伍跑步前进。而两名需要旁人搀扶的“病犯”则坐上了临时租用的农用车。
正常人步行5公里，通常只需要一个小时，而1663名服刑人员和100多名武警官兵、监狱干警，走了3个小时零5分。16日下午5时35分，最后一名来自小水关押点的服刑人员步入水泥厂关押点。坪石监狱监狱长蒋业平向滕春誉汇报说：“1663名服刑人员全部安全转移。请指示！”滕春誉没有“作指示”，只朗声说了一句：“谢谢大家！”
至此，广东省监狱系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千人紧急安全大转移顺利完成，没有发生一起罪犯逃脱和人员伤亡事故。而在整个“碧利斯”期间，算上武江监狱等，广东省委监狱系统总共成功转移服刑人员计5000余人。
一夜之后，广东省防总派出的直升机在水泥厂关押点投下了第一批生活物资，地面运输队也绕道湖南省，向该关押点奔驰，险情逐步解除。
结尾
在采访中，广东省监狱管理局局长于保忠的一段话深深地震撼了记者，而在此次大转移中，他的这段话更是时时处处得到了印证、得到了诠释。现在，我把这段原话记录于此，作为本文的结尾。
记者：整个过程中，你最担心什么？
于保忠：最担心犯人被洪水夺去生命，也担心他们在转移过程中逃脱。
记者：可是必须进行转移。
于保忠：是的，我们的目标是既不能死亡一个，也不能跑掉一个。
记者：如果非要你在两个目标中间选其一，你怎么选？
于保忠： 这两个目标是一体的。如果非要选的话，我们宁可让罪犯失去监管条件，也不能让他们的生命遭受损失。
记者：为什么这么说？
于保忠：歌德说过，即使是惩罚人，也应该把人当人看。这是对罪犯权利的保障，是对生命的尊重，是人道主义关怀。
发稿编辑/陈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