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隐进血脉里的洪河_龙族之血脉隐

  1      洪河是汾河的小名。   汾河是汾河的官名。   我未成年前多数时间住在乡村,村里的乡亲是从不叫汾河这官名的,只叫他的小名:洪河。
  洪河这个小名十分生动逼真,一下就将这河与家乡田园里那七股八叉的小河区别开来了。那些七股八叉的小河,不光是小,还清,哪一条都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和水中悠悠晃晃的游鱼。洪河却不同了,河宽水浊,宽到一二里以外,浊到成年成年都是土黄色的。若要是天降暴雨,洪水像是喝高了烈酒的醉汉,吼叫着,推攘着来了!那水色就不仅是黄了,而且泛红,一河跳跃呐喊的红汤澎澎湃湃地荡过,激扬着少见的声威。
  如今,当然见不到这声威了,自我成年起就再也见不到洪河这声威了。
  
  2
  
  奶奶的娘家在伊村,伊村与我家隔河相望,隔的就是这洪河。
  家乡流行着一句话: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说轻巧些,这话是经验之谈;说凝重点,这话里不知装下了多少代人的辛酸泪水。
  奶奶去娘家就一次又一次历经前人的辛酸。据说,奶奶就是为了消减老奶奶的辛酸才嫁到我们家来的。当然,老奶奶的娘家就在我们村里。女儿回娘家上坟祭祖在乡亲们眼里是天大的事情,可老奶奶一次次被洪河隔阻在对岸的河滩,只能流着泪水在那荒渺的滩涂上燃香祭拜。祭拜过了也减轻不了老奶奶心头的遗憾,她老人家决心要抹去这种遗憾。抹去遗憾的办法很快有了着落,奶奶被嫁了过来,成了我们村里的人。无论河上水有多大,浪有多高,老奶奶娘家的祖坟里总有代表她老人家心意的香裱。老奶奶真是精明,可精明的老奶奶却忽略了,奶奶也要到祖坟上去敬香裱,那洪河的苦难便由她的精明很轻易地移交给了我的奶奶。
  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奶奶来往于两岸,经历着洪河赐予的惊险。洪河的涨水,并不是当地的暴雨引发的,是由上游好远处的天气决定的。时常上午过河水并不大,木船平平稳稳就划过去了。回来时就不一样了,巨浪滔天,把个木船颠簸得像是风中飘荡的一片落叶。船家(村人对艄公的称呼)光着脊梁拼命地划桨,黑黝黝的背上很快就渗出密集的汗珠。即使如此卖力,船行的还是十分缓慢。船家喊起了号子,大家一起助威:
  扳起棹,憋住尿嗯――
  憋住尿,扳起棹嗯――
  扳起棹,过浪涛嗯――
  过浪涛,憋住尿嗯,
  嗨呦,嗨呦,嗨呦――
  人们喊得喉咙都哑了,然而,船仍然是一分一寸地挪动。突然,船家大叫不好:要人漩涡了!立即船上静得像是抿死了蝇子,喘息得没有一点点声音。谁都知道,船要是进了漩涡,环转里头很难出来,弄不好就会翻船,危险啊!一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吓呆了。就听船头吼叫:三憨、大孬,下水!
  喊声一落,就见两个船家松了划桨的手,胳膊一抡就解了腰间的裤带,裤子哧溜滑到了脚跟。一刹间,双腿当中那个神秘的男根露了出来。转眼间三憨、大孬颠动着男根跳进了洪浪。他们凫着水,双手使劲推拥着木船缓缓前进。随着船头的叫嚷,他们咬着牙,憋着劲,好像把浑身的力气都拼上了,可这船头仍然喊骂他们:窝囊,�事不顶!
  喊骂着,扑通一声,船头自己蹦了下去。三憨、大孬赶紧凑到了他的身边。仨人一起用力,船稍稍快了些,擦个边从漩涡边溜了过去。船头一下松了手,说:“老天有眼,大伙儿有救了!”船上的不少人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那天,躲避漩涡的木船往下流了好远,无法划进渡口。划不进渡口,船就靠不了岸,只有�水过去。男人好说,女人咋办?那时的女人多和奶奶一样,都是缠裹过的尖尖脚,那河底一脚浅,一脚深,哪里�得过去!船头一说�水,不少男人就扑扑咚咚跳下去了,唯有像奶奶那样的女人还愣着。船头喊船家,背,往上背。船家过来了,女人却不动。那时候的人可不像现在,封建着呢,何况要爬到汉子肩头,而那汉子又浑身光溜溜的。船头急着嚷叫:这会儿了还讲啥脸面?要命还是要脸?可还是没人动身。
  就在这时,不知谁喊叫:唉呀,船漏水了!
  这一喊,女人们慌了,才赶紧伏在船家背上。就这么一个个被背上了岸。坐在岸边的青草上,奶奶长叹一口气,说的就是: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
  
  3
  
  别看在夏天那洪河像个生驹野马一般蹦跳得很难驯服,可是一入冬天就乖巧得如同贤淑的大家闺秀。这一日,爸爸要我跟他去伊村走亲戚,一想到要过洪河我就怕,脑子里盘旋的还是在激流漩涡里颠簸的木船,心里战战兢兢的。我不想去,爸爸说不怕,这会儿洪河好过。我不信,以为爸爸是在哄我,可是我错了。赶到河边一看,立即惊呆了,这河怎么完全变了模样?夏日里那滔天的洪浪不见了,连静静流淌的河水也不见个影子,从上到下都是冰凌,满河雪白银亮,亮晃得眼睛都难受。
  河上没船,也没桥,这该怎么过呀?
  我正纳闷,来了一辆牛车,坚硬的铁轱辘轧得地面铮铮响。到了河口,连口气也不喘,车汉一扬鞭,黄牛就踏踏地走进河道了。立时,我的心揪紧了,那车要是轧破了冰……万一要是轧破了,岂不栽进了洪河?我提心吊胆地看着,目光一下也不敢放松,似乎稍一弯转,那牛车就有轧碎冰凌跌入河里的危险。
  我白忧心了,那车走得稳稳当当,尽管车轮压在冰上的声音要比在路上响亮得多,可是丝毫也不妨碍平稳的前行。真没有想到,那晶莹的冰凌会如此坚硬,竟然支撑得起沉重的牛车。
  我放心了,大步跑了上去。冰上好滑,没跑几步,就滑倒了,摔了个四肢朝天。我没恼,爬起来又往前跑,跑得摇摇晃晃,却高兴得直想喊闹。过了河,我不想走,回头看着满河的冰凌恋恋不舍。我问爸爸,这冰凌是怎么来的?爸爸说,小雪封山,大雪刹河,到了冬天就会冻住啊!
  就能冻这么厚呀?我好奇地问。
  爸爸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听得懵懵懂懂,却记下了,记在了心里,没想到这话是够我咀嚼一辈子的。
  
  4
  
  我和洪河交往最密切的时候是在城里上学的年头。临汾城在河的东岸,我家在西岸,上学是非过河不可的。似乎洪河怕我轻慢了他,我入学的第二个周六就受到了他的严重警告。
  那是秋日,连绵的细雨下个不停,我和我的同学饭票用完了,必须回家去,要不,下个星期就没有东西可填肚子。下午上完两节课我们冒雨就朝河边赶,一出城门便觉得不妙,咆哮的水声闹得耳朵里轰隆隆直响。眼前一片汪洋,亮光光的水色挤满了眼眶,憋得眼睛都有些发胀。这该怎么过去呀!果然,往下走了没几步就呆住了,猛涨的洪水把船房淹了,渡口几乎移到了城门口。匆忙搭起的草棚前围着不少的人,多数是和我一样的学生,急于回家是要拿吃的呀!船家不住地给大伙儿解释,水太大,实在不敢摆渡。可是没有一个人走,一个个站在泥地里任由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头上、身上。过一阵,就有船家从草棚里出来劝说一次,可是劝也白劝,还是没有一个人走,返回去用什么填肚子?
  天色渐渐发暗,大家仍然在雨中淋着,像是要淋到雨住天晴。船家看看这伙要饿肚子的娃们 实在可怜,一咬牙下决心渡我们过去。不过只能漂渡,不能横渡。漂渡是要将船拉往上游好远,顺流斜划过去。拉船当然需要我们动手。拉船算什么?我们毫不犹豫地拽起在泥水里泡涨的缆绳,脚踩着泥水俯身往上猛拉。水流特急,要拉动木船很是费劲,只几步身上就出了汗。汗水和雨水交融在一起,浑身水淋淋的,没走多远,衣服就湿透了。但是,谁也不敢懈慢,咬着牙使劲,一口气将船拉上去二里多路,船家才说行了。一上船,浑身像是抽掉了骨头,坐在湿湿的木板上赶紧喘气。
  还算不错,洪浪虽然很大,撞击得船只颠颠簸簸,可拼命扳棹的船家总算把我们平安送了过去。只是,一过河天就黑了。往前走了一段,同学们分手了,各自朝村里奔去。我是我们村唯一考上初中的学生,就只能一个人行走。同学们一散,我突然就跌入了一个孤独的深渊,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擦擦滑滑地快走。
  秋庄稼收过了,地里的玉米秆、高粱秆却还没有砍倒,林立的秸秆在秋风秋雨中发出轻轻的响动,活像是野狼从中钻过,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扑了出来。13岁的我胆子很小,心惊惊的,头发��的,一听响动,吓得就跑,唯恐扑出来一条恶狼咬住自己。那时候狼真不少,吃过东家的鸡,叼过西家的羊,还差一点拖走夏夜在场院歇凉的小兔娃。小兔娃是我家邻居的小孩,至今脚上还有几个狼咬过的牙印。想到狼,我跑得更欢了,脚下是泥滑的小路,一步没扎稳,摔倒在地。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又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就走。走走跑跑,跑跑走走,不知摔了多少跤,回到家时全身泥糊糊的。一进门,看见屋里温馨的油灯和从灯下跑过来的妈妈,我放声哭了……
  洪河对我的历练就这样开始了,一练就是三年。
  
  5
  
  洪河对我的最后一次历练是在1970年。不,应该说那是一次对我的检验。
  那时我已进村校当了民办教师。暑假里,忽然村里的喇叭响起,说是洪河发了大水,快要淹没生产队的大场。场里的夏粮还没入库,发动大家赶快抢险。我跑到河边和大伙把一麻袋、一麻袋的小麦扛了出来。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就抢完了。完了还不尽兴,一伙儿年轻人打浪,居然要去横渡洪河。有人喊闹就有人响应,我也是一个响应者,随着喊声甩了衣服就跳进了滔天的洪流。
  下了河才知道在岸上看浪和在水里一点儿也不一样,那浪是在头顶上悬着的,每分每秒都会倾倒下来,将人化为鱼鳖。这也没吓住我,我热血沸腾,冲着浪头奋臂游了过去,还想弄出点搏击激流的英姿。哪料到洪流一点儿也不给我表现的机会,猛盖下来就把我卷进了水底。我陷入了黑暗当中,那黑暗虽然不及夜晚,可是却憋闷得难受。蓦然懂了,要是浮不出水面,就会憋死。憋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淹死,此时,我和淹死几乎就是零距离。我要挣脱死亡,用尽力气扑腾,可就是挣不起去。好在我还清醒,还不慌张,明白需要借助一点外力。赶紧沉落河底,双脚使劲一蹬,奋臂划动,好一阵才钻出了水面。我长长出了一口,出了一口从来也没有这么全身舒爽的气。这口气标志着我逃离了死亡。出头后我不敢再轻狂,再玩什么搏击洪流,只能顺势而下,接着洪流的力量,像那年船家漂渡木船一样耐心地斜向对岸。
  我成功了,在雨后复出的夕阳中站在了岸边的草丛里。亮射的阳光照着我赤裸的身肢,我很兴奋,第一次享受着历经洪浪洗礼的青春。可是我很清醒,我能游过河来,不是对洪涛的搏击,而是趁势而行的顺应。顺应自然才会成功,这就是40年前那次渡河留给我的体会。
  有了过河的经验,回游时就容易多了,但是,洪河还是给了我另一个记忆。游到河心,我有些兴奋,干脆躺在浪头轻轻漂流。双目看着天上的浮云,那轻轻移动的形姿似乎像我一样闲适。我正悠闲得意,忽然身下有些滑腻,是鱼,我猛然竖起,想用双手去收获这意外的惊喜,捉住它美餐一顿。然而,没等我伸出手,那厮就给了我一个打击:腿一站直,就踩在了鱼背上,那厮使劲一窜,哈呀,竟将我甩出了水面。那鱼有多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的劲头比我大得多。我不是鱼的对手,这里是它的天地,怎敢轻慢这水国的骄子?我不敢再贪得身外的财物,镇定心绪,继续漂游,平平稳稳游回了下水的河口。游回来了,面对一双双羡慕的目光,才知道那天我是唯一一个游过对岸的人。而在那些同声吼喊去闯洪浪的人里,我是最瘦、最弱的一个。
  蓦然觉得,我这瘦弱的体内潜在着我都不知道的活力,当然这活力的行驶要靠自己用心智清醒的去驾驭。
  
  6
  
  我在和洪河的厮磨中成长着。我的生命中有了一条永远也无法剥离开的河流,那激流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脉搏里跃动。
  游渡洪河的这一年,我整整20岁。
  20岁的我对洪河充满了感激,不再畏惧洪河,不再厌弃洪河,倒想和洪河常常相伴,长相厮守。可谁会料到,从那一年起,洪河风韵不再,没了激流,没了洪浪,一天天瘦弱下去,甚而瘦弱得如同苟延残喘的病人,枯萎成了一线,一条掩映在蓬蒿间的草蛇灰线……
  
  责任编辑 白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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