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人是文学最根本的任务: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

  “写什么”的问题,归结到最终,  就是把人当人来写  今天的题目叫“写什么,怎么写”。“写什么”的问题确实也是一个很古老的问题。前两年在上海有过一次讨论,有批评家说“写什么”是一个问题吗?!无论是曹雪芹的时代,还是我们现代,一个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可以不去考虑写什么。面对复杂多变的世界,面对像万花筒一样、令人头昏眼花的现实生活,一个作家只能选取一点点素材来写,不能写出一本包罗万象的小说。你也不能把你在社会上所看到、所经历的所有事件,你熟悉的所有人物都写一遍。高明的作家就是选择一个好的题材,选择一个最适合自己的题材,讲述一个能够令人有切身感受的故事,这个选择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如果选择了一个尽管很热门、很时髦但不适合自己的故事,我想,这很难写好。
  像沈从文这样一批现代作家,在创作的时候不太会关注写什么。鲁迅写那些文章,是因为他有那样的文学理想,他要用文化的方式治疗中国人心里的疾病,他要用文学的方式救治病弱的民族。他选取的人都是社会中有“病”的人,也就是被社会压得丧失了本质的人,像孔乙己这样的小人物非常可怜,值得同情。沈从文写吊脚楼里的女性,写旧时代,写种种的兵匪,是同他的文学理想相一致的,他要表现自己的文学理想,他要得心应手,也只能选择这样的人物。至于家庭里的勾心斗角,小叔子、嫂子、小姑之间的故事,母亲跟女儿的故事,则是张爱玲擅长写的,因为她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非常熟悉这些事情。
  说了半天,想来想去,“写什么”的问题,归结到最终,就是把人当人来写。这也是一代又一代作家获得的最真切道理。过去有些文学作品之所以没有生命力,没有说服力,写出来的人物之所以不感人,就在于我们创作理念上出现了严重问题,就在于我们要把工农兵塑造得完美无缺,就在于我们要把所谓的敌人写得一无是处。用这样的方法来写作,必然会写得概念化。作家的觉悟就表现在,不管是写好人还是写坏人,都应该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沈从文在云南昆明联大教书的时候说过,文学要贴着人写,不管写什么小说,题材不是绝对的,绝对的是你要根据人物自身的逻辑和心理来写。去年获得“茅盾文学奖”后,我把沈从文的话改造了一下,改成了文学要“盯着人写”,更加强调要把写人当作文学作品最首要、最重要的内容,把人写出来,让读者难以忘记。这也是小说应该追求的最高、最理想的标准。一部作品,如果没有把人写活,就始终不可能成为好作品。怎么样把人写好写活?我觉得只有一点,就是作家一定要写自己熟悉的人,即便是虚构的人,你也要熟悉。当虚构的人在头脑里构思许久,让你像跟一个陌生的朋友慢慢相处,最后变得很熟悉,熟悉得就像你自己的家人、亲戚甚至你自己一样。到了你能够代替他思想的时候,写这样的人物肯定能得心应手。否则,在小说里处理一些情节的时候,你就不知道你的人物有什么样的表现。作家只有对所写作的人物了如指掌,对他的行为方式、心理特征非常熟悉的时候,才能够完成所要创作的人物。
  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一定要压住事件
  我本人从事写作已经30多年了,在前期的时候也走过很多弯路,主要原因也是受到了公式化和概念化理论的影响,认为小说一定要选择重大事件,要写社会上的热点问题。社会上流行什么就去跟风写什么。我后来慢慢觉悟到,不管社会怎样千变万化,不管社会流行什么,不管写出来是否可能引起轰动,我只是从我记忆的仓库里去寻找那些在我头脑里生活了几十年、至今仍然难以忘却的人物和形象,由这些人物和形象把故事带进作品结构中去,这样的写作,往往容易获得成功。
  我举几个例子。刚才我看到一个同学拿了《生死疲劳》让我签名,这本书是我2005年夏天写的,写了43天只是写了初稿,在我头脑里面却想了43年。当我还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生死疲劳》里的主要人物就已经生活在我的周围了。当年,我们小学里每天上午第二节课之后有一个课间操时间,全校学生站在球场上,在老师带领下做广播体操,这个时候必定有一个老人推着一辆木轮车,从我们的操场前面走过,这个老人是我们那里唯一的单干户。
  在座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单干户”。提到“单干户”,必须知道什么叫“人民公社”。解放后,每个农民都有了自己的土地,因为共产党闹革命的一句重要口号就是“平分土地”。1958年国家把分给农民的土地又全部集中起来,当时上面提到的这个单干户不同意了。这个单干户不入社的理由就是:弟兄两个要分家,否则没有积极性,还会跟家人闹矛盾,现在把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拉到一起怎么能干好?他的话在几十年后不幸被说中。从理论上讲,不好好劳动,大家都要挨饿,但大家都偷懒,没有一个人真正把土地当成自己的土地,没有一个人把积极劳动当作自己的事情。
  我在儿童时期就遇到了这样一个顽固的单干户。到1980年代国家重新把土地分给农民,慢慢过了十几年,有一次我回家乡时,母亲打开我们的粮食墩,说我们家当年收获了3000斤小麦,是当年人民公社时期的10倍。母亲说,即使之后两年地里没有收获,我们家也有馒头吃了,单干很好。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当年被我们认为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老怪物”单干户,才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人,他那么早就认识到了人的本性,他知道人是自私的,他知道人在这样的劳动组合里不可能调动积极性,他认识到了个性的重要。我的小说里的这个人物单干户就是这么来的,当然,我进行了虚构,加了很多改造。我的小说一直讲到了1980年代改革开放重新把土地分给农民,于是,所有农民都把这个单干户当作神。
  我再举一个例子,就是《蛙》。这部小说去年非常荣幸地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有些海外记者采访我,说我有胆量写敏感的社会问题,是一个挑战。他们对于这部小说可以出版而且获奖感到很惊讶。
  我回答说,我没有把这部小说当作一个重大、尖锐的问题来写,我构思这部小说也不是要挑战什么,我的出发点还是人。在我的生活中,我的姑姑,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她就是我们那儿的第一个乡村妇科医生。我姑姑大力推广她的观念,很多产妇和儿童获得了生命,慢慢地,她有了很高的声誉。不过,在计划生育过程中,我姑姑要理性地给违规怀孕的妇女进行人工流产手术。她在接生的时候是幸福的,像天使一样;当她作为妇科医生给他人做流产时,内心非常痛苦,尽管她没有直接跟我说过,但我知道她内心深处的痛苦。我姑姑的精神困境、内心矛盾,也应该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和内心矛盾。
  一个作家没有完成文学写人这个最根本的任务,就只能算是二流作家。
  文学就要写人,当然,为了写人的需要,可以写各种各样的事件。王安忆写的《长恨歌》就很好。很多台湾人来上海做生意的时候,会先买本《长恨歌》看一下。这部小说写出了上海的精髓和传统,读了这部小说,就可以了解上海这座城市乃至上海人独特的文化内涵。
  我认为“写什么”的问题固然重要,“怎么写”也同样很重要。对于“怎么写”的问题,我过去很少看到。1980年代曾经流行过一本介绍西方现代小说技巧的书,对我们这一代作家很有启发和帮助。同样一个故事,如果用不同的方式,让不同的作家来讲述,来写作,可能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技巧和内容有时候很可能会变成一个问题,也就是说,没有纯粹的小说技巧,小说的技巧有时候会影响到小说的内容。
  我今天讲了一些很陈旧、很古老的问题,这些问题同时也都是现实的、迫切的问题。我想,在当今多样化的时代,文学本身也是非常丰富多样的,现代小说的类型也非常多,有穿越小说、职场小说、情感小说等等。我觉得,不管写什么样的小说,最根本的是要写出人。如果小说里没有塑造出典型的人物形象,那么,这部小说就不会成功。不管写什么,只要写出了在文化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典型人物,这部小说就是成功的。鲁迅伟大在什么地方?他有阿Q,他有孔乙己;曹雪芹伟大在什么地方?他有贾宝玉和林黛玉。也就是说,一个成功的作家之所以成功,就在于他写出了典型人物。有的作家可能写了几十部、几百部作品,依然是二流作家,他虽然写了一连串精彩的故事,但是,他没有完成文学写人这个最根本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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