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合作组织2018峰会 [东亚合作:起步了就不会停止]

  目前东亚地区出现了一些新的复杂关系,像美国回归亚洲,中国迅速崛起,还有一些争端在泛起,岛礁问题重新热闹起来了,特别是日本上演的“购买”钓鱼岛的闹剧,使气氛更显得紧张,因此,大家很怀疑东亚合作还能不能搞,担心弄不好哪天就会打一仗。对此,东亚合作的前景变得更加不明朗。东亚共同体的宏伟目标似乎越来越远,当年为了这一目标而进行的制度设计似乎也烟消云散,不再被人们提及。在目前的形势下,东亚合作将向何处去?东亚各国能不能为东亚政治经济闯出一条新路?前景如何?为此,本刊专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学部委员、国际研究学部主任张蕴岭,请他为读者详细梳理关于东亚合作的诸多热点问题。
  东亚合作的长期目标是建立“东亚共同体”
  领导文萃:东亚合作进程从一个设想到现在,已经开展了10多年,从目前的日趋复杂的形势来看,这个进程变得更加不明朗,对此,您如何看?
  张蕴岭:谈这个问题还是要首先谈谈“东亚合作”的缘起。一般认为,东亚合作最早是马哈蒂尔(1981年至2003年担任马来西亚总理)于上个世纪90年代初提出来的。当初背景是,老布什打了海湾战争使美国经济受到了巨大的影响,美国经济不景气。克林顿赢得了大选上台以后,要重振美国经济,要拉近与东亚经济关系。克林顿看上了亚太经合组织(APEC)这个机制,把原来只有部长级会议的亚太地区合作机制提升为领导人会议。由于美国当时批评马哈蒂尔的国内政策,让马哈蒂尔很生气,不仅拒绝参加APEC的领导人会议,而且提出搞亚洲自己的组织,即东亚经济集团(East Asia Economic Group),他提出,亚太经济不能光由美国主导,东亚也要有自己的声音。但是,在当时情况下,要搞排除美国的东亚集团,太不现实,后来马哈蒂尔又把名称改为东亚经济委员会(East Asia Economic Caucus)。马哈蒂尔提出的东亚合作的设想,实际上是得到了许多东亚国家支持的,东盟当时集体表示支持。但是,也有的国家,如日本不支持。日本是东亚经济的老大,东亚的经济实际上与日本关系密切,尤其是东南亚,是靠日本的企业在那里注入大量的投资。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日元升值,日本企业大举从本土往外转移产业,这次转移的首要的目的地,就是东南亚地区。日本不赞成,就不好办,当然,日本反对的背后因素是美国。所以,没有日本的支持和参加,没有美国的认可或者默认,东亚要想搞一个比较独立的组织,有很多的困难。
  领导文萃:那么是什么因素推进这个设想成为行动?
  张蕴岭:1997年发生的东南亚金融危机,由于缺乏合作,东亚地区经济局势非常严峻。在危机面前,美国有些袖手旁观。我记得,到当年10月份(当时我在马来西亚访问),美国才派国会的金融委员会去观察形势,到了11月份,金融危机扩散到韩国,美国才出手相救,直至年底召开APEC领导人会议的时候,克林顿还说,相信亚洲国家能够解决自己的问题,也就是说美国不准备采取大的救助行动。这令东盟国家感到非常失望,因此,主动提出与中日韩进行对话合作,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中日韩三国的积极响应,从而开启了“东盟+3”对话与合作机制化的闸门。第一次对话主要的议程就是怎么来应对金融/经济危机,防止金融市场进一步恶化。到1998年在河内召开第二次会议,大家就提出来要建立“东盟+3”财长和行长的协商机制,也是在当年,领导人同意就东亚合作的前景进行研究,责成成立了“东亚展望小组”(EAVG)。
  我作为中国的代表,参加了“ 东亚展望小组”的研究。展望小组从现实出发,试图勾画出符合东亚特点的长期合作模式。展望小组由“东盟+3”机制的13个国家的专家参加,在讨论中,大家试图为东亚打造一个符合地区实际的、不同于欧洲的模式,经过反复考虑,大家一致同意把东亚合作长期的目标列为构建“东亚共同体”(East Asia community),不过,这个共同体的英文开头字母是“小写”的,也就是说它不是像欧洲那样,以建立高水平的区域管理制度为基础,而是以合作、协商为基础,为了地区的和平与发展。为此,展望小组的报告主标题是“走向东亚共同体”,副标题是“建立和平、繁荣与发展的地区”,当然,东亚要合作,还是要有一定的制度构建来支持,因为合作不仅仅是应对危机,而是着眼于地区的长期发展的,是靠建立规则,靠稳定的制度来支持的。
  东亚合作,欲速则不达
  领导文萃:正如您所介绍,东亚合作因金融危机而终于开启,但是合作不仅仅是应对危机,而是着眼于长远发展,为此,东亚合作的进程取得了哪些成绩?
  张蕴岭:明显成功的推动就是自贸区的建设。东亚各国差别比较大,要想统一搞一个大区的机制比较困难。在推动东亚合作中,东盟起着很重要的领导者作用,但是东盟国家内部差别比较大,难以发挥它在制度构建上的领先作用,所以,实际的发展是,以东盟为中心,也就是从“东盟+1”,而不是从“东盟+3”的框架开始。尽管“东亚展望小组”提出支撑东亚共同体建设第一个支柱就是东亚自贸区,但是实际的发展是先从分散的“东盟+1”框架逐步发展的。构建统合的东亚自贸区,也需要很强的政治共识支持。政治的支持,也即政治的认知,就是说大家对方向和结构要有一个共识,认为往这个地方走是对大家都有利的,而且这是唯一的选择。比如,对于二战后的欧洲来说,欧洲联合是唯一选择,没有别的路可走,法德是领导轴心,大家接受、欢迎;而东亚就不一样,第一,联合不一定是唯一的选择,而是有各种选择;第二,内部关系复杂,“领导者”多,各有影响。日本担心迅速崛起的中国会主导地区,东盟担心“大权旁落”,中国不愿意看到日本主导等。心不齐,劲就不往一处使。结果,与“东盟+3”合作框架并行,又搞了一个“东亚峰会”,让非东亚国家参加,先是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后来又有美国、俄罗斯。两个合作机制并行,就必然引出哪个为主,各起什么作用等等问题。
  领导文萃:这种制度化构建在认知上的差别,哪些影响因素在起作用?
  张蕴岭:从总的来说,两大因素很凸显:中国因素、美国因素,像两把剑在那儿悬着。第一个就是美国那把剑。二战以后,东亚地区的关系构建,美国起很大作用,有它的盟国网络,冷战结束以后,对抗结束,但美国的领导作用还存在,东亚构建没有美国参加的合作机制,一是美国不高兴,二是它的盟国有顾虑,现在美国参加进来,可以说分歧也增加了,到底如何走,如何取得共识,变得复杂了。第二个就是中国这把剑,越悬越高,中国越是积极,有些国家就越担心,因为中国过去在这个地区参与少,作用也小。尽管中国改革开放后大大改善了与东亚国家间的关系,但与周边地区的关系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才与所有的国家完成了关系正常化。这么短的时间,中国突然成了可以发挥主导作用的大国,担心者不少,像美国当然担心排斥它的存在和影响,像日本担心超过它,像东盟也担心中国主导带来的“威胁”,也就是说,地区接受中国崛起这个事实,但对中国的作用、影响还不放心。   人们说,没有领导者,东亚合作难;有了领导者,东亚合作还是难,这样就只好靠协商一致,在这样一个存在巨大差别的地区,取得共识不那么容易。本地区合作的进程可能就应该是这样的,快了反而会欲速则不达。
  领导文萃:在这种背景下,东亚国家该如何应对?
  张蕴岭:大家都在做各种各样的准备,主要的方向还是支持和推动开放、合作与发展,不过,问题是如何往前迈出一大步,这个问题上还缺乏共识。现在,中韩开谈自贸区,中日韩也在考虑谈判自贸区,东盟也准备推出“地区全面经济合作关系”协定,“东亚展望小组”第二阶段研究今年将向领导人提出新的展望报告。我本人也再次参加展望小组的工作,显然,努力没有停下,合力不是太强,尤其是缺乏强有力的推动和领导者。像跨太平洋伙伴关系(TPP)协定为什么能够启动并且取得进展,这与美国的领导和推动分不开。
  领导文萃:如何看待十多年来的东亚合作进程?
  张蕴岭:反思十多年来东亚合作的进程,不能简单地用失败或成功来概括。首先,东亚合作是一种基于利益诉求的运动,经过15年的发展,从无到有,在一些领域取得了显著进展,大家还在推动,还在对方式、方法、进程、目标进行研究、思考和规划,这个运动没有停止。第二,东亚走向统合的道路现在还处于摸索、准备的阶段,路还很长。
  东亚经济合作的进程不会停止
  领导文萃:近期一些诸如岛礁争端问题,似乎更引人关注,这些因素会不会深刻影响东亚合作进展?
  张蕴岭:现在看,令人担心的事情的确不少,有时候气氛也很紧张。不过,从大局来说,基本上还是可以放心的。回顾一下东亚地区二战以后的发展,就是各种政治分歧、纷争不断;而经济联系加强,两条线同时存在。现在各国经济的利益已经紧密联系在一起了,政府不干,企业干,若企业要干政府不干,政府的压力就会很大,就得调整政策。我觉得,尽管政治学者一向反对经济的相互依赖能够防止冲突恶化,经济学家们基本上应该还是相信这条,就是说相互依赖的利益,至少是一个缓冲,是减缓政治冲突的因素。像日本、韩国的企业现在都在东亚地区有着至关重要的投资、销售市场,如果因为政治、安全闹起来,甚至打起来,很多利益链就会断裂,企业生存受到影响,政府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所以,尽管岛礁闹得不可开交,但是经济的合作还在推进。中日韩之间矛盾很多,日韩、中日为了岛屿都有争端,可是在自贸区问题上却认识一致,中国东盟之间也是这样,南海争端是一回事,经济上的联系是一回事,从这一点上来看,我想东亚经济合作的进程不会停止。
  但是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这些问题毕竟影响情绪,影响进程,政治需要克服分歧,为经济创建环境。从总的来看,东亚合作进程还处在一个整合的准备阶段。今年年底东盟准备在召开东亚领导人会议的时候推出一个新的举措,就是RCEP,即“地区全面经济合作关系”协定,类似于美国领导的TPP,我们可以看,这个进程如何推动,各参与方如何对待,如何参与。要走出这一步,也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事情。
  领导文萃:从当前整体经济环境来看,是否会影响东亚合作进程?
  张蕴岭:东亚地区的经济形势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不光是中国经济结构处于调整期,而且整个东亚经济也处在一个调整期。从过去几十年的发展来看,这种调整一直在进行。比如,日本的家用电器、电子替代了美国,后来,日本的许多优势产品又被韩国、台湾地区的产品替代,韩国的汽车也赶了上来;现在,中国又发展了起来,在许多方面,有替代韩国和日本的趋势,而中国的许多劳动密集型产品又开始被越南等替代。从经济上来说,这种变化是理性的,但是对社会来说是痛苦的,替代之后,原来那里的工人面临失业。区域合作的制度构建,一是要有利于这样的转型调整,二是要考虑社会的稳定,这就要求地区的合作制度构建,必须渐进,必须考虑到各种情况。我们看,欧洲在一些进程上走得太快,也出了问题。东亚要认真研究欧债危机,从中吸取教训。
  领导文萃:具体说,您认为应该从欧债危机中汲取哪些教训?欧盟的制度建设对东亚合作有何借鉴?
  张蕴岭:欧盟货币一体化过快地吸纳了很多不具备条件的国家。这些国家基础比较差,又没有经过训练,缺乏人才建设,参与欧洲一体化的各种准备都没有,比如当时的希腊、西班牙等国家,参与进来之后不仅乱了自己,也拖累了整体。从这个角度来看,东亚合作的进程慢一点倒可能是一件好事,有了现成的经验教训可以参考。欧洲是建立了一个独特模式,把各种管理权让渡给地区组织,这种形式对欧洲好,但是不一定对亚洲也好。东亚合作需要考虑到我们这个地区的各种历史因素、现实情况。当然,要合作就需要规则,需要制度建设。欧洲合作靠制订法规制度,这是经验,东亚的规则制定要符合本地区的情况,但各种各样的合作领域里面都有规则,让各国共同遵守,来保证开放和发展的秩序,这样才比较好。但是,在东亚,我们面临一个挑战是,规则制定了之后用什么办法来保证执行,没有制度保证不行。比方说南海,我们有行为宣言,原则定得很清楚,非常好,不使用武力,要协商、和平解决争端。但是怎么来保证不使用武力?使用武力谁来制止,如何惩罚?这些空白就使得原本很好的规则成了空话。所以,合作必须有制度支持,这个制度是什么?我认为,可能不是一个单一的管理机构框架,而是一系列的功能性机制,以协议(agreement)为基础,也就是说,不是一个协议,而是分领域的、分层次的各种协议。世界上各种区域合作,非洲也好,拉美也好,既有比较成功的,也有不太成功的,但凡是成功的都有一条共同经验,就是创造了有效的“制度”,这个制度可能是复数,不是单数。制度是基础、保证,大家都要靠制度获益,同时,大家也都会遵守制度。如果创造出一个制度,大家从中得到好处不是太大,那么大家就不支持。比如,东盟为稳定地区和平提供的效益大,大家就支持,这是东盟存在发展的一个基础,但是,在经济上,由于内部差别大,许多国家从中获益少,因此,推进起来就慢。东盟的内部市场小,开放带来的效益少,需要渐进发展,提升内部利益机制,让成员国从中得到更多的利益,这样内部根基才会牢靠。不然,多数国家获益靠外部市场,东盟内部缺乏必要的地区发展基金支持,其向心力可能就比较小。东亚内部贸易现在占50%,这是向心力的一个基础,但是制度性保证低,内部市场很不平衡,这正是合作需要逐步解决的。   慎重发展地区货币基金
  领导文萃:东亚合作中金融合作的部分是如何设计的?
  张蕴岭:东亚的金融合作,是从互助开始的。从金融的角度看,是金融危机驱动了东亚合作的运动。“东盟+3”对话刚开始,日本就提出了建立亚洲货币基金倡议。从资金上,开始是1000亿美元,日本承诺出大头,中国出少部分。建立一个地区货币基金需要做很多准备,需要很多条件,那是突然提出来,显然是不成熟的,一是因为这点基金解决不了问题;二是在那么仓促的情况下建立一个基金管理机构,各种条件也不成熟。后来,金融合作是通过《清迈协议》框架开启的,就搞了双边互助机制,相互承诺,后来又把双边互助机制过渡到多边联动互助机制,进而建立储备基金,规模从小到大(目前是2400亿美元)。不过,到现在,它还是一个互助救助体制,是承诺基金,没有拿出来,没有单独管理,下一步如何发展,是不是搞地区货币基金,还是要慎重观察、考虑,这需要时间。
  领导文萃:这种金融救助职能体现在哪些方面?
  张蕴岭:金融救助有两个概念。第一,就是市场信心救助,另一个就是实际的资金救助。市场信心救助主要是靠集体行动,就是发出一个信号,大家共同努力,稳定市场,使得金融市场恢复信心,信心恢复了资本就不会撤离,货币动荡就会减少。实际的资金救助是确实发生困难了,拿出一部分钱给它,能缓解救急,欠的钱能够补上。东亚是通过这样一种集体合作的互助机制,来稳定这个地区的金融市场。我参加的新一届“东亚展望小组”研究也提出来,将来要在互助基础上发展地区货币基金。我认为,这个问题还是要慎重,需要时间研究,取得共识。比如,这个货币基金将来管什么,担负什么主要职能,因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功能到现在为止应该说都没有明确定位,战后它的定位很清楚,就是要解决国际收支中出现的问题,但后来我们看到,危机中大量的问题不是国际收支造成的,而是公共债务,银行管理体制,尤其是国际金融市场监管等问题引发的危机。从上个世纪80年代拉美的公共债务危机开始,后来的危机就不主要是国际收支不平衡的问题了。这样,无论是国际货币基金,还是地区货币基金,主要的职能面临调整。
  中国作用恐需重新设计
  领导文萃:面对RCEP,中国的态度是什么呢?
  张蕴岭:中国在加入WTO以后,已经确定了一个大战略,就是积极地参与和推动地区的自贸区的建设。中国表现非常积极,率先推动了中国—东盟自贸区,2000年中国主动提出倡议,2002年双方签定了框架协议,接着分步开始谈判,由商品到服务再到投资,到2010年全部开始落实,现在进入一个比较正常的逐步落实和深化的阶段。我们采取了渐进方式,每两年去进行评估,然后再进一步推动深度的开放,逐步的落实,到2016年(越老柬缅2018年),中国—东盟货物贸易市场基本实现完全开放。现在东盟推动“地区全面经济合作关系”协定(RCEP)谈判,这是一个重要的发展,中国会积极地参与和支持。
  领导文萃:中国表现积极是出于什么考虑?
  张蕴岭: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对内靠改革,对外靠开放。所谓开放,一是靠自主开放,二是靠参与国际和区域开放安排,在国际范围,就是加入WTO,在地区就是建设各种区域自贸区。比如在东北亚,中国与日韩构建了密切的经济联系,但是三国没有自贸协定,这样市场开放就不平衡,中国也需要进入日韩市场,这样就需要搞制度化安排。为此,中国比较早就提出来要构建中日韩的自贸区。因为我们过去靠日本、韩国到中国来投资构造了一个投资为基础的投资—贸易链条,在中国经济取得一定发展、水平提高以后,中国也需要打开日韩的市场,构建一个更加均衡的关系,所以中国比较积极推动。
  当然,中国加快开放市场也有自己的困难。中国尽管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是水平不高,所以在具体谈判的时候,有着各种各样的困难,在深度开放国内市场方面,还存在各种各样的障碍。所以,中国一方面非常积极,这是战略需要,也是未来经济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也要做好克服困难的准备,在具体谈判当中,中国可能表现得比较保守。中国经济一方面进一步发展,需要积极、更多地参与;另一方面是发展中经济,处在阶段调整时期、转型期,在深度开放方面存在很多困难。所以,中国一方面在口号上、战略上是推动者、领先者,但是在谈判当中可能是又不积极。因此,这需要政治决心、社会支持,尤其是政治决心,要横下一条心才行。
  领导文萃:中国在东亚合作中现在将扮演什么角色?
  张蕴岭:整个东亚有一个共识,无论是贸易还是投资,内部性越来越大,从未来看,中国对本地区能够提供的利益会越来越大。中国现在已经是大多数国家的最大的贸易市场,将来,提供给大家的利益肯定会增大,这可能成为一个新的区域向心力。从未来看,地区合作需要进一步深化。
  中国因素是非常重要的。二战以后,在世界范围内,或是亚太地区,包括拉美,主要是靠美国市场,美国市场为参与者提供机会,使参与者能够从中受益。将来中国能不能取代美国市场的作用?中国跟美国不太一样。美国确定了美元霸权,有各种各样的机制维护美国的主导地位,这样,一方面它提供了一个市场,能够保证参与者受益,另一方面又能保证美国从中得到主要的好处。这个结构基本上是靠战后的特殊环境建立起来的,将来不太可能再依靠这种方式重构制度。所以,中国的作用恐怕也得重新设计,要有新的形式,新的框架。有的人觉得中国将来能够替代美国,其实没那么简单。比如,即使人民币成为可兑换货币,也不一定获得美元那样的特殊授权,也就是说,中国不能无限制地印发货币。
  领导文萃:TPP提出后,国内有些人把TPP高度政治化,说是美国要借此破坏东亚合作,是孤立中国的战略。对此您如何看?究竟如何看待TPP?
  张蕴岭:我认为过度政治化的解读过于简单。美国确实存在通过阻止东亚的“排除美国参与区域合作”的战略考虑,也有相应的行动。但TPP有它自己的逻辑,从美国来说,从其他国家参与来说,有其“合理性”。对TPP,我们必须全面认识,只有对它认识正确,才可以知道怎么应对。怎么来认识TPP呢?我觉得首先得从宏观的大背景和具体背景两方面来看,大背景就是这一轮全球化的发展。二战以后,全球化发展的一个基础是逐步建立了一个比较开放的、有规则的开放国际市场体制。在很长时间里,参与和利用这个体制的主要是发达国家,也就是美欧日,因为它们是主要参与者,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参与到这个体系,这些国家利用现成的开放市场环境,动员自己的优势——廉价劳动力,实行开放政策,迅速地取得了发展。在新的国际环境中,发达国家的企业如果继续坚持在发达市场内生产,由于人力资源成本等因素,就会失去竞争力,于是就把业务转移到新兴市场经济,形成大规模的资本转移和连带技术转移。过去,贸易投资都是在发达国家之间进行的,后来这一情况发生了改变,大量的投资开始流向发展中国家,一些新兴经济体开始步入高收入行列,拉近了与发达国家的水平。在此情况下,他们也开始把生产转移到成本更低的市场,这样就出现了一种新的竞争局面,发达国家遇到了来自新兴经济的竞争压力,大量的产业外移使得他们贸易出现不平衡,就业岗位无法增加。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要改变竞争格局和竞争规则,下决心改变所处的困境,这就是TPP谈判要解决新领域问题的大背景。过去的WTO议程主要推动的是市场准入开放,对象主要是发达国家。现在,美国通过TPP这个榜样,要重新规划,重订规则。我们必须认识到这种规范是中国经济参与国际市场的一个新环境,也就是说过去单纯靠优惠政策、廉价劳动力、现成的开放结构来加快发展的环境在发生变化。当然,美国要重订规则也不容易,世界也不是都能听他的。参与TPP的各国都有各自的利益,它们也在捍卫自己的利益,力求构造有利于自己的各种市场制度条件,因此,TPP谈判也会很艰难。我认为,中国现在不参加TPP不一定是一场灾难,先缓冲一下,做好准备也有好处,但长久来看,将来势必得参加进去,不一定是TPP,也可能是别的形式,反正遇到的问题都是一样,涉及到新规则。显然,从美国的角度来说,TPP不是主要着眼于增加贸易市场份额,主要目的还是规则制定,其长期目标是拓展到整个世界市场结构的重构。它的目标很明确,在TPP这里搞成功了,这些东西都要拿到WTO去推动。在这种趋势下,我们要做两种准备:第一,尽量减少我们不参与的负面影响;第二,要准备将来参与制订新的规则。我建议从现在开始在谈中日韩自贸区以及将来的RCEP的时候,都可以有选择地涉及TPP的一些领域作为过渡,这样也是一个应对办法。   东亚共同体目标不必放弃,
  但要务实
  领导文萃:我们需要以何种态度来看待变化中的地区经济合作关系?
  张蕴岭:我们必须以一种开放的态度来看待各种变化中的地区经济合作关系。如果不是以这种态度来看,第一容易很着急,第二容易把它看过度了。这其中有没有政治?当然有,每个国家都在寻找对自己更有利的条件。这一点美国的TPP是很明显的,首先是有利于美国构造,但是既然十几个国家都参与,光是美国受益,别的国家肯定不干。中国在这个问题上还是应该坚持两个战略,在区域合作上,第一我们能搞什么就搞什么,以积极的态度来推动。近处能搞成,就重点推近处,近处有困难,那就寻找别处。第二必须考虑到中国未来的发展,不能仅仅局限于当前。只看眼前,中国永远做不了一个领导者。通过开放来推动我们本身的改革,还是我们的一个战略。从经济角度来看,在开放的情况下进行竞争才能提升,这对中国的经济调整非常重要。现在很多舆论不利于这样一个方向的发展,比如,对形势悲观,对未来合作失望,没有信心,认为现在什么都是乱糟糟一片,政治冲突上升,甚至要发生战争;还有的就是过分自信,觉得“风景这边独好”,中国自己不错,好像没有必要去搞这些东西,我认为这些恐怕都是有害的。
  领导文萃:那么,究竟应该如何看待区域经济合作中的政治因素?
  张蕴岭:政治因素有没有?肯定有,每个国家都在创造有利于自己利益,这个是没有问题的。一是政治战略,往往是“零和游戏”,还有政治安全环境的不利影响、干扰,当前出现了一些不利的因素,这需要去克服,需要创造有利的环境,同时,也不能让政治挡住一切,把什么都政治化。比如,TPP,有政治因素,我认为更多的是经济因素,不然,如果是美国的一个政治计谋,就不会有这么多国家参加。
  领导文萃:像TPP和刚才说到的RCEP,对整个东亚合作的影响是什么样的?
  张蕴岭:只有一部分东亚国家参与了TPP,因为各个国家都是有多种选择而不是单一选择,这个地区的结构比较复杂,没有办法形成单一的区域合作模式。过去我曾经提到比较理想的状态,一个合作的东亚和美国来进行集体谈判,这样的话就解决了亚太问题,但是这个设想有点理想化,没有办法实现。现在各个国家都是多种选择,在这种多种选择的情况下,每个国家都面临对自己国家的现实多重战略选择。我们看到,日本一方面参加TPP,另一方面又积极推动中日韩,还在推动整个东亚合作,为什么?因为东亚这一块对它越来越重要。RCEP为什么今年要推动?因为东盟感觉它的“中心地位”保不住了,再不领头推动,无论是它的地位,还是利益,就受到巨大的伤害,所以,外部压力也是动力。
  我现在正在参加新的一届“东亚展望小组”的研究工作,来自东亚各国的专家都觉得,东亚合作不往前走不行了,一定要搞出一些新的进展来。所以,专家组提出建议,2020年建立东亚经济共同体,这是个新目标。这个新目标是有基础的,这就是东亚地区的经济是未来世界经济的重心,未来二三十年,美国经济的作用是下降的趋势,东亚的作用会增大,构建经济合作制度也是一个保证,一个宣示。
  领导文萃:“东亚共同体”这一目标是不是已经宣告不可能?
  张蕴岭:把东亚共同体作为东亚合作的目标看来有些遥远,也需要重构定位,但不必宣布放弃,现在需要做的是务实。现实的情况是,不属于东亚的印度、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俄罗斯都加入了进来,在此情况下,在今后的一个相当长时期,东亚合作的政治框架难以统一起来,可能会保持一种多层结构——“10+1”,“10+3”,“10+8”(东亚峰会),各尽其能,逐步理清各个分工。从今后发展趋势看,“10+1”的功能会加强,因为更能体现各国与东盟关系的深度构建。尤其是对于中国来说,东盟有着地缘特殊性,也有着发展上的共利基础,要在发展紧密经济联系,加快互联互通,创建一体化大经济区上下更大的功夫,同时,以经济合作为基础,循序渐进地推进政治与安全合作。南中国海争端无疑是中国与东盟构建新政治安全关系的一个障碍,只能用超常的智慧寻求缓解和解决的途径,打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东盟的对外战略是创建大国平衡,对中国的战略警惕,必然促使其用发展与其他国家关系的办法来平衡中国,因此,中国与东盟之间的政治安全合作还是以功能性构建为主,也就是说着眼于解决具体的问题,深化利益基础,减少和防止争端升级。
  什么时候能实现东亚共同体的目标,东亚共同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架构,现在很难描绘清晰。在我看来,在东亚,共同体主要体现在一种和合精神、和合利益,以及多层的和合机制构建,因此,东亚共同体也许是“大道无形,意在其中”。当然,这不是一种虚无飘渺的幻想,它是靠一步步务实来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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