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夜晚曾这样度过] 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个美妙的夜晚

  一九三九年春天,鬼子让村里每户出一个人去看守铁路。我当时刚满十六,我爸说,你去吧。我就去了。晚上,我们站在铁道边,十几米一个,延绵出很远。不一会儿我困了,问旁边的五叔几时回去,五叔说,要到天明了。我心情就很不好,盯着月光下两条冰冷的铁轨,搞不懂它们有球看头。一列火车开来了,速度很快,带起了我的头发和衣角,我看着它,不知道它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们不光这么站着,还要每隔一会就喊一声“没事儿”或者“平安无事”之类的话,一个传一个,由北向南,在夜空里回荡着,不知道传向哪儿,给谁听。就这么站了一宿,天亮了,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排着队回去,我觉得这事儿真傻逼。
   回到家我倒头便睡,被我爸推醒的时候,天已擦黑。我爸说,快点。我问干啥,我爸说废话,看铁道呗。我说,操!还看啊。我不去。我爸眼一瞪说,你不去谁去!我就哭了,我说,爱鸡巴谁去谁去,我是不去了。还是我妈疼我,她摸摸我的脑袋说,娃儿啊,眼下地里正忙,你就苦一下吧。我说,我下地去!话音没落,我哥把我拎起来说,你去个球!我哥一直把我拎到村口,一撒手,塞给我俩窝头。我只好跟着队伍,低着头,像是去送葬。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回到家,见灶上有两个窝头和一个鸡蛋,我没什么食欲,就光把鸡蛋吃了。我没有马上睡觉,而是坐在炕头上抽我爸的烟,我爸一琢磨事儿就抽烟,一袋烟下去,基本就行了。我也琢磨了一袋烟的工夫,但仍然没想通这事儿怎么就这么傻逼。后来我睡了,感觉没多久就被推醒了,一看,是大水叔。大水叔好像知道我的心事,一上来就给我讲铁道的事,他说这条铁道是从东北来的,往北平去,上头拉的全是粮草枪炮,现在仗打得紧,只要把铁道断了,小鬼子准完。他问我,娃儿啊,你恨鬼子不?我说,操!恨毁了。他说,好,那看见有人毁铁路莫要喊啊。我说,中!谁喊谁孬种。大水叔拍拍我肩膀说,嗯哪,好娃儿,仗打胜了有你一份。我说,嗯哪。大水叔走后,我一下子清醒了,我觉得这个事儿其实一点都不傻逼。
   晚上,我盯着铁轨,紧张得很,盼着有人来。然而四下一片宁静,连风都没有,失望之余,我盯得更紧了。紧张让我有了幻觉,我始终感到草丛里有人,他在伺机行动,我甚至能感到他的气息轻微地吹在我脸上。我甚至兴奋地以为,他不久便会过来,把炸药埋在铁轨下面,或者炸药早已经埋好了,只等火车开到,这个想法让我恍惚,居然看见草在摇曳。我想换我也会这么干的,反正是炸一回,为啥不多炸点呢。我禁不住都要跑过去了,和他一起隐在草丛里,火车一到,轰,满车鬼子魂飞魄散。
   这时候,巡逻的鬼子来了,他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吆喝着,有情况,报告的,不报告,死啦死啦的。我回头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刺刀,心里很害怕。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炸完铁道我怎么办?会不会死?我矛盾了。说真的,我怕死,但是也不想当孬种,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别来人的好,至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在死鬼和孬种间作一个选择。这样一来,我就更紧张了,比刚才还紧张,我偏头看看五叔,见他正朝着鬼子的背影啐唾沫,说,报告你妈个逼!然后他冲我说,娃儿,莫报告!我看了一眼草丛,咬牙说,操,谁报告谁是孬种。
   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也没听说任何有关铁道的消息,火车照旧跑,我们照旧每隔一会就喊一嗓子。我脑袋里的弦松了,一松,困劲就上来了。十六,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能吃能睡,一睡下去,什么也不知道,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每天晚上都会死去,第二天早上再活过来。我开始练习站着睡觉,开始只能睡一小会儿,后来就长一点,再长一点,越来越长,直到那边喊话了才醒,但是我并不睁眼,只是接一句,没事儿,就又睡了。有一回睡得死,连喊话都没听着,睡着睡着,咕咚一声就倒下了,两边的人都以为我中枪了,差点没吓死。五叔羡慕我,说娃儿觉恁好,福分哪。往后他见我睡着了,就跳过去往下传,这样一来,我一觉能睡老半天。
   有一天,我睡着睡着,忽然一个激灵,醒来后裤裆里头黏糊糊的,一摸,跑马了。我几年前就开始跑马了,每次都是梦里头,最近一次是梦见摸二丫的奶子,滑溜溜的,像两只猪尿泡,但是这一次我没做梦,怎么也跑了呢?八成是累的,这睡法太累人了。我把手伸进去在裤子里蹭,又下意识地掏出来闻了闻,四下看看,见老二正看着我乐呢。老二是个傻逼,和我哥同岁,成天没正事,人见人烦。他冲我说,人不大,�不小,梦着啥了。我说,滚你娘的!可能确实跟累有关,没几天我又跑了一次。这次我没摸,但还是让老二看出来了,他又问我梦见啥了,我这次确实梦了,我说,梦见两排猪奶子。他就笑得死去活来的,很夸张,其实我梦见的是他姐姐的奶子,但是我没敢说。
   我不敢睡了,只好傻站着,我见五叔两只手托在腰上,两条腿在发抖,借着月光,我见他头发白了,这是我亲五叔,所以我想,我爸头发可能也要白了,他们都老了。想到这,我鼻子有点酸。我不忍再看,就冲着铁道发愣,愣着愣着,就想起事儿来。我想,这铁道是两条筋,哪段坏了都不行,也就是说,光我们这一段好是没用的,那么王庄也站满了人么?谢庄、田各庄、徐庄呢?会不会从东北到北平一路上全都站满了人呢?我被这个想法闹得一激灵,困意顿消,我侧身朝队伍看了看,浩浩荡荡,根本见不到边。
   我一冲动,就朝五叔喊了声,我是小李庄,你是哪?五叔看了我半天,终于闹明白了,从表情上看,他很感兴趣,于是话得以延续。过了一会,那边居然回话了,那边说,我是田各庄。我很兴奋。田各庄是我们临近的村子,不过三五里,所以我想很可能是没传到头,那个人大概觉得没必要再传下去了,就转回来。于是我又说,你那边还有没有人?那边的回话证实了我的推测,他说,有,多着哩。我说,有多多?他说,很多,看不到边。我说,你是谁?他说,我是田牛子,你哩?我说,操,我是李二龙,你还欠我一块钱,莫忘了还啊。
   老二确实是个傻逼,看我们聊得欢,眼馋得不行,他说,喂,二龙,莫要一头传,换换我这边。我说,你自己传啊。他看看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说,传什么?我摇摇头,心想人傻逼到这个地步也真怪可以的了。我说,你就传老二是傻逼。老二说,操!你才傻逼哩。忽然,他茅塞顿开,朝旁边的人喊道,二龙是傻逼。不知道那边是谁,想必也看得心急,不管什么就传开了。情急之下,我扭头朝五叔说,我刚才梦见老二他姐的奶子了,又大又圆。五叔笑了,把话传下去。这句话传出去很久才回来,内容是,孙凤凤的奶子更大更圆。孙凤凤是谁我不知道,想必是别村的。
   就这样,闲言碎语沿着铁道飞奔,无终无始。偶然发明的游戏伴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晚上。春天快过去的时候,田各庄的铁路被炸了,事先没有人报告,鬼子为这事杀了人。那天晚上没人做游戏,四下满是悲愤,我抬头看了看星斗,忽然感到一阵寂寞,像死一般,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大喊了一声,二丫,我想你。二丫在老二的方向,我不指望能够接下去,然而,他接了,声音很大,后面的也很大,都很大,很远了还能听见。大概一袋烟的工夫,话回来了,二丫说,二龙,我也想你了。我的眼泪刷地就出来了,我弯下身子,像狼一样地对月光嚎起来。
   入夏不久,发了一场大水,铁道给冲垮了,我们不用再去值班。终于能躺着睡觉了,我却睡不着,我看着外头的天空,不知道该干什么,想了好久,我发现夜晚终归是无聊的,只能用来睡觉。于是,我翻了个身,决定想一会儿二丫,然后睡去。
  (选自网易论坛http://bbs.culture.省略/)

  现场点评:
   大凡写抗战题材类小说,擢升民族意识、营造政治声势或塑就英雄典范容易成为思维定势,而《我们的夜晚曾这样度过》切入角度别具一格,有意淡化了对民族大义的刻意担当,还原出严酷环境下常人生香活色的生存“常态”。
   水火不容的抗战环境、被役为奴的屈辱命运、针锋相对的复仇心理……按理说这些足以在村民与日军间造成剑拔弩张的硝烟气氛,但小说粗犷率直的叙述语调偏偏撇开这些,直抵村民生活气息浓厚的真率心态,甚而展示出了他们的“庸常”之处――“我”畏死的心理、尴尬的“跑马”、性梦……这些将传统观念中村民一身誓死为国、坚决抗战的战斗华彩统统褪尽。当民族或政治立场性的浓墨重彩越来越把抗战民众描摹得脸谱化时,小说对他们的这番“卸妆”无疑恢复了他们最原本、最真淳的人性。率性而活,自在为之,往往能不为环境所囿,更为敏锐地发现生活每一个角落里的诸种机趣。小说把“我”站着入睡、“我”与“老二”斗嘴而致的谬言谣传、铁道两旁众人传话聊侃等事件写得妙趣横生,从严酷环境下“常态”生活中掘得的琐碎闪光点,远远盖过了环境本身的恐怖。即便是最后田各庄铁路被炸,日军开杀戒而引起的悲愤,还是让位于“我”对“二丫”萌动之情――对平常生活、对真实人性的敏感总能超越环境的严酷。
   当然,小说叙述的粗犷略有俗套,对真淳人性及其赖以产生的质朴人情氛围的刻画功力尚待提高。
  点评人:徐振宇(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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