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钥匙的重量】 一把钥匙是什么意思啊?

  那一年我还小,不穿开裆裤还没多久,有一天,母亲从生产队长那儿得到一把钥匙,然后把它交给了我。我小心地将它放在灶台的灶孔里面,那是平时专放火柴盒的地方。   母亲将它交给我时表情很严肃,脸绷得异乎寻常的紧,再三嘱咐我要好好保管,千万不能弄丢了。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一下知道分量了。事实上就是如此,当同龄人还在长辈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已经要对一把钥匙负责了,而这把钥匙并不普通,放在我手里很沉,压得我有些不堪其重。因为这把钥匙不仅锁住了一扇门,还锁住了一头黄牛。那个时候,农村最值钱的就是牛了。
  天蒙蒙亮,我依稀听见母亲■穿戴衣服的声响,我的听力与视力是用不着怀疑的,我不明白年幼的我何以如此反应敏感,反正只要是身边有丁点儿声响,我便立马知觉。无需母亲叫醒,我就跟着母亲起床并利索地穿好衣服,然后,来到灶台前踮起脚尖从灶孔取过钥匙,走出门穿过一条坎坷不平的泥土路,来到间隔500米左右的生产队牛棚。当我用那把钥匙打开牛棚时,突然,眼前的情景让我惊慌失色,我看见数以万计的蚊子正一窝蜂地朝门口窜来。而里面的那头黄牛,像发疯了似的,我还来不及在牛角侧取过绳子,它便要往外冲出来了。我趔趄着向后退走,但还是被它那蛮横的力气和姿态吓得全身颤抖。我以为黄牛会继续向前奔去,没料到那头黄牛却忽然低下头,用它那厚厚圆圆的嘴唇亲了亲我的手臂,似是阔别已久的好友一般。这是我生平初次面对一只庞然大物而产生的情感经历,即紧张又惶惑,既意外又欢欣,心底还萌生出一种似是自己征服了一只猛兽的自豪感。黄牛继续和善地舔着我的衣角,我趁机将拴在两只牛角上的麻绳解下,然后牵着它走出了牛棚,并悠悠地走向茫茫山野。此时,朝霞正慢慢泛红了半边天,透过朝阳,我看见自己瘦小的影子与一个宠大的影子照射在地面上,那种感觉顿时让我产生了美感,诗意般的浪漫。
  这头黄牛是生产队18户家庭唯一的耕牛,队长之所以将这头黄牛归我们家来养,说句实在话,既是对我们家的信任,也是一种帮助,至今我还铭感于队长当年的恩情。当年,母亲年仅33岁,却已经是个寡妇,她没有改嫁,要服侍病瘫在床的婆婆,而且还要抚养两个年幼的女儿。母亲每日在天蒙蒙亮便背上锄头或担上便料去自留地铲草浇菜,然后摘点蔬菜回来,还得采些野菜喂食十来只小白兔。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队长决定把黄牛交给我们家养,因为养黄牛每天可以获得一分的工分,那时,母亲参加生产队劳动一天也就三分的工分,相对母亲一天到晚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这已是份莫大的关照了。幼小的我,就是这样承担了这份重要工作。在此之前,我每天只是做些家里的杂务,此外,就是给奶奶捶捶背洗洗脚端端茶递递饭烧些柴火之类。自从我学会放牛以后,也等于能给母亲减轻负担了,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心生骄傲。
  为了让牛有个安心的睡眠,我将牛棚满是蚊子的事告诉了母亲。当天,母亲去山上采了一种树叶回来,在我黄昏放牛之际,将树叶置于铁盆中,然后在牛棚里慢慢烤,这样蚊子就自动飞走了。牛其实与人一样通情达理,对我细心的关照似乎抱有感怀之心,每当听到我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便立马爬起来站在门边等我,而且居然将头探过来,便于我解开它角上的缰绳。
  牛与人,人与牛,其实是一样的,一日三餐,再加点宵夜便算是福分了。牛的宵夜是双季稻存留下来的稻草,或者是平时采割些青草之类,如同贫苦家庭偶尔做些面条改善生活一样。就这样,我必须在每日清晨与黄昏,在所能走到的田野或山坡,牵着那头黄牛去野外吃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相依为命。
  一个冬日黄昏,我将牛放养在一片植有苎麻的山坡上。冬日很多植物都已枯零,唯有苎麻还青绿如旧。不过我听母亲说过牛不食苎麻,这让我能够安下心来。我提着竹篮四处找野菜,没想到在麻地里让我意外寻到难得的一片碧嫩猪草,我高兴得忘乎所以,居然忘了看好牛,等我意识到时,已不见牛的踪影。我四下寻找,正当我急得不知所措欲哭出来之时,远远看见牛在山洼下,正低头猛啃着绿油油的麦子。这还了得,我知道这块地的主人正是与我奶奶过意不去的那家,我赶紧拎起篮子一边大声喊着一边飞奔而去,牛毕竟是牛,不愿意听人训。它正甜滋滋地享受美食,再大声它也听不见,听见也不会回头瞧一眼,哪怕是相依为命的主人也会不管。牛乃庞然大物,食量大,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没有什么比食物更令它钟情了。我在奔跑的山路上几次差点摔倒,脚下的一只布鞋掉了也顾不上找回重新穿上,一门心思在想,这下惹大祸了,这可怎办才好,回去肯定会被骂死,甚至被打。我没命地边跑边喊,希望能赶快牵走那只可恶的牛,它简直太贪吃了。我近前一看,立即放声大哭起来,只见足有半尺高的大片的麦子已进了牛腹。我气愤得举着鞭子一边捶牛屁股,一边继续哇哇号啕大哭,我知道,这下肯定惨了。可是任我使尽力气,还是拉不走那头黄牛。捶打与号叫乃至痛苦还是没有用的,牛继续固执地并且慢吞吞地吃着美味的麦草,那神情简直是对我的嘲笑与藐视。
  焦躁无奈之下我急中生智,拾起地面上的一块石头,对准津津有味咀嚼着麦子的牛唇砸了下去。这一砸可不得了,原本亲如密友的它突然性情大变,发疯似的用它那两只尖尖的牛角没头没脑地朝我猛撞,我穿着姐姐的旧裤子裤管原本就大,被牛角一撞一翘,结果裤管就轻而易举踹破了。我的一条腿露在寒风中。我又惊又怕,不知怎么办,眼望四周不见有人,孤独无援。
  我继续使出吃奶的力气,倾斜身子硬拽着牛绳,也许是那头可恶的黄牛终于吃饱了,被我牵出了麦地。而我望着那片被这可恶的黄牛吃得一片狼藉的麦地,心里怕得要命,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切。惶恐中,忘记了回头寻找丢失的布鞋,犹豫着不敢走向回家的路,一直徘徊在山口。暮色低垂,天已渐暗,我才慌慌张张地将牛牵回牛舍。迈向家中的步伐,越发地沉重起来。
  将牛关进牛棚后回到家里,透过半掩半启的门扉,我看见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平时不谙厨事的姐姐此刻正忙碌在灶台。我轻轻地推开门,悄悄地走进侧屋,赶紧从箱子里找了条裤子换上,将破败的裤子悄悄藏了起来,然后故意欢悦着走向灶台。看到我回家,姐姐立即问:“娘找到你啦?这么晚回来你就不怕鬼!”这下我蒙了,原来母亲因为担心我,去山上找我了。或许母亲走的是前山,而我刚好是从后山下来。
  我一边添着柴火,一边暗暗自责,若不是自己拖拖拉拉,母亲就不用去找我了。等到我们做好饭菜依然不见母亲的身影,这下轮到我与姐姐替母亲担心了。我们决定去山上找母亲,我和姐姐点燃一支麻秆引路,带上火柴又各自抱着一把麻秆,一边在山上奔走一边大声喊叫,“娘,娘,娘……”却始终无人回应。我向来怕黑,更害怕一座座砖垒成墙的墓碑。此刻却空前地大胆起来,明知那边有坟墓,可我寻娘心切毫不顾忌。姐姐说母亲方才是挑着一担刺藤回的家,听说我没回就匆匆出门找我了。这一说似乎提醒了我,娘会不会又顺便去挑刺藤了呢?我提议去我曾经跟娘砍过刺藤的那块山崖找找看。冬夜的寒风凛冽地穿透着我们的身子,此时我与姐姐却因担忧与奔走而汗流满面。母亲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如果没有这根柱子,家便不复存在。我恨自己不好好看牛,恨自己那么迟回家而令原本疲惫不堪的母亲又多添一份辛劳。在寻找的过程中,我流着泪忍不住如实告诉了姐姐今天遇到的困惑。姐姐并未责怪,反而一直安慰,且用力握住了我颤抖的手……
  茫茫夜色,我们的麻秆火把明明灭灭,我们的声音一阵一阵响彻山谷。不知为何我始终抱着坚定的信念,娘就在不远处,我和姐姐屏住呼吸,终于听到一声微弱的叫唤。那是母亲的声音,那声音多么的熟悉而又亲切,我们急忙循声走去,果然在山崖边的一个泥坑里,找到我那瘦骨嶙峋的母亲。我和姐姐哭喊着冲过去抱起母亲,一声声呼唤着母亲。我们这才知道,母亲因劳累过度,腿脚抽筋,然后饿昏了。我和姐姐遍寻不到任何东西可以给娘填腹,后来就在泥坑上方的岩孔里,我用双手交叠着捧了一把水,喂进母亲嘴里,轻轻地揉捏母亲的双腿。渐渐地,娘恢复过来了,我们母女三人相互牵着手走向家。
  牛的偷食最终没能躲过灾难,有人看见了那天是我在那附近放的牛,并且找到我那只鞋子作为证据。原本麦头吃了不消几天也就会长出来,可就因为与奶奶曾经的过节,那个满身狐臭味的女人找上门来强行要我们家赔20斤麦子。母亲知情后对我毫无责备,为了息事宁人,从几户亲友家借了麦子,赔笑认错地送了去。这20斤麦子,意味着我多少天放牛的辛苦算是白费了。
  冬去春来,百花盛开,我在朝朝暮暮与牛相伴的岁月里凄苦而美丽。那时候,我最盼望的不是春节,也不是中秋,而是春耕。因为春耕时就不用放牛,牛在劳作后生产队会好生犒赏。在我12岁那年,国家政策变了,实行分田到户责任制。原以为我的放牛生涯从始画上句号,没想到同村的姐夫兄弟四人,又合议共养一头牛。而我是生产队里唯一有过经验的放牛娃,大家一致商定将这重大的职位委任给我。幸好,那年我13岁,上了初中要住校,他们才重新找了别人来放牛,我从而结束了这一生永远难忘的放牛生涯。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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